第19章 天地陰陽

天地陰陽

說是結婚,但其實什麽都沒有。喬楚生喜歡的中式婚禮更是繁瑣的細節堆起來的,要良辰吉日,要各種各樣的彩頭。但我們太着急了——我想主要是因為我太着急了,于是什麽也沒有。我受了槍傷,當然不可能第二天就好了,但我還是不顧醫生的建議出院,喬楚生扶着我慢慢下樓,站在路邊,我看見他在汽車上紮了一捧花。

“去哪?”我問他。

他的臉上帶着明快的神情,只是不敢過分顯露,我從醫院出來,穿得也素臉上也憔悴,毫無結婚的人至少要有的明豔光彩,但他還是不敢看我,可以說,我從沒見過這樣不好意思的喬楚生。

“開車開車,我不問了。”我笑起來,拍拍他手臂。喬楚生也跟着笑起來,他輕咳一聲發動車子,最後的目的地在寶昌路,他扶着我下車,上樓,我舉目四望,沒有別人來。他低聲說,他在滬上,并沒有交心的賓客可以宴請。

恰好,我也一樣。

在這個時代裏,我們都是孑然一身的人,說來無親無故,但又所幸,路上撿來這樣一段故事,那這一趟,又實在不是白走,值回票價。雖然是白天,但屋內點了紅色蠟燭,西式裝潢之上布置了中式婚禮的打扮,厚實的窗簾擋住外面的光,昏昏然似乎入夜,乍看或許不倫不類,但對于我來說,這叫做獨一無二。

他從衣兜內取出一方小盒子打開,裏面是一對戒指,燭光映照之下,可以說得上流光溢彩,喬楚生看着我笑了一下,已經無法遮掩笑容中的歡欣,他說:“我在滬上,如今也沒有可以證婚的長輩,也就省去那些了。

魏息,我過去幻想,假如有一天我結婚,那必然要非常隆重,要老爺子證婚,中式婚禮,我穿唐裝而不是西服,去挑新娘的蓋頭。

但是遇到你,我才知道,我想要的不是這些,只是,我想和你一直綁在一起,于是和你結婚。”他把裝戒指的方盒子放在桌上,取出那枚尺寸略小的拿在手上,看着我,眼裏好似一泓江水,我愣愣地伸出手來,他忍不住又笑了,一邊給我戴上這戒指一邊說:“天地為證,別的什麽都不算重要,就只是你和我。

你願意嫁給我的是吧?”

他分明已然知道了答案,還是擡起眼簾瞄我一眼,我也被這氣氛感染,笑起來:“我現在說不願意,晚了吧?”我也拿起盒子內的戒指,戴在他手上,看着喬楚生,我呼出一口氣來。這也同我曾經想象過的一些結婚場面不一樣,但是很多事,都是只有遇到了才知道會怎樣發生的,這場婚禮絕對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不拜神明也不拜高堂,本是我倆的事,完完全全地還給了我倆,倒也非常好。

從前我的朋友看亦舒的小說,看到上海男子用心儀者的旗袍餘料做領帶,捧着心口大呼浪漫,我陰差陽錯記起這一件事來,定睛一看,他的領帶正是那一次做旗袍剩下的餘料。

簡直是......天作之合一般的恰好。

我捧着他的臉吻他,手指上戒指還未被體溫染熱,帶着一絲冰涼的新鮮感。我用這戴了戒指的手去摹他的眼眉,一種真實的觸感滿溢在我心間。他握住我的手,回吻我,我在心裏默默地說,禮成。

這是一九二六年六月的末尾,七月北伐,十月工人起義,各種各樣的事件裹着塵煙虎視眈眈,我知道,喬楚生也不過是這些塵煙裏被卷起的一撮,是生是死,唯有造化發落,我緊緊地握着他的手,似乎只有這樣可以握住他那不被歷史記載但是卻被我無比珍視的命運,讓他在這飄搖的世情裏獲得短暫的安穩。我吻他許久,放開他的那一刻微微氣喘,我心旌不定,看着他,忘記了許許多多要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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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只說:“喬楚生,你答應我,一直要活下去,你不要死,我也不要死。到八十歲,我們那裏有叔伯阿姨,老了就在廣場上跳舞。等我們老了,也去蹦擦擦。”面對着喬楚生,我這個穿越者面對了太多未知的事,于是不可控制地,我被這種未知的恐懼攫取,我知道此時約定未來是一件性價比多低的事,可是我沒法控制我自己。我瘋了,我漂浮在這兒,黃浦江的浮沫裏,我只想要喬楚生答應我,我們一起走到前面去,有光還是沒光,無所謂了,我不在乎,我只要确認,他走過去,走過命運這座虛幻的橋。

他又笑,這笑意似乎今天整天都在他臉上。喬楚生斟了一點酒喝下去,在我臉上印下一個吻,這才很慢地說了一聲好,他補充說:“我活下去,你也活下去,我們都。”我點點頭,伸出手指來細細看那枚戒指,我想,我不可能再取下這戒指了。喬楚生抱起我來,我順勢枕在他肩膀上,他很小聲地說,夫人,你太單薄了。

解去衣扣,喬楚生吻我的肩頭,脫去上衫,纏在腰腹之間的繃帶露出來,他皺起眉,輕輕地環抱我,我拍拍他手背,說:“會好的,沒事。”雖然說槍傷我以前沒有受過,但是別的傷也着實不少,但是這些傷痕最後都幾近不見了,藏在皮膚上很淺很淺,并不容易被人發覺。我在他懷裏吻他,伸手去解他那一條領帶,摘下領帶來塞進他手裏,我向他笑,蜷在他身邊,終于把先前中槍時候那些沒說的話捋順了,我問喬楚生:“你猜一下,我第一次見你,是什麽時候?”

他看看我,依然帶着那種很少見的欣喜,他端詳我的面孔,好像在記憶裏搜尋:“既然你這麽問,那肯定不是去年年底,再往前?”

我點點頭:“是我十五歲的時候,那一年我在街上賣玫瑰花。那時候你在上海灘已經很有名了,你路過,掉下一塊錢來,西班牙銀元,很響一聲。”

他嘆一口氣,攬着我的肩說道:“不會再有別的苦了,魏息,睡吧。”

時隔多年,我在一九二六年六月末尾的上海灘,天降奇緣,我與歷史裏的某一粒埃土相識相遇,現在我與他結婚了,就在他身邊。我像是初到這個時代的時候一樣,再一次夢見一百多年之後城市裏那趟地鐵,我花四元錢買一枚綠色的地鐵通票,可能要到學校去,也可能不是。我不知道,只知道,颠簸,地鐵竟然也這樣颠簸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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