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紅塵憾事

紅塵憾事

七月中旬,報紙上說,北伐開始了,上海還在一片混沌中,十六鋪碼頭的船依舊來去自如,似乎沒有人把這些事放在心上。照相館送了照片來,按喬楚生的叮囑,洗了一張很大的挂在牆上,那張照片上我和他都在笑,他在背面寫上結婚日期,從此就是永結同心。

青龍幫的白先生大病了半年多,也終歸到了大限将至的時候。八月份的時候白先生曾經好起來過一陣,請了幫派的叔伯和幾個小輩在家裏吃飯,正式交代卸了這擔子給喬楚生。接着到九月剛開頭,白先生就走了,大家這才敢說,他八月那一出,是回光返照。

喬楚生做了龍頭,又是白先生的義子,當然是由他操辦白先生的葬禮。上海灘的小報繼續寫他,說他心狠手黑,終于是除去路上擋路石坐上“皇位”,天要變了。而我有時看報,只覺得好笑,面對戰争,這十丈軟紅塵還帶着一種虛僞的從容講談坊間八卦。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便又去上班,同事仍舊不理人,學生依舊不愛聽數學課,除了有些學生随家長離開上海,一切看起來都沒什麽變化。先前那位文化人的死随着局勢緊張漸漸被人遺忘,據說我在醫院裏那幾天有人匿名給報紙提供消息,舉證他□□自己的女學生,一時間,死者聲名掃地,到底兇手是誰,又為什麽殺了他,聽喬楚生說,上面的外國人說,就不要再查下去了。

我跟着喬楚生去操辦白先生的葬禮,他穿白西裝,一條黑綢帶系在他左臂上。出殡的時候聲勢不小,幫派裏四個小輩擡着靈柩,我也穿一件白,挽着他系着綢帶的左臂,就在靈柩前邊慢慢向前走,靈柩後邊,是叔伯開車,六輛車都在車鏡上系着黑綢帶,一路鳴笛。

我們從城內繁華的地方一路走到城外墓地去。下葬,幫派裏的人包括喬楚生親自填土,墓碑是喬楚生刻的,這是他人生裏又一次給別人刻墓碑。操辦葬禮應付賓客的确累人,自我認識他開始,他時常睡眠不足,但也沒見過他眼底下有這樣的青黑。我們看着墓碑立起來,像看一段往事埋進了土裏,喬楚生凝視着墓碑,最終跪下向墓碑磕了個響頭,給這段故事劃上了句號。

下葬之後,人就漸漸散去了,幾個叔伯過來安慰了喬楚生幾句,獻了花各自在墓碑前鞠躬,然後就回城裏去了,那些輩分小的,在不遠處等着喬楚生開口。喬楚生看看他們,就叫他們先回去。

待到墓園裏望去沒有人了,他站在墓碑前,還是一言不發。我想這長輩于他而言,确乎有很多恩情之類的,他需要好好地告別,還需要開始走另一段路。在此時接管幫派做龍頭,不是一件好事,樹大招風,只怕将來針對他的事情譬如刺殺,會變得更多。我正這麽想着,就看見另一個人也來到了墓碑前面,他的目光依然很銳利,像冷光乍起的劍,我馬上就認出來,這是去莫裏哀路41號找過我的唐先生,是我那個便宜弟弟說的,一次針對喬楚生的刺殺事件的始作俑者。

我不由得臉色一變,向前一步,喬楚生卻擡手道:“沒事,他不會當着老爺子動手的。”

唐奮若對喬楚生笑了一下,可是看不出什麽多餘的情緒,他說:“是,我來看看老爺子。”

“你從出殡時候就一直跟着了。”喬楚生篤定地說,唐奮若走過來,站在喬楚生身邊,嘆了一口氣,他問他:“又是你刻的碑?看着像。”

“我刻的。”喬楚生說,他向遠處的某個方向看了一眼,那裏也是一片排列整齊的墓碑。他的語氣非常平淡,唐奮若也是,兩個人幾乎像是怪異地在墓園裏閑話家常事。唐奮若也向那片墓碑看,他的眼神定住在某一點,然後他說:“啊,那個是我的。”

我于是想起喬楚生說過,他以為他這個兄弟死了,于是給他立碑,誰知道他又回到上海來了。唐奮若從口袋裏掏出煙來,喬楚生扔了個打火機給他,他點着了煙,接着說:“我們之間出了一點分歧,四哥,這一次那個小癟三,不是我的人,是那邊的。至于上一次在你查案時候,是我們的人,但,不是我的意見。

我知道你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幫派上下又都服你,況且你還有塊敲門磚,照我的意見,勸你比殺你有用。”

喬楚生依然凝視着剛死去的人的墓碑,微微笑了一下,上海的九月份還不冷,可是站在這兩個人旁邊,讓我覺得有一種冷意。喬楚生說:“我先前還以為只是□□內的事,你因我遇險,死而複生找我尋仇還是拿回你那一份,都是應該的。

沒想到,你是替別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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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奮若沒接他的話,把煙別在耳朵上,對着墓碑鞠了三個躬,然後起身來接着吸煙,他說:“四哥,你不要誤會,我沒有逼你現在就表态,你不一定要站在誰那邊,但是四哥,你是聰明人,能看到局面,也能看到,誰給咱們這些人承諾,誰是站在咱們這些人這一邊的。

有敲門磚總是好的,四哥,我同李先生講你的事,因為這件足以做敲門磚的事,他也很欣賞你。”他說完就轉身要走,走了兩步又折返回來:“對了,四哥,以前的事沒必要怨你,出來混都是生死有命,希望你今後,也不要再自責了。”

他道一聲回見,這才是真正走了。

“好。”喬楚生在他身後說。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墓碑,又過了一陣兒,他同我說,魏息,我們回去吧。我于是挽着他的手臂步上汽車,我們相互看了一眼,确認目的地是挂着結婚相片的莫裏哀路41號。回到城市裏的時候,我和喬楚生都聽見了很大的響動,對面一條街上全是人,和去年一樣,游行,穿着黑制服的警察拿着警棍,看不清是否有動作。喬楚生嘆了一口氣,轉動方向盤繞路走,還是被堵在另一條街上。

有人開始敲他的車門要他下車,我知道他們看見了喬楚生。喬楚生看我一眼,只說一句等我一會兒就下了車,車外聲音很大,我聽見他們叫喬楚生四哥,有的人在問喬楚生,是不是還和他們站在一起,還有的人,在問他為什麽要槍殺楊阿四。這些人是工人,其中有的也是幫派裏的人,但是相同的一點,是他們都認識喬楚生,異口同聲叫他四哥、四爺。車外的響動很雜亂,喬楚生似乎在說話,但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只能聽清那些诘問,唐奮若沒有逼他選一邊站,但是工人們會,他是要繼續做這個華人探長,明日後日可能就穿着黑制服在街上阻止工人們游行,還是就作為幫派的龍頭去倡議他們這場游行。去年五三慘案巡捕開槍,工人們都知道的,他們現在是在問喬楚生,四哥,你的槍口要向誰?

他走到這裏,終究是要選一個地方站的。我正這樣想着,車外卻突然安靜下來,我聽見喬楚生平靜但是不容置疑的聲音,他說:“各位兄弟,我今日立刻給大家交代,我再重複說一遍,我已寫好辭職信,不欲再在巡捕房做事了。別的事我也會給大家一個交代的。還請大家給我一個面子,我車上還載着我太太,她身上還有傷,我先送她回家去。”

人群又安靜了一會兒,終于有一個人表态說,四哥,我相信你。那就幫派裏開會的時候,弟兄們等你一個交待。

人群散開,他回到駕駛座位上,重新發動了車子。我問他:“你真的寫好辭職信了?”

“寫好了,”他說,“去年路垚和幼寧走之後,我就寫好了。在巡捕房,破那些奇案,可是一案一案,做案的都是些可憐人,反而被害的,大多都死有餘辜。

我那時就想,做這一份工,又有什麽意義呢。老百姓倚仗警察,可是這麽一群人,像楊阿四,像我,又能帶來什麽好的。”他笑了一聲,似乎是自嘲,我剛要出聲反駁他說他怎麽能這麽說自己,卻被他制止了,“楊阿四騙這些弟兄,說是組織工人起義,背地裏卻還有別的勾當背刺這些信任他的,和兩面都讨好,把這些人都當成他的物件了。我呢,我做巡捕,白天做鬼,晚上假裝做人。”

喬楚生又笑一聲,眼睛向車窗外瞟了一眼:“給平春脫罪的時候,我去找過公董局的新理事,稍一提王公子的姓名,他就知道了。他怕是認定華人成不了什麽氣候,向我直說,他和楊阿四,就是要把平春推到前面。

他說,這樣的事情,喬,你一個探長,能管得了嗎。

是,我管不了。”

我終于在他的嘆息聲中間找到了插話的間隙,我說:“可是,喬楚生,沒有人能救一整片海呀,誰也不可能的,這世界上,永遠有貧窮和不公,現在這樣一百年後也這樣,這不是你的錯。我在上海聽說過很多你救人的事,喬楚生,你救下了我。”我深吸一口氣,繼續說,“沒有你,我已經死了。”

他踩下剎車,我們已經到了莫裏哀路41號,他朝我笑了一下說:“魏息,你也救了我,好多次。我真高興遇見你,真高興,和你結婚,和你......一起生活。”我看着他從車上找出他寫好的辭職信塞進衣兜裏,然後說,你先回家去,我去确認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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