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迷霧

迷霧

渡霧森林

文/巫其格

2024.3.1

發布于半夏小說

滂沱大雨驟然砸下,卷着勁風,濺起黑色的泥土。

一道小小的身影在奔跑,兩條粗麻花辮甩來甩去,懷裏緊緊護着一沓照片,小巧精致的臉上挂着美滋滋的笑,很期待爸爸媽媽看到照片的反應。

跑累了,在單元樓門口停了下來,樓道黑洞洞的,聲控燈好像從前幾天開始就壞掉了,從口袋掏出手機,翻開蓋子發出淡淡的光,才發現漏掉了一條信息。

是媽媽發來的:寶貝,不要回家,去找警察叔叔!

小女孩擡頭向樓上看去,家裏黑漆漆的沒有開燈,什麽情況,今天不是要慶祝她又一次奪下年級第一名嗎?為什麽不讓她回家,還要找警察叔叔?

要給她驚喜嗎?像之前爸爸升職那樣,假裝家裏沒人,先讓爸爸失望,再給他驚喜?想到這,她的心已然雀躍。

借着手機光走進樓道,頭頂突然傳來“咚咚”的腳步聲,一個穿着黑衣服的男人快步跑下來,沒看到她似的往下沖,她緊貼着牆才堪堪躲過,手上的照片卻沒能幸免,被那人刮落在地。

男人一句道歉都沒有,繼續往下跑,防盜門發出“砰”地一聲響。

她嘟囔句“沒素質”,趕緊蹲下身去撿照片,照片散在男人留在臺階上的濕腳印上,拿在手上黏糊糊的。

一肚子的怨氣,走到四樓。左邊那戶是她的家,門中央貼着倒過來的福字,兩側的對聯紅彤彤的,保留着新年的氛圍。

只是平常緊閉的大門,此時竟留着一條縫,數道暗色的液體從門縫裏流了出來,夾雜着奇怪的腥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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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啊?垃圾袋漏了嗎?

她小聲地喊着:“爸爸媽媽,你們怎麽不關門啊?”

邊問邊去拉門,昏暗的手機光映出門口的光景,爸爸依在牆邊腦袋歪着,媽媽頭發披散着趴在地上,兩人身下一片濡濕。

如同恐怖電影裏的情節,她沖過去推了推:“爸爸媽媽,你們快醒醒啊!不要吓我啊!”

随着她的動作,爸爸毫無生氣的栽倒在地,發生一聲悶響,她想扶卻扶不動,轉身去叫媽媽。

亦是如此。

她想去攙媽媽,伸手摸到一片黏膩,透過手機上的光,看清是紅色的液體。

是血!

她頓時慌作一團,不知所措地搖晃着爸爸媽媽:“爸媽,你們快醒醒,我害怕!”

趴在地上的媽媽嗚咽一聲,突地攥住了她的手:“寶貝,快躲起來。”

她眼淚直流:“媽媽,發生了什麽事?”

“爸媽不小心得罪…”樓道裏再次傳來年久失修的鐵門咯咯聲,有人進來了。

媽媽渾身一震,耗盡最後一絲力氣,握緊她的手:“沒…時間了,聽媽媽的,快去天臺躲起來,不要被發現,快!”

“快逃,逃得遠遠……”

最後一口氣吐出後,媽媽再次虛力倒下,雙目不甘的圓瞪。

她縱是不懂,卻還是聽話的往樓上走去,一層又一層直到六樓到頂,她推開天臺的門跑了出去。

雨還在下,淅瀝瀝的砸在地上。

濕漉漉的長睫擋住了視線,她如同墜入布滿竹刺的陷阱,努力找尋一片生機,終于,角落裏一塊尼龍布罩着的地方闖入她的視線。

不管三七二十一往裏鑽,被橫出的木刺劃傷手臂,刺痛幾乎讓她叫出聲,卻只能咬唇忍着。

要聽媽媽的話,不能被發現。

全黑之下,眼睛看不見,其他感官異常敏銳。她聞到了雨水的土腥味,清晰地聽見雨水砸在尼龍防水布上,還有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男人粗重的呼吸聲傳進耳朵:“小朋友不要躲了,我看見你了哦。”

她心跳如雷,一動不敢動,緊緊地捂住嘴,連呼吸都窒住了,腦袋裏全是媽媽那句“躲起來,不要被發現!”

沉重的腳步聲在向她靠近,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秒,眼前閃過一片亮光。

徐知之失聲叫了出來,猛地坐起來,濃黑的長發險些将瘦削的她淹沒。

耀眼的光從白色的薄紗窗簾照了進來,還有細碎的風從敞開的一點窗縫裏吹進來,她才緩過神來,身上是軟綿綿的被子,身上下汗濕的床單,人仿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

床頭櫃的手機嗡嗡作響,才六點半,她喉嚨緊澀,還留有咧咧呼吸後的疼痛,深吸輕呼,劇烈跳動的心髒緩緩平穩,才接起電話。

電話那頭的聲音帶着一絲迫切:“知之,咱們區負責的劉剛好像失蹤了,一晚上沒聯系上,電話關機,早上樓長去敲門也不應,你上班前能去他家看看什麽情況嗎?”

“劉剛不見了?”

“是的,我怕他想不開,怎麽辦啊?”

“你別急,我先去找,到時候和你聯系。”

“知之你太好了,我等你消息!”

知之是社會工作者,簡單點說是社工,但職務範疇廣,負責的區域大。小到針尖落地,大到尋死覓活,都要管。

劉剛是他們社區負責的自殺傾向者,參與過幾次救助會,前陣子一切正常,但昨天的電話回訪,聯系不上人了。

這不是什麽好訊號。

她急匆匆洗漱換衣服,連早飯都來不及吃,開車直奔劉剛的家。劉剛家在霞山區的邊邊,距離社區工作站不算遠,從家裏出發需要三十分鐘。

他家是老小區,沒有電梯,走進樓道能聞到各種早飯糅雜到一起的味道。噩夢的緣故,知之的心跳有些快,跺了下腳,聲控燈亮了起來,牆上貼着各種開鎖通下水上門點滴的小廣告。

走到五樓,摁響劉剛家的門鈴,無人應門。貼門聽聲,裏頭沒動靜,她有點不放心,直接聯系物業過來開門。

開門後撲面傳來食物腐敗的氣味兒,他們不由地捂住口鼻,物業靠牆幹嘔着:“這是窩吃窩拉啊,怎麽這麽大味兒?”

味兒确實沖。

知之皺着鼻子,從包裏掏出鞋套,見物業沒打算進門,把要遞出的鞋套收了回來,跨過門口橫七豎八的臭鞋子走進去。

客廳的茶幾上擺着三個泡面桶和兩個外賣盒子,不知多久前的,碗裏漂浮着深綠色的絨毛,臭氣正是從這裏傳來的。

依次推開各個房間的門,除了滿屋滿地的垃圾,不見劉剛人影。

最後在煙灰缸下找到被壓着的紙,紙張皺皺巴巴,開頭歪歪扭扭的“遺書”兩個大字。

我準備去死,為了不影響小區的未來,我決定去一個生機盎然的地方死去,唯有這樣來世才能充滿希望。看到遺書的人不要來找我,誰都無法勸服我!

她心驚,把遺書拍下來發到工作群。大家都急了,你一言我一語,亂哄哄的沒有重點。領導出來說話,讓大家別亂,先聯系劉剛家屬,不行就報警。

劉剛搬來霞山區五年,做IT行業,三十五歲後沒能逃掉被裁的命運,房貸車貸壓得他喘不過氣,偏偏老婆和他離婚分錢,還帶着孩子回了老家。自此,他時不時地把自殺挂在嘴邊。

社區開展了多次救助會,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父親,有接受不了自己是車禍幸存者的妻子,也有像劉剛這樣的。劉剛參加過幾次,每一次狀态都會好一點,沒想到竟然還是要死。

同事給前妻打了電話,對方說劉剛沒去找她,也沒聯系過她。父母朋友那邊亦是如此,無奈只得報警。

警察和同事們是前後腳到的,帶頭的是孫警官,還有他徒弟大光,往常打過不少交道,不需要沒用的客套。

劉剛手機信號最後消失的地點是家裏,無法繼續追蹤。大家分頭行動,警方負責問話和查小區監控。知之和同事蔡情負責附近的網吧,另外兩個同事負責小區周邊的賓館。

群裏叮當作響,全是“沒有”二字。兩個小時過去了,一無所獲。

蔡情揉着發脹的小腿,大咧咧的坐在路邊的花壇上,唉聲嘆氣:“這麽找下去真的行嗎?劉剛不會已經那啥了吧?”

一想到有生命在悄悄流逝,知之便頭皮發麻,回憶着遺書內容,那句“去一個生機盎然的地方死去”,倒是翻湧出不少記憶。

劉剛每一次參與救助會所說的話所做的事,如同放電影一般播放着,信息太多,像在加載中的視頻,人也出現了停滞。

他說自己從家裏走出來去公園散步,去看了一場淩晨的爆款電影,還打算約前妻和孩子去玩……

畫面突然暫停,是劉剛手舞足蹈的樣子,眉飛色舞地和大家說:“沒離婚前,我和孩子媽總帶孩子去森林裏露營,那裏生機盎然,一切都充滿了希望。”

森林!

知之回過神,把想法同步到群裏,大家将信将疑。争分奪秒的時刻,她沒時間解釋太多,只說他在會上提過。

蔡情嘀咕着:“去哪死不好,偏偏選那個地方。”

“你說什麽?”

蔡情嘆氣:“我說,森林那麽大,希望我們找到他之前,他還活着。”

大家在森林入口彙合,孫警官給每個小組分發了一份在商超買的森林地圖,風景區版本,游客可游玩的景點都一一标明。

蔡情拿着地圖,在地圖上比量着距離,又去往山上比劃了一下,臉驟然垮了下來。地圖一小步,實地一小時。

大家帶着面包和水向森林裏出發,沒一會兒,從四面八方傳來“劉剛”的喊聲。

越往山上走,大家分得越散,漸漸聽不到彼此的呼聲。路不算難走,可蔡情的腳踝因為坡跟鞋磨出了血,直冒淚花,嚷着走不動了。

照着事先的安排來看,還有大半段路沒找,她不能撂着不管。

知之把地圖留給蔡情下山用,打算獨自找完剩下的路。她記性好,見過的人經歷的事都儲存在大腦裏,不帶地圖也不擔心下不了山。

森林裏有不少專門用來野營的空地,稀稀拉拉的支着幾個帳篷,三五成群的人圍坐燒烤。

知之喊着劉剛的名字,帳篷前的幾個人望過來,向他們描述劉剛的樣貌,對方回應:“沒見過,要麽你再往上找找。”

她只能繼續向森林深處走,越走坡度越高,路也變得狹窄,不再像下方那般寬敞。輕微的動靜都會驚起樹上栖息的鳥兒,隐約能聽見自己的回音,嗓子都喊得冒煙。

她累得頭暈目眩,坐在一處石頭上,腳底發麻,喉嚨拔幹,喝下一口水,擡頭向森林深處望去,望不見頭,心裏沒了底,不确定劉剛到底在哪,此時是否還活着。

時間又過去了兩個小時,群裏還沒有消息,大家都在朝計劃之外的深處找着。不知又走了不少路,天色暗淡了不少。

風從四面八方湧來,夾雜着咧咧風聲,像是一雙無形的手,要把這個世界撕裂開來。

單薄的知之有些站不穩,她緩下身形,往山上看去,距離劉剛失蹤過去了十八個小時,有心想死的人,還活着的概率幾乎為零,這麽幹找下去不是辦法。

孫警官在群裏發了語音,叫大家先下山,他們找了森.林.之.狼協助尋找,效率會高一些。

上山容易下山難,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知之拄着一根撿來的直直的樹幹,慢慢挪着走。

群裏有人問:是狼嗎,要不要去劉剛家找個帶有他氣味的東西。

這句話後邊有人接:警犬在哪,要不要下去接應一下?

孫警官發來了一串“……”,接着是一段語音:不是狼不是狗,是人!

誤會過于好笑,無端的抹除了劉剛了無音訊的壓抑,知之更是笑出聲來。下一秒,笑容戛然而止。

餘光瞥見遠處的一棵樹,樹下懸挂着某個物體,正随着風晃蕩,吓得她險些跌坐在地,緩了好一陣,再定睛看去。

那,好像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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