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阿蘭
阿蘭
回到公寓需要沿着一條長長的狹窄的小道往上走。有一盞路燈,不在眼前,而是在路的盡頭。幸而有白雪,白的太純粹所以反光,依稀可以看見路兩旁的彩色房子。
李玉雙手揣在兜裏,低着頭只管往上爬,一直爬到路上的雪變成金色才擡起頭來。
路燈就在頭頂,雪在光下跳躍着閃爍,再悄無聲息的落下,鋪滿一地的鑽石,熠熠生輝。李玉伸手想要去接最大的那片雪花,可那片雪花總是避開她,從指尖滑落下去。
她蹲下身來,捧起一團雪,卻不知道要用來幹嘛,過了好一會兒才低下頭用嘴唇觸摸着感受了一下。
走之前,李玉拍了一張照:路燈光下的雪地。
照片裏的場景安靜又寂寥,地上還有半個人影,她用這張照片做了頭像。
李玉是南方人,對暖氣的概念很模糊,來到了卑爾根之後,一屋子的溫暖讓她不得不羨慕起北方的冬天來。
暖氣随着氣溫的下降會逐漸變得越來越熱,如果不看外面,只待在屋子裏的話,有時會恍惚以為自己身處于夏天。
Arana回來已經是半個月之後了,她摘下墨鏡坐在吧臺上開始抽煙,抽完了一整根才說:“今天的花很新鮮。”
李玉說:“每天的都很新鮮。”
“你追到極光了嗎?”
“沒有。”
“半個月都沒有追到嗎?”
Arana起身從櫃子裏拿出一瓶威士忌,倒了半杯,然後問李玉,“你要嗎?”
“我不喜歡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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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ana喝了一口說:“差一點就追到了。”
她看着李玉說:“卑爾根的冬夜很漫長,這裏的人都喜歡在漫長的黑夜裏喝酒,喝到吐,喝到哭,喝到扶着牆走,喝到在地上爬,反正你得爬回家,不然凍死了怎麽辦?”
李玉放下手裏的雞毛撣子,“你也很愛喝酒嗎?”
“當然,冬夜寂寞難熬,酒精使我快樂。”
李玉笑笑,走到一旁整理桌子上的畫紙,這些東西都是小飛龍帶來的,他喜歡畫畫,可是沒人欣賞他的畫,更沒人買他的畫,除了李玉,李玉說:“畫的很好。”
為了感謝這高山流水的知遇之恩,他就将一些畫稿送給了李玉。Arana走過來看了看,問:“你不孤獨嗎?”
李玉搖搖頭,“不孤獨啊。”
“我不信。”她笑起來很妩媚,微眯着眼湊到李玉跟前說:“心裏不孤獨,身體難道也不孤獨嗎?”
李玉頓了一下還是搖頭,“不孤獨。”
Arana将杯子裏的酒仰頭喝完,她信誓旦旦地說:“有一天,你會和我一樣成為一個酒鬼來抵禦這漫長的冬夜。”
“也許吧。”
下午三點,天已經完全黑了,Arana在店裏喝的爛醉,正趴在吧臺上呼呼大睡,李玉将她叫醒,問:“你要不要回家去睡?”
“要。”
“那你快回去呀。”
“你跟我一起回去。”
“我得看店啊。”
Arana打了一個酒嗝,含糊不清地說:“天都黑了,睡什麽覺?不對,是上什麽班?”
“關門!”
她說完就推開李玉東倒西歪地走向門口,李玉在她身後虛扶着生怕她摔倒,一直到出了門看着她走了一小段路才準備回店裏。
剛轉身就聽見“噗通”一聲,剛才還在路上搖搖晃晃的身影此刻正趴在地上,吓得李玉驚呼一聲,就飛快地跑了過去,她将人翻過來,還未來得及說話,Arana“哇”的一聲就哭了。
李玉輕輕将她臉上的雪掃幹淨,着急地說:“你別哭了,都是我的錯,我應該送你回家的。”
哭聲變成了嗚咽。
李玉突然瞪大雙眼,“阿蘭?”
哭聲止住,地上的人問:“怎麽了?”
“你流鼻血了。”李玉眼睛已經紅了。
地上的人愣住,半晌才擡起手用袖子擦了一下,她看向李玉,“我沒毀容吧?”
“沒有,只是流鼻血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是靠臉吃飯的。”
李玉把她扶了起來,這下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再讓她獨自回家了,她說:“Arana,你在這兒等我一下,我去關門,然後送你回家。”
“好奧。”Arana垂頭坐着,回答的很乖巧。
等李玉再次出來的時候,看見她正仰面躺在地上,睫毛上歇滿了雪花,鼻血已經沒流了,像是睡着了。
李玉拉她的時候,她才睜開眼說:“叫我阿蘭,已經很久沒人這麽叫我了。”
“好啊。”
阿蘭很瘦,但李玉扶着還是很費勁,她一手摟住她的腰,一手抓住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腕,艱難地拖着人往前走。
阿蘭的腿不聽使喚,別說在雪地了,就是在平常的路上也走的艱難。最後,李玉是把她背回去的。
五分鐘的路程,她背着阿蘭走了接近15分鐘,到家後,她整個人虛脫了一般,直接坐在了地上,手腳不停的發抖,又緩了十幾分鐘才将人拖上了床。
李玉仔細地檢查了一下,發現她鼻梁上有一點青紫的痕跡,但骨頭應該沒有傷到,于是把她臉上的血跡擦幹淨就退出了房間。
床頭櫃上放着一個相框,是阿蘭和一個女人的合影,那個女人穿一件白襯衫,外面套了一件灰色的西裝,下身是同色系的西褲,一頭到肩膀的短發,戴一副無框眼鏡,氣質很特別,很冷冽。
李玉很少看見這種氣質的女人,不由地被吸引住視線,多看了幾眼。
阿蘭應該是一個人住,家裏的東西并不多,很整潔幹淨。李玉将門口地板上融化的雪水擦幹淨才離開回了自己的公寓。
第二天,當“flower~”的聲音響起的時候,李玉推門出去,看見的卻不是小飛龍,而是阿蘭。
“咦~小飛龍這麽快就走了嗎?”
阿蘭看了她一眼,調侃到,“一天不見就想念了?”
“沒有,我就是覺得奇怪,怎麽這麽快就不見人影了。”
李玉觀察她的鼻子問:“你沒事吧?”
阿蘭避開眼神,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沒事,昨天謝謝你了。”
李玉覺得她此刻跟平時性感妩媚的樣子完全不一樣,不禁覺得有點可愛,便故意歪着頭尋她閃躲的眼神說:“我以為你會爬回去呢。”
阿蘭愣了一下,随即一臉無所謂的說:“下次吧,下次有機會一定爬回去。”
李玉挑挑眉,轉身做事去了。
不管冬季多麽漫長,總會過去的,李玉每次推開門出去拿花的時候,都會被冷風吹的縮着脖子,閉着眼。
直到有一天,在早上的9點整,門外再次響起了“flower~”
她推開門,吹來的風~
李玉知道,漫長的冬季結束了。
阿蘭還是保持着一個月有半個月的時間都在追極光的路上。每次從冰島回來後,依然是抽一根煙,然後喝威士忌,喝到醉趴在吧臺上。
李玉不再叫醒她,任由她睡醒了才問:“這次還是沒有追到嗎?”
“差一點。”
她語氣淡淡的,聽不出什麽失望的情緒,好像已經習慣了每次都差一點就追上極光。
在冰島追求極光,經常會遇到天氣不好,能見度低等問題,但阿蘭每年花費了這麽多時間去追,居然一次都沒追上,這讓李玉覺得很奇怪。
她從沒見過運氣這麽差的人。
夏季的卑爾根像一副山水油畫,整個小城都充滿了彩色的活力,豔麗又靜谧。
這裏的白天長到像是沒有黑夜,下班回家後,她經常會坐在窗臺邊看着外面連綿的山巒發呆。
李玉和小飛龍越來越熟悉了,他的中文在和李玉日複一日的練習中突飛猛進。他們經常會沿着海岸線聊天打發時間,說是聊天,其實基本上都是小飛龍在說。
“你是不是怕水?”
“對。”李玉看着他問:“你怎麽知道?”
“因為你從不靠近海岸邊,我觀察過好幾次了,你的行動路線一直在遠離這片海。”
李玉點點頭,“你觀察的還真仔細。”
“當然,我是一個細心的男人。”
“你是一個男孩兒吧。”李玉看着他笑,“我聽阿蘭說你去酒吧會被趕出來。”
沒有一個男人能接受這種會讓自己沒面子的調侃,他頓時就紅了臉。李玉以為他會氣急敗壞,結果他只是說:“我本身就不喜歡喝酒。”
“那你喜歡什麽?”
“當然是畫畫啊。”
說起畫畫,在小飛龍的熏陶下,她還真見了不少大師的作品。當然,都是一些臨摹。
小飛龍将畫送給李玉的時候,李玉會問,“這是誰的作品?”
“莫奈的,莫奈的睡蓮。”
“好漂亮啊。”李玉輕輕撫過畫紙,由衷的贊美到“你畫的好好。”
她擡起頭來對他說:“你知道嗎?你畫出了光,水裏這些細碎的光實在是太美了!”
小飛龍害羞的低下頭,“謝謝你的贊美。”
男人果然經不起誇獎,李玉這一誇,直接讓小飛龍的創作熱情達到了頂峰,她三天兩頭就會收到畫。
“這一次是誰的作品?”
“梵高的,梵高的麥田。”
李玉仔細看了很久,絞盡腦汁的想要怎麽形容這幅畫。最後,她說:“你畫畫的好好。”
“廣闊的麥田好美啊,但是天空太憂郁了。”
“所以你不喜歡憂郁嗎?”
李玉思考了好一會兒才說:“沒有不喜歡,只是……只是我怕我會陷進去,人畢竟還是要生活的,如果只剩憂郁,那該怎麽活下去呢?”
小飛龍聽完笑了一下,他說:“我以為你會喜歡憂郁的,因為你就是一個憂郁的女人。”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雖然在笑,但我卻覺得你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憂傷。”
“你還記得那天嗎?”小飛龍轉頭看着李玉。
李玉搖頭淺笑,“不記得了。”
“那天,你穿了一件杏色的牛角扣v領毛衣,脖子上是一條咖啡色的長長的圍巾,垂在你的胸前。”
小飛龍越說越覺得有點羞怯,他垂下藍色的眼眸,“你挽了一個低低的發髻,臉頰旁邊有幾根細碎的發絲,你推門出來的時候,風把它們往後吹,我看見了你清晰的眉眼帶着一些說不清的情緒。”
“對我來說,你是一個憂郁又神秘的中國女人。”
李玉被他說的有點尴尬,她絞着手指說:“是嗎?你果然是一個細心的男人。”
“當然,畫家都是敏感又細膩的,我記得清每一個細節。”
“那你很厲害。”
港口停泊着很多的船,此時,正是日落時分,太陽的餘晖撒在海面,波光粼粼的一片。路邊有鴿子在駐足,天空有海鷗在飛翔,一切都是那麽的安靜祥和。
“所以,你喜歡梵高還是莫奈呢?”
李玉轉頭看向他,“不能兩個都喜歡嗎?”
“不能。”
“那我選莫奈吧。”
“為什麽?”
“我喜歡他畫的紫色鳶尾花,還有就是……我覺得梵高畫裏的憂傷要直接一點,但莫奈畫裏的憂傷要朦胧一點。”
李玉狡黠地笑了一下說:“畢竟我是你口中神秘的中國女人,你知道的,中國女人大都比較含蓄,所以,我會喜歡朦朦胧胧的憂傷。”
“那不就跟你一樣嗎?”
太陽沉下去的時候,李玉說:“回家吧。”
夏季一轉眼就過去了,如果要按溫度來說的話,李玉甚至覺得卑爾根是沒有夏天的,平均二十多度的天氣其實更像是春秋季的溫度。
很快,漫長的冬季又會來臨。
這個冬季來臨的時候,還帶來了一個女人。
那天是一月中旬的時候,具體是幾號,李玉已經忘記了,她站在吧臺裏,微微歪頭,悄悄地打量那個女人。
女人的眼神穿過吧臺上花瓶裏的花枝,直直向李玉看過來,她問:“你認識我?”
隔着花,李玉老實地說:“我在阿蘭家裏的照片上見過你。”
女人撇開眼,沉默地站在哪兒。李玉突然覺得她好像不太高興,她試探着問:“你是來找阿蘭嗎?”
“你說呢?”
看來确實是不高興了。
“她去追極光了,可能還得要一個星期才能回來。”
“我知道。”
李玉被她極沖的語氣弄得啞口無言,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惹到這個陌生的女人了,但想到阿蘭,就還是禮貌的說:“你先坐吧,我給你倒杯水。”
女人穿着一件深藍色的沖鋒衣,黑色的褲子,黑色的鞋,依舊是及肩的短發,無框眼鏡,整個人看起來,冷靜又睿智。
她五官長得很精致,眼神也很銳利。李玉将水放在她面前,然後安靜地離開。
一直到要關門的時候,李玉才走過去說:“我要下班了,你今晚住哪裏?”
“跟你一起住。”
“跟我一起住?”李玉有點懵,她們才是第一次見面而已,這個女人怎麽這麽不客氣。
她說:“你如果對這邊的酒店不熟悉的話,我可以帶你去。”
“不用,就一起住吧。”女人說完,不等李玉回答就背起了包,推開門走了出去,在一旁等着。
路上,李玉問:“你真的要和我一起住嗎?”
“當然。”
踩雪的聲音不再讓李玉覺得安心,她心裏覺得怪怪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受,“你叫什麽名字?”
“陽景,太陽的陽。”
李玉點點頭,幹笑着說:“好少見的姓氏。”
“确實。”
兩人又低頭沉默地走了一會兒,陽景突然停了腳步,她看了看那條長長的上坡路,說:“你是不是走錯了?”
“沒有啊,怎麽會走錯?”李玉疑惑地笑了起來,她覺得眼前的女人說話有點奇怪。
半晌,陽景問:“你不跟阿蘭住在一起?”
“沒有,她住另外一個方向。”李玉用手指了指,“我住的地方要稍微遠一點,多幾分鐘的路程。”
陽景看了李玉一眼,眼鏡後的目光微閃,她說:“對不起。”
說完不等李玉回答,就走了。
李玉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以及去的方向,突然就明白了什麽,她啞然失笑,繼續往自己的公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