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第31章 31

蘋果是巴諾拉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特産。

這個位于南部群島的小小村莊,家家戶戶門前都栽着蘋果樹。那一圈又一圈的年輪,銘記的不止是樹木本身經歷的時間,記載的也是巴諾拉村的歷史。

精心照料的蘋果樹可以活五十到八十年,和人類的壽命十分相似。如果一個人的父母在她剛出生時栽下樹苗,等她垂垂老矣,父母都已離世,她還可以在陪伴自己長大的蘋果樹下乘涼,撫摸粗糙的樹幹獲得些許慰藉。

傑內西斯家的蘋果樹不是他剛出生時種下的,這點顯而易見。那棵樹枝繁葉茂,美麗如宮殿的拱門,據說結的果子也最甜,讓村裏的小孩眼饞不已。

但傑內西斯從來不把蘋果輕易送人。她認識傑內西斯這麽多年,還從來沒有見他給誰送過蘋果,就連安吉爾也不例外。

傑內西斯和安吉爾都是固執的人,不僅固執,而且還要面子。

小時候,安吉爾家裏窮,他經常“偷吃”別人家的蘋果,只有傑內西斯家的那棵蘋果樹,他動都沒動過。

如果是朋友的話,向傑內西斯要一個蘋果不就行了?

安吉爾說不行。

她問為什麽不行?

安吉爾沒有回答。

——正因為是朋友,所以不行。

傑內西斯和安吉爾的家境差距太大,安吉爾不想在朋友面前擡不起頭來。和傑內西斯做朋友的這麽多年,他從未向傑內西斯索取過任何東西,兩人一直保持着平等的地位。

安吉爾很珍惜這段友情,所以小心地避開了任何會讓這份友情摻入雜質的東西。

如果安吉爾喜歡石頭的話,她想,他喜歡的一定是那些晶瑩剔透、哪怕放到陽光底下端詳也依然清澈透亮的石頭。

面子對她來說是沒什麽用的東西。她從小就四處蹭飯,到處偷蘋果,活得沒皮沒臉。成為傑內西斯的小跟班後,傑內西斯的父母願意給她工錢,讓她在他們家的果園幫工,她當時直接一口答應下來,一秒都沒猶豫的。

和生存比起來,自尊心這種東西太奢侈了。

如果有什麽喜歡的東西,那就努力争取拿到手。她一直都是這麽過來的。

她問傑內西斯,她不要工錢,在他家幫工一天,可不可以從他的蘋果樹上摘幾顆蘋果。

傑內西斯斜她一眼,允了。

那天工作結束後,她蹲在樹上精挑細選,将幾顆最漂亮的蘋果踹到懷裏,然後像松鼠一樣哧溜滑下樹,一路小跑到安吉爾家找吉利安,央求她幫自己做蘋果派。

第二天傑內西斯問她蘋果好吃嗎,她說好吃。

聲音微頓,她自然地補充:安吉爾也說很好吃。

是天下第一好吃,她說。

正在樹下看書的傑內西斯哼了一聲,仿佛為了掩飾笑意,漂亮的手指微動,将那一頁詩歌翻了過去。

如果有什麽喜歡的東西,那就努力争取拿到手。她一直都是這麽過來的。

一直。

但傑內西斯的存在是個例外,只有面對傑內西斯時的時候,她會像捧着珍貴的東西但卻不知道怎麽是好的人一樣,變得笨手笨腳、甚至患得患失起來。

十四歲那年,她掩飾緊張,笑哈哈地對傑內西斯說,追星那麽辛苦,競争者太多,如果他喜歡她的話,不會有任何情敵。

多麽劃算啊,她說。

英雄薩菲羅斯,那個年代是所有少年夢想的具現化。

傑內西斯制作的蘋果汁,後來得了全國農産品比賽的一等獎。那個時候仿佛只要他付出努力,不管是什麽都唾手可得。

她一直注視着傑內西斯,所以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為了追趕薩菲羅斯有多努力。

傑內西斯房間的抽屜裏有一個盒子,裏面存放着他花費多年收集的關于薩菲羅斯的報道。傑內西斯參軍後,那個盒子她一直替他保管着,書房裏那張地圖,她也一直在繼續畫。

陽光透過窗外的濃蔭灑進來,她坐在木地板上,一邊聽着收音機,一邊假裝傑內西斯還在一般,繼續完成薩菲羅斯的行軍路線圖。用筆尖将兩點之間連成線,在地名旁邊标注重要的信息。

——她喜歡石頭。不管是醜陋還是漂亮,剔透還是黯淡,都沒有關系。

傑內西斯的父母從小就對她很好,但那是摻雜了私心的好。

「請不要放棄傑內西斯。」

如果是真心愛她的人應該會說:如果有一天太累了,太辛苦了,就放棄他吧。

她雖然是笨蛋,但還沒有笨到連這都不明白的地步。

但傑內西斯的父母,是他的父母,不是她的。

傑內西斯基因裏帶病,村裏知道這些長輩,依然鼓勵她和他在一起。

傑內西斯需要留在巴諾拉村。

小時候在她心目中閃閃發光的家鄉,實際上并不是多麽美好的地方。

如果舉到眼前,放在太陽底下端詳,一定會看到很多斑駁的污垢吧。

但就算不是晶瑩剔透的石頭也沒有關系。

她知道自己不是任何人心目中的第一順位,那同樣也沒有關系。

她喜歡石頭——不管是醜陋還是漂亮,剔透還是黯淡的石頭。

她可以假裝看不見,假裝不知道,繼續将已經破損的寶貝抱在懷裏。

因為她有的東西就那麽多,全部——全部都是她的寶貝。

明亮的火光在遠方的黑暗中燃燒了起來。像鐵爐裏的炭火,人類的村莊在夜色中發出赤紅的光。

看到尼布爾海姆的慘狀時,她想:有薩菲羅斯在的地方怎麽可能會變成這幅模樣?

村子的廣場中心矗立着水塔,水塔周圍是陷落火海的地獄。人類成了燈芯,變成了火焰的燃料。空氣在熱浪中扭曲變形,嗆人的濃煙遮蔽了天空,火光血一般鮮紅。

焦黑的屍體倒在門檻上,散落在廣場周圍,被火燒光了毛發的屍體難以辨別面孔,像木炭一樣堆疊在一起。

生物的求生本能在催促她轉身逃跑,對于危機的預感簡直在掐着她的神經尖叫,但隔着熊熊燃燒的火光,她看見了提刀的身影。矗立在火海中的惡靈,降臨到這個村莊的詛咒,披着一張人類的面孔——一張她熟悉的面孔。

——「這是告別。」

梅德奧海姆的最後一撇,銀發特種兵的身影在此時和火海中的惡魔重疊。

她向前一步。

薩……

背對着她的身影好像微微頓了一下,殷紅的血珠沿着他手裏的刀鋒滑落,啪嗒一聲……

“薩菲羅斯!!”

安吉爾的複制體不知道從哪裏躍出來,雪白的羽翼驟然在她眼前展開,擋住了乍現的銀光。世界從中裂為兩半,她臉頰一熱,突然被噴出來的血液濺了滿頭滿臉。

她呆愣在原地,黏糊糊的血跡滑落下巴,那只安吉爾複制體一聲不吭地倒了下去,身體幾乎被斜切成兩段。

視線沿着地面的血跡緩慢上移,冰冷妖異的豎瞳映出她僵硬的身影。薩菲羅斯提着刀站在她面前,臉上的神情全然陌生,居高臨下猶如注視着不堪的蝼蟻。

她想問他為什麽,想問他怎麽了,但聲音堵在喉嚨裏,手腳完全不聽使喚。時間好像忽然變得慢了下來,猶如緩慢包裹住昆蟲屍體的琥珀,她覺得呼吸困難,說不清是因為嗆人的濃煙還是那可怕的壓迫感,她的潛意識好像在那一刻已經預判了她逃不掉,試圖逃跑不過是浪費這具身體僅存的時間。

薩菲羅斯舉起刀,那個瞬間,她腦內掠過無數紛亂的光影,一會兒是切開樹蔭的陽光,一會兒是陽光斑駁的木地板,一會兒是傑內西斯坐在她身邊,說他以後也要成為能和薩菲羅斯并肩的英雄。

耳畔響起凄厲而絕望的長嘯,那只安吉爾複制體原來還沒咽氣。它拖着幾乎被砍成兩截的身軀,張開喉嚨發出泣血般的哀鳴。

真奇怪,她忽然想起了包裏那顆沒能遞出去的蘋果。

抓着背包帶子的手無意識緊了一下,然後那東西就斷了。

她沒能看清楚薩菲羅斯揮刀的動作,甚至第一時間都沒能感受到疼痛。她只覺得視野裏好像閃過美麗而冰冷的刀光,再回過神來時,她已經倒在血泊裏,注視着薩菲羅斯的身影漸行漸遠,然後徹底被火海吞沒。

……

蘋果是巴諾拉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特産。這個位于南部群島的小小村莊,家家戶戶門前都栽着蘋果樹。

因為文化和蘋果的栽種息息相關,語言也受到影響。形容頑冥不靈的人時,巴諾拉村的村民會說那個人是一棵不開花的蘋果樹。若是兩人感情要好,巴諾拉村的村民會說:瞧,那倆人好得就像同一棵蘋果樹上結出的果子。

但是她不喜歡這個比喻,也認為她和傑內西斯和安吉爾,并不是同一棵蘋果樹上的蘋果。

因為蘋果會成熟,會被人摘走,最終還是會分開。

……那到底是什麽呢?

她不知道。她不夠聰明,想不到合适的比喻。但安吉爾或傑內西斯,任何一人的死去都像從她的身體中生生挖去一部分一樣,痛得鑽心剜骨。

她的身體缺了一部分,這個重要的部分用現代醫學的器材測不出來。

雖然沒有人實驗過,但也許從幼苗時期起栽種在一起的蘋果樹,地底下的樹根會纏繞在一起。

一直,緊緊纏繞在一起。

被火光照亮的血泊中,一個蘋果靜靜躺在那裏。

直到最後,那個蘋果都沒能被遞出去。

……

結果要被死亡帶走的人不是傑內西斯,是她啊。

……

神羅總部深夜的休息室,薩菲羅斯和她一起看着落地窗外的燈火。遙遠的黑暗中,地面的燈光如星圖微微閃爍。

「擁有家鄉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她認真思考片刻,回了他一個同樣的古怪的問題:「……你死後想被葬在哪裏?」

……

無法判斷時間的流逝,模糊的遠方傳來人的聲音。其中一個人的聲音有點熟悉,笑聲沙啞而古怪。

“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熟人……”

擡着擔架、穿着白大褂的人影在昏暗的視野邊緣晃動。燃燒的火海消失不見了,天空塗抹着灰燼的顏色。

“……她還有一口氣。”寶條吩咐周圍處理現場的人,“把她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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