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

第32章 32

十歲那年,她決定要成為一個笨蛋。

那一年,英雄薩菲羅斯的名號還沒有傳遍世界各地。傑內西斯和安吉爾還未出現任何病變劣化的征兆。巴諾拉村仍是世界地圖上的一行小字,一不小心就會讓人忽略過去。

既不富裕也不貧窮的村落,常年被茂盛的綠意包圍。她記憶裏的盛夏仿佛永遠不會結束,天空總是藍得耀眼。

不管傑內西斯去哪裏,不管他做什麽,她總是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他身後。

傑內西斯坐在蘋果樹下讀書的時候,她偷偷躲在花叢裏看他。傑內西斯光顧村裏的雜貨店時,她從旁邊的貨架探出頭,想看看他選了哪些東西。

傑內西斯家的廚房有一扇很大的窗戶,每到早晨總會被陽光塗抹得閃閃發亮。她經常蹲在那扇窗戶底下,聽着裏面傳來用餐的動靜。

傑內西斯的父母問他,今天要出去玩嗎?

聽到「出去玩」這幾個字時,她扒住窗沿探出頭,正好和餐桌邊的傑內西斯四目相對。

目光相觸的時間十分短暫,傑內西斯很快回過頭,假裝沒看見她一般,繼續回答父母的提問。

傑內西斯的父母對他多有縱容,他可以想出去玩就出去玩,但唯有一點需要注意:他不能離開巴諾拉村的地界。

傑內西斯總是嘴上答應得好好的,一旦離開家門,立刻就将父母的叮囑抛到了腦後。

他穿過村子外的麥田,跨過林間的溪流,好像遠方有什麽東西召喚着他一樣,而那聲音只有他一人能聽見。傑內西斯總是比村子裏的任何人都走得更遠。

他在巴諾拉村附近發現了廢棄的礦洞,将礦洞變成了自己的秘密基地。

十歲那年……不,也許更早……她的記憶模糊起來,只記得自己有一天在那個曲折幽深的礦洞裏迷了路。

由于心慌,她一時不察,一腳踩空摔到了坑底。

灰塵砂礫沿着岩壁撲簌簌地落下來,腳踝傳來鑽心的劇痛,疼得她好半天都沒能爬起來。

煤油燈在視野邊緣昏暗閃搖曳,她擡頭望着來時的方向。周圍寂然無聲,她喊得嗓子都啞了,依然沒有聽到任何回音。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陌生的恐懼。和疼痛不同,和孤單不同,和她經歷過的任何一種情緒都不一樣。

——不會有人記得來找她的。

就算她消失了,村裏也不會有人立刻起疑。就算到了晚餐的時間不見蹤影,人們也會多半會覺得她只是去別人那裏蹭飯了。

沒有人在等着她回去。

要過多久才會有人發現她不見了?

一天、兩天、三天?

夕陽西下的時間,所有人都回家了。

她摳住冰冷粗糙的岩壁,試圖往上爬,但每次爬到一半都會重新摔下來。折騰幾次後,本就所剩不多的體力很快見了底,手指也被刮得鮮血淋漓。

廢棄的礦洞黑暗幽深,猶如巨獸的咽喉。煤油燈的光芒漸漸黯淡下去,但就在它即将熄滅時,另一片燈光亮了起來。

黑暗被光芒融化,她擡起頭,看到了本來應該已經回家的傑內西斯,提着燈在坑洞邊蹲下來的身影。他一臉見鬼地看着她,仿佛沒想到她真的在礦洞裏迷了路。那原本只是個荒謬的猜測,沒想到現實居然證實了他的猜想。

傑內西斯開口說,你怎麽在這裏時,她本來想哭的。

他說,你是笨蛋嗎?你真是笨死了。她不知道為什麽反而笑了出來。

她說,我是。

她是笨蛋。

後來随着傑內西斯漸漸長大,他不怎麽去那個礦洞探險了,她倒是一直記着那個地方。

在那天之前,她都沒有發現,礦洞裏的晶石到了晚上原來會散發出那麽美麗的光芒。

就像黑夜裏的螢火一樣,那些礦石照亮了曲折幽深的道路。她摔瘸了腿,走不了路,傑內西斯只好背着她。她抱着他的脖子,隧道好像變成了大海,發光的浮游生物在兩人周圍游曳。

她說,傑內西斯,快看。

好漂亮——好漂亮的石頭。

比夜空的星河還要溫柔燦爛。

……

她躺在冰冷的手術臺上,白色的燈光亮得刺眼。手術臺周圍傳來模糊的聲音,晃動的人影重疊又分開。空氣好像變成了水,而她沒有能在水底呼吸的器官。

陌生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

……排異反應太嚴重了。

她的身體和傑諾瓦細胞無法兼容,免疫系統崩潰後,身體正在快速衰竭。

這是個廢品。

寶條博士讓我們把失敗品都處理掉。我們今天可是很忙的啊。

那些游在水中的聲音都和她無關,現實和她離得很遠,遠得就像夢裏發生的事一樣。

她還趴在傑內西斯背上,抱着他的脖子。十歲的少年背着她——如果他當時十歲的話,她其實應該是九歲。這不能怪她,很多事情她已經漸漸記不清了。

礦洞的隧道很長,結晶石的光芒柔和似水,在黑暗中靜靜閃爍。

她問傑內西斯:你是怎麽發現的?

什麽?

我消失了這件事。

隧道快走到盡頭了。現實裏,實驗室中響起巨大的爆炸聲。火光裹挾着黑煙,伴随着刺耳的警鳴撕碎了寂靜的夜晚。

傑內西斯,她問他,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他嗤了一聲,不答反問:你笑什麽?

我在笑嗎?

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傻笑,他說。

那沒辦法啊,她說,因為你來找我了。

實驗室的牆壁破了一個巨大的豁口,冰冷的夜風灌進來,一同湧進來的還有背生漆黑羽翼的怪物軍團。實驗室裏的研究員倉皇逃竄,但眨眼就屍首分離,濺出的鮮血染紅了地面。

——你來找我了。

警鳴尖銳,火勢熊熊燃燒,世界反而顯得安靜下來。

血液沿着手術臺周圍的簾子蜿蜒滴落,傑內西斯彎身将她摟到懷裏。

他說,娜西塔。

……娜西塔。

他将她抱得太緊了,手臂用力到微微發抖。他抵着她的額頭,手掌攏着她的臉頰,好像擔心自己一松手,她的腦袋就會從脖子上滾落下去似的。

不斷呼喚她名字的聲音,忽然毫無預兆地哽了一下。

和冰冷的手術臺,和如同手術臺一般冰冷的她不一樣,傑內西斯很暖和。

傑內西斯總是很暖和。

黑色的翅膀遮去了燃燒的火光,她忽的安心下來,好像身體深處一直緊繃的弦,在察覺到傑內西斯的存在時放松了下來。

“……”

她撒了謊。

——是什麽時候喜歡上傑內西斯的,這件事她已經記不清了。

這句話是謊言。

海風吹起他頭發的時候,他坐在蘋果樹下睡着的時候,他将她背起來的時候——她對他的喜歡,是由無數細小的瞬間堆疊起來的喜歡。

喜歡他睫毛投下的陰影,喜歡他側臉的輪廓,喜歡他唇角微挑的弧度,甚至喜歡他意氣風發嘲弄別人時、那驕傲無比的神态和語氣。

……啊,原來重複喜歡上一個人是這種感覺。

她有一個秘密一直沒告訴他。

那個十歲的少年,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從那個時候起,傑內西斯就是她的英雄。

可惜他不想當她一個人的英雄,也不稀罕她的仰慕。傑內西斯想獲得很多人的承認,和薩菲羅斯一樣成為受世人景仰的對象。

……不,一開始其實更加簡單。

巴諾拉村的傑內西斯少年,最初的願望是讓英雄薩菲羅斯品嘗到自家的蘋果。

明明是那麽普通的心願,到底是何時開始漸漸扭曲呢?

她試了幾次,終于發出微弱的聲音:“……對不起。”

她最後還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沒能治好劣化,沒能幫助傑內西斯實現他的願望,甚至連自己都救不了。

結果到頭來,她什麽都沒能辦成。

但是——

但是……

“……不要死。”她對傑內西斯說。

她想他活下去。

傑內西斯犯下了不可饒恕、不會被原諒的罪行。

但她還是想他活下去。

也許正因為如此,她才會遭受如此結局吧。

生命之流的學說雖然很美好,但如果這世上有地獄的話,她一定會下地獄吧。

在下地獄之前,她說:“……我想看日出。”

當年的日出,她還想再看一次。

過了好久,傑內西斯才說,好,他帶她去看日出,但她不能睡着。

傑內西斯忽然變得極好說話。兩人一起等日出的期間,她靠在他懷裏,每次開口說傑內西斯,他都會低低地應一聲,然後将她抱得更緊。

可是她已經不覺得冷了。

冷得人好像是傑內西斯。他呼吸急促,好像快死了。她想安慰他,說日出馬上就要來了。可是後來她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是安靜地将腦袋靠在傑內西斯胸口。

迷迷糊糊間,她聽到了敲窗戶的聲音。

咚——

咚——

咚。

這是三人小時候的暗號——集合時,用蘋果核敲窗戶三下。

她在熟悉的屋子裏睜開眼睛。黎明時分,窗戶外面的世界靜悄悄的。她下了床,走出房門,十歲的安吉爾站在不遠處,朝她揮了揮手。

但是她左右張望了一陣,沒有看到傑內西斯的身影。

只有她和安吉爾。

只有他們倆人。

那個瞬間,她好像明白了什麽。

安吉爾向她比出口型:走吧。

萬籁俱靜的世界籠罩着柔軟的晨霧,他牽起她的手。地平線浮現出熹微的光,如水痕一般氤氲開來。

……

他們約好了,要一起去海邊看日出。

……

荷蘭德找到傑內西斯時,他還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

他懷裏的身影早就沒有氣息了,但他好像沒有注意到這點。天際破曉,金色的光芒漫溢出來,勾勒出群山的輪廓時,他突然啞聲開口:“……是日出。”

傑內西斯說:“快看,是日出。”

溫柔到近乎詭異的語氣,讓荷蘭德寒毛倒豎。

“是日出啊。”他對懷裏的屍體說,“你不是想看日出嗎?”

這麽重複幾次後,依然沒有得到回應。傑內西斯低下頭,黑色的翅膀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那股畏寒般的顫抖漸漸從翅膀蔓延到肩膀,然後又從肩膀蔓延到全身。

荷蘭德看着那個身影彎下腰,如同折翼的雀鳥一樣,好像再也飛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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