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4
第34章 34
記憶開始消退的時候,他想,他早該想到的。
他見過那些怪物的末路——那些他親手創造的怪物,漸漸失去人類的形體和面貌,喪失語言和思維的能力,到最後連自我都被剝奪,只剩下殺戮和求生的本能。
現在他快要死了,身體大不如從前,記憶也漸漸被腐蝕,像一塊舊牆上的漆皮,一點一點剝落下來。
生命即将走到盡頭時,他想起的卻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
映在木地板上的陽光,窗外沙沙搖曳的樹影,觸感溫潤細膩的蘋果,還有穿過巴諾拉村的風。
……他在腐爛。他的身體,他的記憶——屬于人類的部分,在一點點被啃食殆盡。
越早的記憶應該越模糊,越久遠的回憶應該越容易消除。
但死到臨頭時,他想起的卻盡是那些最無關緊要的細節。
他的母親在樓下洗碗的聲音,家裏的樓梯嘎吱輕響的聲音。書房的窗簾被風吹動的聲音,盛夏的蟬噪在午後的空氣裏綿延的聲音。
精心布置的舞臺劇罷了,都是謊言。
但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如烈火燃燒的憤怒,随着不斷衰頹的身體失去了原本滾燙的溫度。像刀鋒般冰冷銳利的憎恨,磨平棱角後只剩下鈍而持久的隐痛。
也許只是劣化的痛苦也說不定。
回憶會帶來難以忍受的疼痛,但同時也讓他感到自己還活着。
風從遠方而來時,金綠色的原野會變成波濤翻湧的海。
草葉窸窣,麥穗搖曳。空廣的世界被風聲填滿,只要閉上眼睛好像就能看見波光粼粼的大海。
他被樹上掉下來的身影砸了個正着,陽光和樹影如萬花筒一般旋轉。幾片樹葉順着柔軟的棕發飄落下來,她慌張地睜大眼睛,像自投羅網的小動物,在仿佛會嗡嗡回響的寂靜中和他四目相對。
明明還未到開花的季節,空氣裏卻好像浮動着蘋果花淺淡的香氣。
石子落入湖中,泛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
她似乎總是以為她将自己藏得很好。
她偷偷跟在他身後的時候,她藏在花叢中的時候,她在蘋果樹後探頭探腦的時候,她蹲在窗沿下忽然擡頭朝他看來的時候。
全部都是無聊的記憶。
他快要死了,但想起來的,全部都是最無足輕重的日常。無法割舍的,全部都是他人生中最初的回憶。
以前,他總以為自己想要的東西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不在世界地圖的小角落裏,不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仿佛永遠都沒什麽變化的小村莊裏。
他以為他想要的東西都在遠方——在大海的彼岸,在地平線的盡頭。
地底的生命之河光輝湧動,傑內西斯提起劍,從古老的雕像旁站了起來。在他身後,參天巨木的樹根虬結纏繞,光禿禿的樹枝如同海底的珊瑚,同時又似生物的毛細血管,看起來既詭麗又神聖。
傑內西斯看着紮克斯逐漸走近,唇角彎起一抹弧度。
“你繼承了安吉爾的意志,同時又帶有薩菲羅斯的細胞。”傑內西斯說,“就像《Loveless》中描述的一樣,實現了三個摯友的重逢。”
“……是時候該醒來了,傑內西斯。”紮克斯神情凝重,細看的話似乎又藏着那麽一絲難過。
已經病入膏肓的人,顯然已經聽不進任何人的話。傑內西斯好像笑了一聲,好像又沒笑。他提着劍,在雕像前踱起步來。
黑色的羽翼在身後微微展開,他如同全情投入的舞臺劇演員,從頭開始背誦古代的敘事詩:“野獸纏鬥令此世滅亡時,女神自混沌天空降臨。”
紮克斯拔高音量:“……我是來幫你的,傑內西斯!”
“伸展光與暗之羽翼,身懷通向極樂的贈禮。”
黑暗中,綠色的光點飄舞起來。生命之河的水流變得湍急,飄飛的光點如暴風雪一般旋舞。在傑內西斯身後,古老的巨木仿佛開始蘇醒,垂首斂目的女神像,手中捧着的石頭也随之一起發光。
紮克斯睜大眼睛,不由自主道:“那是什麽?”
“……女神的贈禮。”傑內西斯停下步伐,“在巴諾拉自然孕育的恩賜。”
停頓片刻,他轉過身,似乎又短暫變回了那個在戰場上意氣風發、恣意張揚的紅發青年。
“拿起你的武器。”
紮克斯沒有動。
傑內西斯舉起劍,劍尖直指對手的咽喉: “不想死的話,就拿起你的武器。”
——以前,他總以為自己想要的東西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是作為怪物,腐朽着死去。
還是作為人,在決鬥中死去。
随着一聲清鳴,火花迸現,紮克斯在最後一刻抽出武器,擋住了傑內西斯揮下的長劍。
對視的剎那,紮克斯好像明白了什麽,咬合的劍刃微微顫抖起來,然後,如同被風撫平的湖面,如同被雪覆蓋的大地,那份顫抖消失了。
劍與劍交擊的聲音代替了言語,代替了所有想要出口但又找不到渠道宣洩的情感。進攻、格擋、反擊——沒有魔法,沒有召喚獸,只剩下最純粹的力量和千錘百煉的技巧。
勝利的天秤從一開始就向一方傾斜。随着時間的流逝,這個殘酷的現實也愈發鮮明起來。
劣化的身體無法負荷高強度的戰鬥,哪怕回光返照,那也終究只是昙花一現的奇跡。
銀芒一閃,紅色的長劍脫手而出,旋轉着飛入空中。
他坐在山坡上。金色的麥田在風中翻湧,發出大海一般的聲音。
時間好像是傍晚,晚霞在天邊燃燒。草叢中傳來低低的蟲鳴,她在他身邊說:「都沒有名字呢。」
「什麽?」
「Loveless的主人公。」她說,「明明成為了拯救世界的英雄,最後卻連名字都沒有留下,好像有點遺憾。」
金色的海浪在風中翻湧,她将手撐在身側。兩人的手離得很近,只要輕輕擡起尾指就能碰到一起。
「但是,那樣也不賴。」她認真想了想,然後笑着說:「無名的英雄。」
——聽起來不錯,不是嗎?
沒了阻攔,紮克斯手裏的劍落了下來。
他下意識往後踉跄一步,再擡起頭時,已經置身于截然不同的空間。
紮克斯的身影不見蹤影,參天巨木無處可尋,昏暗的地底石窟也消失不見了。碧綠的河流在身側湧動,如同流螢飛舞的夏夜。疼痛和疲憊都蒸發消散,仿佛時間倒流,他的身體輕盈得不可思議,脫去劣化的沉疴回到了最初的狀态。
古老的女神像矗立在光輝燦爛的河流中,他開始向前走去,向生命之河交彙的地方走去。
像饑寒交迫的旅人,在暴風雪中看見了溫暖的火光,他向前跋涉。
但是,只屬于亡者的靈魂之河,河水的阻力大了起來。一個小小的綠色光點飄到他肩頭,仿佛有人往他的肩膀上輕輕一推——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靠坐在熟悉的蘋果樹下。
漫長的夜晚結束了,熹微的晨光照亮了黑暗,勾勒出巴諾拉村的遺址。空氣裏沉澱着晨露和青草的氣味。
還有野花。
星星點點的野花點綴着綠色的廢墟,木質的風車緩緩轉動。紮克斯拿起手裏的蘋果。
“……好吃嗎?”
紮克斯愣了一下,看向傑內西斯。
“抱歉,”紮克斯開口,“我知道我不是真正的英雄……”
傑內西斯搖了搖頭。
向英雄獻上故鄉的蘋果——他的夢想,實現了。
一開始本就無比簡單的願望,實現的那一刻也理所當然的一點都不波瀾壯闊。
但是,她一定會高興吧。
她和安吉爾一定都會很高興。
柔和的晨光傾灑下來,傑內西斯坐在蘋果樹下,坐在小小的墓碑旁邊,看着嶄新的一天慢慢升起。
紮克斯沒有在巴諾拉村過多停留。他和人有約,還要繼續踏上旅途。
至于他自己的故事,傑內西斯想,他沒能死去,身體的劣化也不治而愈。這一定是因為他罪孽還未贖清,所以就連安息也不被允許。
在生命之流裏時,他短暫地瞥到了未來。如今安吉爾和薩菲羅斯都不在了,若世界在不遠的将來陷入危機,他願意獻上自己的性命贖罪。
化作星球希望之露,于大地盡頭、遼遠天空、無垠水面……甘作沉默犧牲。
但是,在那一刻來臨之前——
在那一刻到來之前——
他阖上眼簾。
夢裏的季節是盛夏。
蟲鳴在耳畔漸漸清晰,黑暗融化開來,變成書頁上晃動的光斑。他坐在蘋果樹下看書,熟悉的腳步聲從身後慢慢接近——
「哇!」
他沒有動彈。
他屏住呼吸,生怕自己此刻醒來。好半晌,才慢慢擡起頭。
「傑內西斯居然在發呆。」她笑起來時和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他試了幾次,終于若無其事地發出聲音。
「我才沒有發呆。」他說。
「有發呆。」她說。
「沒有。」
「有。」
「沒有。」
「有……」
她突然收住聲音,表情變得擔憂起來。
她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手:「……怎麽了,傑內西斯?」
過了好久,他才說:「因為陽光很刺眼。」
她看了看頭頂的樹冠,又看了看他,然後拉住他的手,将他拽了起來。
「快來!安吉爾還在等着呢。」
她将他從蘋果樹下的陰影裏拽出來,兩人一起穿過被陽光曬得金燦燦的田野。他緊緊抓着她的手。
他問她:「我們要去哪?」
她好像很高興,回頭看他的時候眼裏都盈着光。
「傑內西斯,你難道睡糊塗了?」她笑,「我們當然是要一起去冒險呀。」
不遠處的山坡上,安吉爾等在那裏。
天空碧藍無垠,金色的野草在兩人身側窸窣作響。
她問他:「你不想冒險了嗎?」
他說:「不。」
那些平庸的時光,其實每一秒都很耀眼。
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全部都很耀眼。
蘋果成熟的季節尚未來到,蟬噪在悶熱的空氣裏綿延,樹葉被陽光映得閃閃發亮。
他的夢裏是永遠也不會結束的盛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