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列一:我見青山多妩媚(一)

序列一:我見青山多妩媚(一)

塔希爾記得自己被人劃了一刀。

表情兇惡的士兵高高舉起刀,他驚恐之下徒勞地擡手抵擋,刀光将落,一道黑影從天而降,帶動将落下的刀偏轉方向。

仿佛羽毛輕柔擦過,鋒利的刀刃劃開表皮,飚出鮮血,他的意識和力氣随着飚出的鮮血一并流失幹淨,仰頭堕入黑暗。

傷口好像正在被仔細清潔,濕潤的布巾,溫熱的、細致地擦過皮膚,溫柔得像對待情人。

再敷上質感黏黏糊糊濕潤的草藥,布條一圈圈包紮起來,勒緊打結。

他是誰?為什麽要救我?

有什麽活物跳上了床,明顯感覺它在接近。

軟軟的毛撩過他的衣服,溫熱的氣息湊近了,緊接着一條濕潤、柔軟的舌頭舔舐上臉頰,小舌頭刮在臉頰上麻麻的微痛,細細絨毛掃過皮膚,還有點癢。

是貓?

舔舐他的小貓似乎心情不錯,低沉地咕嚕咕嚕。

“雪裏蕻,下去!”

他聽到了清晰的陌生語言,聽不懂在說什麽,貓似乎受到驚吓,喵了聲迅速離開。

塔希爾迫切的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升上了天堂,他費勁地掀開眼皮,努力轉頭,先看到了灰色的鋪得相當平整的床單,再是一截灰色的裙子,他努力往上瞅,在看到對方的真容時,他瞬間被震驚到了。

眼前人的相貌與他認知裏的“人”大相徑庭。他眉骨沒那麽凸出,眼睛不凹陷,鼻尖不高聳,鼻梁線條柔和又顯出一點點嬌小的味道來。整張臉是偏平的,纖瘦的,但顴骨并未因瘦弱而突出,線條也如鼻梁一樣圓潤的柔和,五官配合得好,顯現出奇怪的稚嫩又文雅的氣質來,膚色是不見陽光的白皙。

他聽說貴婦人為了追求極致的白皙美麗,會在面部撲上鉛粉。而救治他的醫生無需額外的化妝手段,肌膚天然白得略微透明,映出輕薄的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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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希爾驚奇地看着這張前所未見、相貌特征奇特的臉。這位醫生長得既不像本地人,也不像阿拉伯人,更不像法蘭西、意大利或是吉普賽人——總之他就沒見過長成這樣的人。

醫生的頭發是羅馬人一般擁有着烏木光澤的黑發,在頭頂束成短木樁似的發髻,橫插一根雕刻着葉子的質感奇特的淺綠色石頭棍子。眼睛睫毛長而微翹,瞳色是琥珀般的深棕色,瞳孔清澈的倒映出他驚訝的嘴巴微張的臉。

蘇檀平心靜氣地等待傷者自己回過神來。

被這樣失禮地看半天已經不是什麽新鮮體驗。在這個中國人屈指可數——也可能只有他一個獨苗苗的馬德裏,就算路過的流浪狗看到他也會駐足多瞅兩眼。

塔希爾的目光從臉轉移到衣着,醫生的衣着也非常奇特,平民不會這麽穿,貴族也沒見過這麽穿,像是一片大布,交叉着裹在身上,保守又帶着講究的味道。布匹紋路極其細膩、光滑,顏色淺淡而優雅,像是傳說中的絲綢。

不,或許不是絲綢,太薄了,也沒有多少繡花。但也絕非是街邊老太太售賣的粗糙布匹可比,這麽輕薄又美麗的布料必然價值不菲。

他還聞到了來自醫生身上的香味,奇特的草木香味,和昏睡時聞到苦藥味很類似。平民別說有香味,不充斥魚腥汗臭就算頂頂體面的人了。

那麽……塔希爾覺得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判斷,眼前的人至少很富有——非常富有。

尊貴、體面、幹淨、優雅。而且被他失禮地看了這麽半天,他沒有任何表示,平淡的包容了他的冒犯——貴族,一定是貴族,或許是來自異國的貴族?

“抱歉,先生……不,謝謝您……”塔希爾張嘴,馬上因為喘不上氣而被嗆到,随即他想到,異國的貴族真能聽懂他的話嗎?

在呵斥貓的時候,他說的就是完全陌生的語言。

蘇檀拍拍他的背,用帶着本地方言味兒的熟練口語:“不用着急,你感覺怎麽樣?還有哪裏不舒服?”

塔希爾緩過來,又一次震驚了:天吶,他聽得懂!

他還會說本地話!

完全印證了他對貴族的想象:高貴優雅、聰穎而博學,如果對方說自己是什麽國的王子,他都不會覺得奇怪。

他又結巴起來:“嗯,我很好,謝謝您,謝謝您的照顧,非常感謝……”

蘇檀沒說什麽,拉過他的手腕,碰觸感讓塔希爾緊張起來,迅速抽回來。

蘇檀被他突然抗拒性的動作吓了一跳,有點不理解。塔希爾看到他眼中的困惑,緊張又辯解不清的慚愧,好像很對不起醫生的好意。

蘇檀再次拉過他的手腕,為他把脈,沒一會擡起眼:“你太緊張了。”

塔希爾心跳得确實很快,他不明白醫生為什麽要用兩根手指搭在手腕上,好像是什麽奇特的古老魔法。

對方的手指這樣的近距離清晰可見,指甲修剪得幹淨圓潤,食指生着薄薄的繭子,平民不會長這樣養尊處優的手。

把了一會脈,蘇檀收手:“恢複得還不錯,就是有點虛弱。多休養幾天就好了,不要劇烈運動。你怎麽傷的?”

醫生的問題來得突然,塔希爾也不知道該怎麽說。

他記得自己是正常的回家,隔得遠遠的發現自家門口多了些士兵,還傳來打砸東西的聲音,父母則不見蹤影。

熟悉的鄰居大叔拼命向他使眼色,示意他趕快逃走,他意識到情況不對,拔腿就跑。看守在屋外的士兵很快發現了他的行為,輕而易舉追上了他,在他以為要死的時候,一個人從天而降幹脆利落地解決了追兵,還在他重傷昏迷的時候把他帶到了這。

“我的孩子說,你是被人追殺。”蘇檀坐下來,“可以和我說說被追殺的原因嗎?”

原來是他的孩子救了我?塔希爾恍然大悟,回想起自己差點命喪刀下,他就心有餘悸。

只是對自己被追殺的原因,他也是一頭霧水,到現在,他還不知道父母怎麽樣了,語無倫次:“抱歉,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蘇檀表示理解:“沒關系,你叫什麽,你父母呢?你們住在哪裏?将這些告訴,我或許可以幫你調查一下。”

“我叫塔希爾.卡布雷拉,我的父母叫貝西奧,我還不知道他們怎麽樣了,如果可以,拜托……”塔希爾急切起來,他不敢想,如果父母已經有不測,他一個人該何去何從?

蘇檀安慰他:“放心吧,你的父母應該沒事,不要慌,你先專心養好身體,等有了消息,我會第一時間告訴你。”

他站起來,揭起桌上香爐的蓮花蓋,香已燃淨,他信步出去,沒一會再回來,拈着一根淡棕色的線香。

塔希爾又一次見識到了新奇的玩意兒,這麽細的棍子,是幹什麽用的?

在他好奇地注視下,蘇檀打燃火石,擦出的火星點燃線香,待線香一頭冒出微弱的星火光點,輕輕甩了兩下,動作甚是優雅利落,再對着線頭吹了一口氣,确認不會因風熄滅,再插入蓮花香蓋的中心,很快,筆直的一縷青煙升起來,慢慢浸潤開奇特的香氣。

蘇檀扭頭微笑着問:“喜歡這味道嗎?”

這是……香薰嗎?塔希爾不敢肯定,也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會奢侈到可以用上香薰的地步,遲鈍地點頭:“很棒……很美妙的香氣。”

“香氣可以安慰你的精神,讓你更好地入眠。”蘇檀語氣柔和地解釋香薰的作用,“快到吃中飯的時候了,飯一會就好,你等一等。”

簡單的道謝已經不足以表達塔希爾的受寵若驚。被貌似異國貴族的人救下,有醫藥,有奢侈的熏香,還有吃的,這簡直跟天堂一樣。

他陷入了深深的惶恐,竭力思考起馬德裏是何時出現這麽善良又富裕的異國貴族的,按理來說,這樣尊貴的人物絕不會籍籍無名。

思緒游離,門一陣撲騰,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抓撓,不一會,門啪嗒一聲開了,一個白白的小東西從開着的門縫溜了進來。

被蘇檀呵斥走的貓溜了回來,在床腳徘徊,試探性的地喵了一聲,

塔希爾探頭去看,年幼的貓咪一身白毛勝雪,貓毛打理得極其順滑,閃閃發亮。

貴族家的貓看上去比人過得還養尊處優。

貓貓在床腳徘徊一會,輕松跳上床,小小的活物隔着被子踩在腿上,讓塔希爾有些怕冒犯到這只漂亮的寵物,趕緊縮了縮腳,只是小貓似乎好奇心十足,反而更進一步,慢慢靠近,直勾勾地看着他。

一人一貓沉默的對視。塔希爾仔細打量着這只白貓,金綠異色的漂亮貓瞳閃閃發光得像名貴寶石,只是它的表情看起來很不高興,正在對他怒目而視。

他花了好長時間才看出來,不是這只貓有意做出了什麽人性化的表情,而是天生就是一副長得兇不高興威嚴氣質十足的五官。

他愣愣地看貓,長得很不高興的小白貓也在打量這個突然闖入它領地的陌生人,許久,它擡起一只爪子。

爪墊是幹幹淨淨的肉粉色。塔希爾不明所以地看着,想貴族家就是不一樣,地打掃得幹淨,所以踩地的貓爪也不太髒。

不高興貓擡了半天爪子,好像凝固一般,許久,出其不意動若雷霆地快速給了塔希爾一巴掌。

不高興貓依舊是很不高興的表情,仿佛塔希爾不是個人而是個不共戴天的仇貓,在他愣神的時刻,不高興貓又快速給他來了一下子。

塔希爾有點生氣了。

雖然貓打得很快很輕,但是這是基于武力上的試探,下一回可說不準了,他緊盯着貓凝固的動作,想在它下一次出手之前抓住給它一點教訓。

在一人一貓氣氛凝重地對峙時,門再次開了,一個人探出頭,用塔希爾聽不懂的異國語言說:“雪裏蕻,你幹嘛?”

雪裏蕻迅速跳下床,撒嬌性的喵了聲,好像說:“沒幹嘛呢”,輕靈地擦過來人的腿邊,從門縫溜出去了。

來人端着一碗粥,粥面漂着一只勺子,過來往他手上一塞,熱情地問:“感覺怎麽樣,還好嗎?”

沒想到仆人也會兩種語言,塔希爾由衷地佩服起這個家庭來,說:“我很好,謝謝你們的照顧。”

“你為什麽會被人追殺?”少年又問起了塔希爾不願直面的問題,“嗯,在被追殺前,你對身邊有什麽感覺不一樣的地方嗎?”

塔希爾自己也不明白,變故來得太突然,士兵好像認得自己,下手毫不留情,原因完全是一頭霧水。

少年看他說不出來什麽,安慰他:“沒關系,老爹把你的情況都告訴我了,等會我就出去幫你打聽打聽怎麽回事。對了,忘了自我介紹。”少年向塔希爾伸出手,笑容燦爛,“我叫胡安,不過老爹習慣叫我另外一個名字,‘海東青’。”他用異國的語言說出了平常聽得更多的名字,“它的意思是一種勇猛的天鷹。”

塔希爾聽不懂他說的,但是更在意他話語中的“老爹”:“你父親是……”

海東青保持着神秘的笑容,往身後一指:”你不是見過了嗎?為你治傷的人。“

塔希爾愣了愣,心想差點把人家兒子當成了仆人,不過胡安的長相和醫生明顯湊不到一塊去,海東青是純正的卡斯蒂利亞人相貌,不禁疑惑地問:“他是您的養父?”

海東青爽朗承認:“對呀,就像我在大街上撿到你一樣,他在我三歲的時候撿的我。”

海東青三歲被醫生撿回來,悉心養大,因此他會說本地話,也會說醫生所屬故鄉的母語。醫生覺得胡安這個名字太過普通,用自己的母語給他取了“海東青”的名字,

他毫無保留地坦誠相告,終于打消了塔希爾的疑問。原來醫生叫蘇檀,來自遙遠的東方古國,不是什麽貴族王子,就是一個普通人家。家中就蘇檀和海東青兩個人過日子,日常靠縫補衣服鞋子維生,勉強度日,要不是有金主接濟就得三天餓六頓了。錢沒一點,偏偏生活還嬌氣又講究。

塔希爾聽得一愣一愣的,唯獨對醫生名字奇特的發音感到好奇:“筍……嘆?”

“是蘇——檀!”海東青字正腔圓地糾正他,還張開嘴示範如何發出異國語言的翹舌音:“蘇——檀。你不要叫他什麽筍嘆,他會生氣的。實在不會叫名字,叫他老板也沒問題。”

塔希爾不願認輸,請求海東青再做了幾次示範,又講了發音的體感,說了五六遍,還真能把“蘇檀”說得有模有樣了,又教念“海東青”,也很快學會了,發音方式能學得七八成像。讓海東青很是驚奇:“學得還挺快的啊你,我還是第一次見能學得這麽像的。”

塔希爾有些驕傲地說:“我學東西一直很快。”

“那你讀過書嗎?”

塔希爾揚起的驕傲迅速像氣球一樣被戳破了:“沒有。”

小時候,貝西奧将他送進牧師開辦的識字班學過一段時間,會認識寫字,會數學,簡單的計算方法用以對付市場精明小販讨價還價的口舌——僅此而已,甚至他的學識水平在整條街上都算很高的了,現在與會兩種語言的海東青比起來,忽然變得那麽不值一提。

海東青看他沮喪的臉色就意識到自己的問話方式有點不妥,急忙說:“我沒嘲笑你的意思。我是說,如果你願意,可以讓我老爹教你讀書認字。他這個人雖然一身的臭毛病,但是他是我見過最博學的人。你又這麽聰明,學得快,一定可以的。”

塔希爾有點不敢置信:“真的嗎,真的可以嗎?”

海東青笑起來:“當然可以了,這有什麽不行的?”

塔希爾沒料到自己還能碰上這樣的機遇,興奮又有點疑惑:“為什麽……為什麽……”他有種說不出來的古怪感,很是不安。

海東青歪頭:“你想問我們為什麽對你這麽好?”

塔希爾更尴尬了,确實,對這一點很疑惑。

現在他什麽都沒有,忐忑于醫生為了治療他花了多少錢,還拜托他去幫忙調查父母的現狀,現在還說可以教他讀書。

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毫無索求态度的善良,無論是金錢還是人情,這麽多恩情,要怎麽做才能償還?

海東青爽朗的笑起來:“我老爹說了,治你确實花了不少錢,看你就是沒錢的樣子,打算留你下來當個幫忙幹活的傭人,用工錢抵欠的醫藥費。怎麽樣?還是說你要打欠條,等賺夠了錢再來還?”

不等塔希爾做出選擇,海東青又說:“我覺得你還是留下來做工比較好哦?我老爹雖然沒啥錢,但是他可會教人了!”

塔希爾本來想說打下欠條,保證出去努力做工,一點點攢錢還上醫藥費的欠債,但是海東青說的“教認字”太有誘惑力了。

海東青繼續勸:“你想去外面做工的話,還真不如留下來。外面給人當奴仆,每天幹重活吃不飽穿不暖,主人不順心還可能挨鞭子打,多可怕啊。但是我老爹不一樣,他人很好的,管你吃飽住好!”

塔希爾猶豫了半天,手裏的粥都有些冷了。

海東青提出的條件确實好得不能再好,以他被無故追殺的身份,想出去做什麽活計,別人都未必會願意承擔庇佑一個罪人的風險。

雖然海東青的話讓人覺得熱情得有點怪異,但他說得也确實是現實,做仆人遇上一個心地善良的主家太碰運氣了,而蘇檀是救了他的人,幫他治傷,甚至……甚至會在他的房間裏點昂貴的熏香,這樣的人,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吧?

權衡之下,他終于說:“好,我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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