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列一:我見青山多妩媚(二)
序列一:我見青山多妩媚(二)
“你要我教他?你還真會想,教你一個就夠頭痛了。”
蘇檀低着頭,一筆筆細心描繪《宣和畫譜》上的菊花,畫譜已經描摹過不知多少次,書頁再精心養護也有些髒污翹起。
海東青理直氣壯,絲毫沒有悔改之意:“有什麽不行的?就是順帶的事。”
“盡會給我找麻煩。”蘇檀嗤笑,描了一筆葉子邊,想起剛才他出去了一趟,便問:“據點那邊是什麽情況?”
“沒人了。”
“撤得幹幹淨淨?”
“嗯。”
“他家呢?”
海東青聳聳肩:“我去看了,房子都被封了,鄰居也不知道他家是什麽罪名被抓的,說他們就是很普通的人家,早出晚歸,夫婦人很好,他們的孩子塔希爾也是個機靈小子,還問我他平安逃走了沒有,這樣普通的人想不到什麽犯罪的理由。他家人不知道是死了還是進監獄了。我覺得,這樣的人如果聖殿騎士沒查出什麽問題來,讓卡耶塔諾老爺去作保可能保得出來。”
“還不是用他的時候。”蘇檀搖頭,繼續臨摹,不緊不慢地思考起據點緊急撤離與被追殺的病人之間的聯系。
塔希爾沒有斷指,身法據海東青說也很差,不像經過刺客訓練的樣子。那麽與兄弟會沒明面關系的無辜人家為何會被聖殿騎士的走狗追殺呢?或許……因為與真正的刺客有親屬關系?順藤摸瓜被查出來的。
有刺客血脈的孩子,沒有經受訓練,父母也是敦厚老實的平民……應該是兄弟會成員将塔希爾寄養在普通人家,就是不希望孩子成為刺客。然而這層親屬關系被查到了,除非是極其熟悉兄弟會內部情況的人才可能知道這層隐秘的親屬關系。
再加上據點人員突然緊急撤走,撤得幹幹淨淨,事實呼之欲出:兄弟會出了叛徒,這叛徒地位還不低。
連對兄弟會存在不知情只是有血脈關系的人,也要抓出來趕盡殺絕。
這麽看來,塔希爾的家人應該兇多吉少。
Advertisement
海東青等了一會,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事情,現在還沒定主意,不敢催。他不喜歡突然出聲。
過了好一會,蘇檀問:“他是叫塔希爾?”
“是啊?”海東青有點摸不着頭腦。
蘇檀放下筆,活動有些酸痛的手腕:“他的傷不嚴重,現在一醒,肯定會想着再去家裏看一眼。不過現在回去還有點危險,這些日子,你盯住他一些,發現他半夜溜窗的話,就來通知我。”
塔希爾在蘇檀家裏休養了幾天,傷口已經結痂,除了活動時微有鈍痛和麻癢感,基本沒有大礙。他很感激海東青和蘇檀盡心盡力照顧他的善意,更對父母安危的擔心越來越焦灼,迫切地想回去看一眼。
他始終不明白他家到底犯了什麽罪,想來想去,難道爸爸之前有什麽仇人?突然回來尋仇了?
他胡亂一通猜測,找不到答案,只想盡快回家。也許,那些士兵會查封他的家,在大門上貼上緝捕的理由,也許,四周鄰居能打聽到一些關于他父母的消息,于情于理,塔希爾都想回去一探究竟。
耐心待到夜色深沉,屋裏寂靜一片。塔希爾蹑手蹑腳地走出房間,先警惕那只貓在不在——貓一般在晚上活動,要是被雪裏蕻發現叫起來,肯定會驚到人。
他學了兩聲貓叫,模仿得惟妙惟肖,餘音散去,黑暗的室內并未亮起閃亮的貓眼。
塔希爾還是不放心,又用生澀的異國語言呼喚:“雪裏蕻?”
還是沒有出現,塔希爾徹底放心了,腳步快而輕地走到大門附近,從裏慢慢打開門,直到門縫開到足以容人出去的程度,快速溜了出去。
“老爹快起來快起來,他出去啦!”海東青撲上床,沉重的分量一下把蘇檀壓醒了,在卧室裏困頓已久的雪裏蕻也跟着大聲喵喵叫起來。
“知道了,知道了。”蘇檀打着哈欠,掀開褥子慢慢坐起來,“現在是什麽時候?”
“管什麽時候,反正半夜了已經。”
蘇檀盡管坐起來了,還是困意難消,閉着眼好像還能一歪頭就睡死過去。海東青知道自家老爹一旦睡着很難被人叫醒,手腳麻利地扯下一邊衣架的外衣給他套上,拽着胳膊往床下拖:“快起來快起來,遲了要追不上了。”
蘇檀依舊閉着眼,摸摸索索地整理衣服:“他走不遠的。”
“為啥?”
“他不認得路。”
塔希爾計劃得很好,摸黑去家裏看一眼,再趁天亮之前回來。
但是出門摸黑走了一會,他就發覺自己的設想犯了大錯:時至半夜,市民大多睡下,街道都浸泡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有些屋子亮着一盞孤燈,轉來轉去,好像哪條街都長得差不多。【1】
偏偏今天天上烏雲密布,無星無月,想辨別東南西北都不成。塔希爾在黑暗中摸索,迷茫地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好像在不停地在原地盲目兜圈子,走得腳跟又酸又痛,不得已,他摸索着找了個避風的地方,靠牆坐下來休息。
坐下之後,他開始思考怎麽辦。
走了半天,街上實在太黑了,根本看不清路。他後悔自己出來沒帶個蠟燭什麽的——在蘇檀家裏也不清楚他們把蠟燭放在哪裏,只能等天亮了才找得着路。
等天亮那就沒法及時趕回去了,自己還承諾過留下來做工抵債錢,沒隔幾天功夫就深夜溜走,到時候要說什麽理由搪塞?
他們……應該會原諒我的莽撞吧?塔希爾有點忐忑。
現在想回去都不一定找得到回去的路。看看四周烏漆嘛黑的環境,塔希爾自暴自棄地想着,扶牆起來走了兩步,腳還是又酸又麻,唉了聲氣,坐下來繼續休息,不再做無用功。
在塔希爾休息的時候,蘇檀和海東青慢悠悠地走到塔希爾家附近,坐在屋頂上俯瞰,海東青指點着說:“那就是了。”
蘇檀看了看四周:“晚上倒是沒什麽動靜。”
海東青不禁問;“白天會有人來嗎?”
“會的。”蘇檀語氣篤定,“叛徒為讨信任,做起事來肯定不遺餘力。跑了個孩子,萬一被兄弟會救回收養訓練,日後再來刺殺自己就麻煩了,所以就算是我,也得看住這裏,等着那個還不明所以的孩子自投羅網。”
“那個叛徒會在這裏嗎?”
“不一定。”蘇檀目光沉沉,“他手上還有塔希爾的家人。”
塔希爾坐在牆角下,走得實在太勞累,休息休息着就困着了,等不得不睜開眼,天已經大亮,街邊小販叫賣得熱鬧。
他吓了一大跳,趕緊站起來看四周,後悔醒來得太晚,不過現在後悔也是無濟于事,他想盡快回家看一眼,哪怕只有一眼也好。
他心情迫切,抓住路人問了下路,很快辨清方向路線,向家狂奔。
“來了。”耷拉着頭貌似沒什麽精神的蘇檀驟然擡起頭,銳利的目光像能穿透牆壁的阻隔,觀察四周半晌,拍着海東青肩在人群中不着痕跡地指點:“這邊,那邊,旁邊的一個,就三個,你去解決。我負責這邊。”
海東青剛要起來行動,驀然想起他的身體:“老爹,你不是身體不好嗎?都讓我來處理吧?”
蘇檀輕輕推了他一把;“老爹我還沒虛弱到本職都幹不動的地步,去吧!速戰速決。”
海東青雖然擔心,也知道以蘇檀的性子,斷然不肯讓人輕視他。擡頭看了看蘇檀指點的方位,自己勉強看出了一點痕跡,混入人流中不動聲色地尋找機會。
蘇檀看了一會海東青混入人群的背影,放下心來。轉身同樣走入人群中,輕輕捏了捏手腕,推開了一家店的後門。
塔希爾在街道口看了半天,沒看到士兵巡邏,磨磨蹭蹭又謹慎地靠近家。看到家門上的封條他的心揪緊了,生出強烈的仇恨情緒:到底是誰、什麽原因,把災難降臨到我家上?憑什麽?
正門和後門都貼封條,但這難不倒塔希爾。他拉了拉衣領,盡力把自己遮掩得不那麽顯眼,轉身就敲響了鄰居埃德加大叔的門。
埃德加打開門一看是他,驚呼聲差點控制不住,拉過他肩膀向門外張望一眼,迅速關上門,扶着塔希爾肩膀激動地說:“天啊,你還好好的!我記得你當時受了很重的傷,你現在好了?”
“好了,有人救了我。”見到熟悉的埃德加大叔,塔希爾也很高興,“大叔,我要借窗戶爬進我家看一看。”
埃德加憂心忡忡:“你确定要這麽做?你家被那夥暴徒砸毀了很多東西,整整響了大半天!估計財産都被他們搶走了。”
塔希爾态度堅定:“我回來就是想看一眼。”
哪怕有任何完整的東西留下,也彌足珍貴。
埃德加見他這麽堅持,馬上幫忙挪開了堵住窗戶的櫃子,打開塵封的窗戶,塔希爾坐在窗臺,一腳踹破了自家的窗戶。
兩家之間存在狹窄的空隙,還正好開了相對的無用窗戶,他年幼時不小心掉進過兩道牆的夾縫裏,還是埃德加大叔慢慢把他從縫隙中拉起來的,自那以後,兩家就把相對的窗戶封死了,沒想到有朝一日還會在這種情況派上用場。
渾似暴徒的士兵把他家堵住窗戶的櫃子也推倒了,塔希爾輕松越過空隙落在傾倒歪斜的櫃子上,腳下立刻響起一連串的碎裂聲。
埃德加大叔扒着窗戶說:“小心一點,他們可能還在附近游蕩呢!”
“我知道!”塔希爾點頭,向前一跳跳到空地,環視四周。
屋裏所有能破壞的幾乎全破壞了,塔希爾握緊拳頭,腳尖小心翼翼地踢開地上碎裂的雜物,繼續前進。
他們像是在找什麽東西,不僅僅是為了搶奪財物,所有可能藏東西的地方都被他們掀開了。
看着滿地淩亂,塔希爾越想越覺得奇怪。
家裏的經濟狀況并不算有多富裕,每個地方他都無比熟悉,父親的私房錢藏在哪裏他都知道,根本沒地方能掩藏什麽秘密。
他們在找什麽?
曾經熟悉的全被毀壞,家人也被抓走。塔希爾心裏越來越難受,淚水湧上來,他吸吸鼻子擦眼,拼命憋着哭意,還是有些克制不住。
輕輕的敲窗聲響起,塔希爾睜着模糊的淚眼擡頭一看,依稀能分辨出,窗外站的是蘇檀醫生!
塔希爾愣住了。
他怎麽會精确地找到這裏來?
蘇檀看他反應過來,食指在窗上往下一劃,再往左劃。
塔希爾看着他的動作,迷惑了好一會,難道他在提醒我什麽?
他轉頭看身後,回想蘇檀的手勢,鏡像過來,往下是朝後,向左是指右,右邊是……做飯的廚房。
廚房他也熟悉,裏面的東西不出意外也全毀壞了,但是有蘇檀的提示,他現在認為這裏面一定藏着什麽東西,或許還沒被暴徒找到搶走。
他小心地扒開倒下的雜物,心裏的疑惑越來越強烈:太奇怪了,蘇檀醫生為什麽知道我家的情況?
他茫然地在狹小的廚房翻找了半天,從碎片中撿到了自己用過的吃飯勺子,吹吹上面的灰塵,收進口袋。
再四下張望,實在看不出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撓撓腦袋,不禁開始懷疑:是我解讀錯了,還是蘇檀看錯了?
等等,他是怎麽看出來的?
塔希爾走來走去,不順心地踢了踢牆面,踢下一簇簇灰塵。
沿着牆面一路踢過去,踢得腳尖作痛,一塊磚猛地凹了下去,帶動機關轉動,地面分開一方豁口出來,覆蓋的雜物碎片稀裏嘩啦落下去。
塔希爾一愣,跪下來扒開掉落的雜物垃圾,摸索着抱出了一只挺大的盒子。
這是他頭一次知道家裏還有這樣隐秘的機關。被藏起來的盒子沒有挂鎖,塔希爾迫不及待打開盒子掀開,湧出出木頭的濃厚味道,不知積澱了多少年,一如盒中泛黃的物件。
零碎物件的最上層放着一對奇怪的東西,臂甲一樣的兩筒,後寬前窄,正面花紋精美,下半部分用精巧的機械結構将致命的利刃收束在手腕之後。塔希爾好奇地戴上——太寬了,是大人的尺寸,他戴不上這奇特的臂甲。
塔希爾興致濃厚充滿新鮮感地擺弄時,不知道觸動了什麽機關,蟄伏的利刃猛然間“歘!”地彈出。
塔希爾吓得渾身一哆嗦,甩手就把危險的武器丢了出去,在地上滾了滾。
他看着落在地上的奇特臂甲,驚魂甫定,幸好自己戴着玩的時候沒張開手,不然指頭都要被利刃削斷了。
心情平複下來後,他把東西撿了回來,好好放在一邊。繼續翻看木箱剩下的東西。
奇特武器之下是一封已經拆開的信,抖出泛黃的信紙,上面的字跡依舊清晰可見:“親愛的弟弟……”
塔希爾一屁股坐下來,輕輕念出了聲:“父親給我們安排了截然不同的命運軌跡,你厭倦一成不變的生活,我也時常羨慕你的無憂無慮。然而我背負的使命注定我無法獲得像你一樣的安寧,我不希望我的後代也被迫肩負上這過于沉重的責任了,我想結束這一切,拜托你,我的弟弟,照顧好我和麗茲的孩子。”
接下來的內容用濃重的墨痕劃去了幾段文字,正面寫不下了,塔希爾翻到背面:“你可能覺得我這樣的決定太突然了,我不想讓你擔心。我要去追尋一樣東西,它蘊含強大的力量和禁忌的知識,決不能讓這股力量被——”文字被塗抹了,“擁有。這是漫長、路途遙遠艱險的任務,可能需要花費數年的時間。塔希爾他年紀太小,我無法把他帶在身邊教導,所以,我只能拜托給你。”
“原諒我不負責任的可恥行為。世上除了你,我沒有可以放心托付孩子的人了,希望你照顧好他,讓他好好長大,做一個平凡的人,這些是我想要留給他的東西。你可以決定什麽時候把真相告訴他——或許不用,最好永遠不用。愛你的哥哥。”
塔希爾捏着信紙,很久沒回過神來。
我的生父是爸爸的哥哥?
他目光在信紙與思緒中游離,不管怎麽樣,爸爸這些年一直都是他的爸爸,生父……他心思煩亂起來,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沉重的責任?強大的力量和禁忌的知識?不能被什麽樣的存在擁有?這都什麽跟什麽啊?
他折好信紙,再翻看其剩下的東西,他看到了一張相倚靠的男女畫像,男人的相貌有七成像爸爸,盡管因長久的保存,紙張已然泛黃,但畫師高超的畫技依舊能讓他看得出相依的男女有多麽幸福。
他盯着畫像看了好久。這就是他生父母親?他覺得有些眼熟——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也許因為他是照片裏父親的兒子,生父母的容貌中有屬于二者結合的自己的特點。
他逃避似地放下畫像,繼續往下翻。
一大塊布,似乎是包裹他的襁褓;一疊精心疊好的嬰兒襪子,襪子邊的蕾絲拆開時就脫落了;一些陳舊的小玩具;一枚精致的懷表,已經不走了,金黃色的懷表面都磨損得發灰;一張紙,用墨水筆描着小小的手腳,那麽小的手腳印,角落上是飛舞的簽名:紀念我的孩子塔希爾.卡布雷拉。
一次沒見過,沒有任何記憶,透過這些細小的物件,他的心髒劇烈抽痛起來,泵出讓人淚水朦胧的酸澀情緒,他用力擦了擦眼,呵出一口氣。将剩下的玩具收拾起來。
木箱底部還躺着一樣東西,是件一套疊起來的衣服。兜帽長袍、腰帶、看着似乎是用來裝備飛刀的繩帶,方便拴在腰帶的小包袱。
他拿着衣服站起來抖開,和奇特武器一樣,這件兜帽長袍的尺寸也比他大得多。他試着穿上身,還好長袍的長度沒完全拖到地面上。他笨拙地系住腰帶,花了很大勁才把衣帶固定好,把小包袱往腰帶上別住,扣上紐扣,将陳舊的折痕拍拍、盡力抻直,抖抖袖子,整理衣領。
屋裏沒有鏡子,他想了想,将懷表蓋彈開,借着表盤面玻璃的偏光看到了自己的臉。
似乎還少了點什麽——他往脖子後面一抓,抓到了柔軟的兜帽,拉扯着蓋到頭上,兜帽尖繡着雄鷹收攏雙翼俯沖的輪廓。
別樣的陳舊氣味籠罩下來。塔希爾怔怔地看着表盤上面容模糊的自己,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似乎父親竭力想為孩子甩脫的責任,沿着血脈與命運再次找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