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列一:我見青山多妩媚(三)

序列一:我見青山多妩媚(三)

“噢~才一會沒見就換了身衣服?”蘇檀聽到窗戶打開的動靜,轉身被塔希爾的裝束驚了一下,上下打量一通,評價:“這衣服對你來說太不合身了。”

塔希爾低着頭:“我喜歡。”

蘇檀盯了他一會,伸出雙手捧着擡起他的臉,指腹在眼下劃過,哭過的痕跡還很明顯。塔希爾猛地甩頭掙脫:“幹什麽!”

蘇檀的手比正常人要涼一些,觸碰到臉頰的時候,從袖口透出來的新鮮血腥味瞬間沖進鼻孔,濃烈刺鼻,熏得他頭暈目眩,又害怕又惡心。

蘇檀慢慢收回手:“想看的看到了,該拿的也拿到了,跟我回去吧?”

塔希爾沒有動作,蘇檀歪頭“嗯?”了聲,他才不情不願地說:“好。”

“回去吃早飯。”蘇檀還是笑,去牽他的手。

塔希爾有些抗拒,推拒的時候他碰到了蘇檀小臂上硬硬的一整片東西,冷冰冰的。

他迅速想起木盒裏奇特的武器,隐于袖下,随時可以彈出利刃。

蘇檀用那種武器殺死了周圍潛伏的看守,所以他的雙手有那麽強烈的血腥味。

塔希爾戰栗起來,他不僅是個醫生,還是個殺手。而且,自己的生父似乎也是殺手……

他渾身冰涼,聽到後面人群突然爆發出尖叫聲:“死人了!死人了!”“上帝啊,發生了什麽!”“快叫人來!”。

蘇檀牽着他的手,稍稍用了點力氣,似乎在提醒他不要回頭。

一步一步,越來越遠。

回到蘇檀的家,塔希爾仍是渾渾噩噩的。蘇檀去廚房端吃的給他,海東青抱着柴火擠進來,詢問問他今天要燒幾鍋熱水,蘇檀說就兩鍋吧,先把柴火準備着,暫時不用急,等午時過了再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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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檀将早餐擺在塔希爾面前,等了會,看他還在發呆,挑眉:“還不吃?”

塔希爾回過神來,慢慢吃着早餐,填補饑腸辘辘的腸胃。

蘇檀徑直去工作桌上挽起袖子幹活,他接了一戶人家的訂單,要縫補兩套舊衣服,拉開抽屜找出大小和顏色差不多的破布,和衣服上的破洞比了比,修剪外形。

布片準備好後,蘇檀拉出一截絲線,将絲線一頭放進嘴裏抿了抿,穿過細巧的針眼,手法娴熟地打結拉緊,開始縫補衣裳。

突然,蘇檀瞪了他一眼,那眼神淩厲程度堪比母親發現他在偷玩:“多久了,還不吃完?!”

塔希爾趕緊低頭把剩下的食物迅速塞進嘴裏,幹巴巴地咽下去。

蘇檀指了下後邊:“廚房在那邊。”

塔希爾收拾了自己用過的餐具,回到蘇檀身邊,他還在幹活。頭也不擡地問:“冒冒失失跑到危險的地方,還要不要命了?”

塔希爾很沒底氣地說:“我知道錯了。”

“現在就敢回家,再過一段時間是不是就急着想去監獄救人了?”

塔希爾低着頭半天沒說話,蘇檀瞧他一眼,脫下幹活用的手套去摸他臉,手上是陳年老布匹的氣味:“怎麽又哭啦?”

淚水落到蘇檀掌心,塔希爾緊緊抿着嘴不出聲,這模樣怪折磨又怪可憐的。

蘇檀也不好再賣關子了,說:“要說救人的辦法,我還是有的。”

塔希爾沉默了一會:“什麽辦法?”

蘇檀嘆了口氣:“我認識一個朋友。不管你的父母判了什麽刑罰,他都有辦法讓別人代你父母頂罪換出來,不過你父母惹到的勢力有點不一般,所以我也沒法确定他能不能成功。不過,總歸要先試一試。”

塔希爾聲音更低了:“是不是要很多錢?”

“那是當然了。在我的故鄉,有這樣一句話。”,蘇檀興致起來,用母語抑揚頓挫地說:“有錢能使鬼推磨。”

卡耶塔諾極愛錢,從蘇檀知道這句來自東方的古老諺語的含義後,深以為然,覺得這話與自己的真實思想信仰真是絕配,硬要他寫成字幅,裝裱起來美滋滋地挂在了他琳琅珍寶無數的收藏室裏。

此時的塔希爾聽不懂蘇檀母語說的什麽意思,但前後推敲,意思不難明白,想安全無虞地救人出來,沒錢是萬萬不行的。

“所以說,我欠的錢更多了?”

“嗯……差不多。”蘇檀轉頭繼續幹活,将手中的衣服翻面,看縫補好的效果,“不過要全部折算成錢,你可能在我這做個十年八年都還不完,還要供你吃穿喝用……”他眉毛皺起來,嘆氣,“哎呀哎呀,那真是利滾利,永遠還不完了。”

塔希爾聽着卻沒多少恐慌,大概因為蘇檀與滿臉假笑令人厭憎的猶太人不一樣,他說“永遠還不完了”語氣是輕佻、開玩笑的,根本就沒當真。

他會提出別的條件來償還驚人的債務。

“我能幫上什麽忙?

蘇檀眉頭舒展開:“要你幫忙的話,家中事務可不少。”

塔希爾毫不猶豫地點頭:“我做家務很快。”

蘇檀笑起來:“事情可沒有那麽簡單,家務還有我兒子在幹,我要你幫我去做一件事。”

“什麽事?”

蘇檀将完工的衣服放到一邊,把另一間衣服放在桌上:“我丢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但是我身體不好,相貌也太引人注意,不好親自動手。所以我打算讓你代我去做。而且想拿回那個東西不容易,我會先對你進行一些訓練,确認你有能力去奪回東西了,我就會給你下一步行動線索。”絲線穿過緊繃的布料表面,窸窸窣窣,“訓練時間可能會很長,看你自己的悟性,可能三年,可能五年……不過你放心,你父母我會先想辦法救出來,等你找回了我的失物,所有債務就一筆勾銷。”

塔希爾又沉默了很長時間,蘇檀也不催他,繼續專心致志地縫縫補補。

“蘇檀醫生。”塔希爾有些緊張,“你……是殺手嗎?

蘇檀擡眼看着他,塔希爾發現蘇檀生着平常很淡然冷漠的眼,然而一笑起來,恰如魚破春冰、風促花開,顯出陽光粲然的勃勃生機。

“不是。”他認真地否認,“我是刺客。”

刺客和殺手有什麽區別嗎?

塔希爾不懂,可蘇檀的神色那麽認真,他感覺好像是有那麽一點不同起來。

生父不想讓自己承擔責任和命運,單純的受雇殺人算是所謂的“責任”、“命運”嗎?顯然不會是。

“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現在還太早。”蘇檀轉回目光,“現在,你可以把衣服脫下來了吧?”

塔希爾一下抱住自己:“為什麽要脫?”

蘇檀啞然失笑:“你現在還不理解這身衣服代表的意義,刺客的理念不會托付在一件不合身的衣服上。”

塔希爾還是不明白,不過蘇檀的話聽着也有道理,猶豫半天還是把長袍和零碎東西卸了下來,一樣樣地整理好。

蘇檀沒有轉頭:“是你家人留給你的,你好好收着吧。”

塔希爾抱着衣物,好一會才說:“謝謝。”

海東青領着塔希爾上到閣樓,說是閣樓,其實也十分寬敞,有大大的窗戶,厚實的窗簾。海東青事先清理過閣樓雜物,把房間收拾得清爽幹淨,床鋪也鋪得厚實,比自家睡得床還要軟,軟得驚人。塔希爾剛坐下來沒多久,就有種自己的屁股坐下去就是亵渎柔軟床鋪的不安,不适應地站起來,不敢相信這一切真是給他的。

海東青拉着他到處看,跟他說一天到晚要幹哪些活。大頭就是做飯打掃,蘇檀日常幹衣裳活兒,從早到晚基本不停。吃的好打發,蘇檀沒什麽忌口的,不過他有一項特別的講究,就是要洗澡,尋常七天一洗,夏季三日一洗,燒水用的柴火和水都有人送來。

“這麽頻繁?”塔希爾覺得很不可思議,這麽頻繁的洗澡,聽上去只有貴族才會這麽講究,平民根本無力承擔固定時刻保持清潔的開銷,頂多夏天時多洗洗冷水澡,有些窮困潦倒到極致的貧民,終其一生也只能洗兩次澡:出生和死亡的時刻。

“老爹是長發,自然要經常洗澡,不然很難聞的。”

他跟着海東青做了午飯,切好西紅柿拌糖。塔希爾第一次看到這麽大的糖罐,大半都是糖,他忍不住伸進糖罐偷偷蘸了一指頭快速舔了下,很甜。

午飯的菜就是各種豆子、燕麥混合煮成的湯,這點倒和塔希爾平常吃的沒什麽區別,簡單調味後就可以。将裸麥面包片烘熟,夾上西紅柿和幾片水煮過的菜葉子就是主食。做菜的時候海東青順口提了句,說雪裏蕻會自己去魚市找食吃,不用給它準備飯食。

糖拌的西紅柿沒有全部用完,直接當成了一盤菜端上桌:“老爹,來吃飯啦!”

糖拌的西紅柿很甜,塔希爾忍不住夾了一片,又夾一片,貪嘴吃了大半碟。蘇檀吃得少,吃完主食,喝了一碗燕麥湯,就不吃了,繼續做衣裳去。

收拾好餐具海東青就起鍋燒水,塔希爾看着火把水煮滾,冒出蓬勃的熱氣。海東青時間掐得準,差不多的時候過來看了眼:“東西都準備好了,我帶你去洗澡。”

塔希爾站起來,局促又滿是不情願地跟海東青各端着一鍋熱水去浴室,熱水混冷水調到合适的溫度,海東青轉身把一片布巾扯下來搭在浴桶邊緣:“衣服在那邊,這是洗時用的布巾,那個是擦幹用的,不要弄混了。好啦!快點洗吧。”

海東青出去了,塔希爾待在熱霧騰騰的浴室,不知道為什麽有點害怕。

他有陣子沒洗澡了——或者說,他只在河裏沖過涼,也從未在這樣正經的浴室裏洗過澡。

一切都顯得太奢侈,不是一個“仆從”身份的小孩配享受的。

但是又不能太安靜,塔希爾扯下布巾,在熱水中劃來劃去,裝出在洗澡的聲音。

就這麽玩水玩了一會,敲門聲陡然響起:“塔希爾?”

塔希爾吓了一跳,下意識地回應:“在洗澡!”

蘇檀在外沉默了一會下:“你撒謊,我聽得出來。”

塔希爾抓着布巾劃水力度更大了:“我真的在洗。”

“……我要開門了。”

塔希爾趕緊開始脫衣服,上衣還沒脫下來時蘇檀就推門而入,他擡起的胳膊慢慢放下,看着他沒有生氣的兆頭,神色很是淡然,仿佛早有預料。

連那只表情天生不高興的小白貓都跟着竄進來,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很感興趣的樣子,場面更尴尬了。

蘇檀幾乎要笑出來了,緊繃着臉色:“脫啊。”

塔希爾認輸了,無可奈何地脫下上衣,要脫褲子的時候,蘇檀還相當禮貌地轉過了身。

塔希爾脫了個精光,慢慢把自己浸入一桶的熱水裏,在熱水包裹不到的地方感覺鋪天蓋地的冷氣湧上來,好像要撕咬開皮肉侵入到骨頭裏,馬上下蹲讓熱水淹過了脖子。

蘇檀走過來撈起水面上的布巾,擰至半幹,疊了一疊,按着他後腦勺給他洗臉。

“嗚嗚咕嚕咕嚕咕嚕……”

飛濺的熱水把貓趕走了。

蘇檀擦洗得仔細,從臉到耳朵到下巴整個認認真真搓了個遍,搓到塔希爾覺得有些疼,等放下布巾,塔希爾的面龐被熱氣暖透,紅撲撲的。

蘇檀打濕肥皂,搓出滿手泡沫,勾起下巴讓他擡起頭,帶着淡淡牛奶與金盞花花香味的泡沫圍繞堆積在肩頸上,順滑地撫摸過每寸肌膚,擡起胳膊,腋下重點照顧,再就是胳膊。

擦洗背部時蘇檀格外用力。塔希爾感到一陣羞愧,本來他是欠債的奴仆,應該是他來幹活才對,結果現在主人來為他洗澡?

隔着朦胧的水汽,蘇檀好像沒覺得這颠倒過來的侍候關系有什麽不對,專注于搓他的脖子上沉積産生的垢線。

泡沫依次塗抹下來,塔希爾上下被洗了個透,洗澡水的溫度也降下來了。蘇檀終于開口:“出來。”

塔希爾小心翼翼地爬出浴桶,蘇檀快速用幹布巾擦拭幹他身上的水漬,從櫃子裏抖出一方霧藍色穗帶毯子裹在塔希爾身上。

毯子很薄,接觸到肌膚迅速積攢起來溫暖的氣息。絨毯驚人地貼膚柔軟,像裹了一片輕飄飄的雲,紡織的經緯線格外細膩精巧,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人手能織出來的,毯子上還繡着帶葉的花果。

他緊緊拉着毯子不敢松手,毯面太柔滑,這就是傳說中的絲綢嗎?

蘇檀拿起衣服看了下,一件件給塔希爾套上,毯子褪下來,随意堆積在一邊,穿好衣服後。蘇檀問:“現在還冷嗎?”

“不冷。”

“還需要我幫忙嗎?”

塔希爾急忙搖頭:“不需要。”

蘇檀終于露出了一點笑意,牽着他手走到鏡子面前:“看,現在就幹淨多了。”

塔希爾看着鏡中的自己,臉龐幹淨,膚色神奇地白了好幾度,看着居然有些貴族少爺的派頭了,有點不敢相信這是自己。

以前就算在河裏洗澡,也是很簡單地搓一下,自己聞着沒有太嚴重的異味就行了,從來沒有像今天徹底地清潔過,好像脫去一層石皮,露出真正的本貌出來。

面貌煥然一新,仿佛生氣勃勃地開啓了全新生活。

帶着一些期許、茫然與不安。

入夜,塔希爾躺在柔軟的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

床太軟了,太軟了,躺得肩膀和腰難受,一點不自在。

他想念自己家那張黑黑的,粗糙的、板硬的小床,母親在他還小的時候坐在床邊輕輕拍着他的背哼搖籃曲,雖然被褥板結,還有臭蟲出沒,但是拿是他最熟悉的床,每天躺上床就能睡着,把好的壞的都統統扔給昨天。

睡不着,睡不着。

被褥很新很軟很滑,也許街上最有錢的小商店老板菲爾遜睡的就是這樣的床,但是他享受不了這麽軟的床的好,或許只有又冷又硬的小破床适合他。塔希爾想着,突然痛恨起自己這身卑賤的骨頭,居然好的東西都享受不慣,說不清的委屈漫上心頭,眼淚再次滑落。

抽嗒嗒地哭了半天,外面天似乎更黑了,他默默流着淚,被疲憊拖拽進了夢鄉。

塔希爾第一次睡這麽久,以往他再貪睡,父親也會早早起來,把他搖醒,讓他起來跟着他去幹活。他一睜眼,恍惚覺得好像回到了家——這裏并不是家,被子還幹淨柔軟,他睡覺流的口水把枕頭打濕了一大片,有些慌張地坐起來,窗戶漏下來的日光已經明耀得晃眼了,街頭人流如織。

塔希爾心跳如鼓,睡得這麽遲了!

怎麽海東青也不來叫醒他?他冷汗漣漣,快速穿好衣服咚咚下樓,一眼看到蘇檀在廳堂正中不緊不慢地搖晃上半身,動作很是奇特,一步踏開,雙臂舒緩地前後擺動。

不高興貓興味十足地在他腿邊蹦來竄去,躺下來露肚皮打滾撒嬌,但蘇檀的動作沒半分被雪裏蕻幹擾到,頂多慢慢挪了點位置。

塔希爾走到跟前,低着頭說:“我……我睡晚了。”

“你年紀還小,睡好才長身體。”蘇檀收步沉氣,“昨天睡得好麽?”

“……睡得不好。”

“覺得床太軟的是不是?”

“嗯。”

“太硬的床對腰椎也不好,上來就給你睡太軟的床,你也不适應,抽一床褥子試試,慢慢習慣就好。”蘇檀繼續練自己的,塔希爾退至一邊,看着蘇檀的動作,有點糊塗:這是……在跳舞嗎?

又根本不像跳舞。

一套五禽戲做完,蘇檀閉目養神,搓手浴面。徹底結束後,他望着塔希爾:“剛才那套動作,你看着覺得怎麽樣?”

塔希爾根本說不出個什麽所以然:“感覺……嗯,很厲害。”

蘇檀點頭:“這就是我要教你的第一課。來,學我做,不用刻意追求模仿完全一致,能有六成像就可。注意呼吸,還有……”他不知道“氣感”該怎麽用西班牙語說,“注意熱乎乎的感覺,最後一定要引到這裏。”他掌貼小腹,丹田暫時也沒辦法跟他解釋,“肚臍眼以下的地方,明白嗎?”

塔希爾稀裏糊塗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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