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序列三:雲中誰寄錦書來(一)
序列三:雲中誰寄錦書來(一)
“這把刀……就送你了。”
塔希爾驚訝起來:“送我嗎?這把刀一定很貴重吧?。”
蘇檀和顏悅色:“壞了就打斷你的腿。”
“哈哈!”海東青公雞打鳴一樣的猖狂大笑起來,發覺自己笑得太猖狂了,笑聲戛然而止。蘇檀接着說:“你是做師兄的,他要是把刀打壞了,也有你教導不用心的責任,所以壞了的話,連你一起打。”
海東青表情驚恐:“不是,不要搞連坐好不好啊老爹!”
蘇檀笑意不減:“不好。”
不管怎麽說,蘇檀貌似是開玩笑的話又好像不是開玩笑,至少海東青師兄是在實實在在的愁眉苦臉:“從今天起,我要教你用刀了。”
“用這個?”塔希爾拿起繡春刀,海東青眼睛一瞪:“它就一匕首一樣的刀,匕首你還不會用嗎!匕首和袖劍一樣,用來偷襲的!你放下它先!我要教你的是長刀刀法,在東方古國裏,它叫雁翎刀。”
蘇檀傳給海東青的刀法是程沖鬥《單刀法選》及戚繼光《辛酉刀法》,海東青練習數年,爛熟于心,就是沒一次派上用場,初次照心譜回憶示範,還有點生疏,自顧自地練了幾次才感覺找回來了,一邊練一邊嘀咕都怪平時忙昏了頭才疏于練習,好在沒全還給老爹。
塔希爾專注地看着,心潮澎湃,看了幾遍就覺得好像自己握了刀也能使出如此漂亮威猛的刀勢,躍躍欲試。
等海東青示範活動夠了,把木刀交給他開始指導他練習,才發覺觀看與模仿并不是一回事,甚至差別巨大。
所有的發力方式、擡手出步皆有講究。而且海東青一再強調,教給他固定的把式路數是先領會精氣神,方便他徐徐入門,真正實戰起來要靈活應變,絕不可墨守成規擺什麽花架子。
“你現在的水平,能打倒五六個手無寸鐵的混混。”海東青舒張身體,“其中有一個拿了刀,你就該警惕;對上一群士兵,用刀最合适,沒有刀随便搶把掃帚都比手無寸鐵要強;如果士兵中有用槍的,那就要注意了,先行發揮刺客優勢最重要。”
“那我直接練槍去?”
“首先老爹窮死了,買不起槍。其次這裏也沒有适合你訓練的地方。你要是真的想練槍……”海東青左看右看,看到雪裏蕻正蹲在牆頭上爪子舔毛,沖它伸出比槍的手勢,嘴上模拟出響亮的“砰!”的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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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裏蕻停止舔毛,表情有點呆滞,塔希爾的表情也有點呆滞。
但很快,雪裏蕻就非常配合地做出了類似被子彈擊中的反應,張着嘴左右搖晃腦袋,仰面倒下從牆頭滾了下去。其演技之逼真自然,天知道它的小腦袋瓜是怎麽學來的。
“呃……哈哈,你看我準頭還是挺好的吧?”
“是……是挺好的,哈哈,哈哈。”
塔希爾沒覺得蘇檀窮到哪裏去,不練槍的最大原因還是後者,小院地方狹小,槍聲動靜又太大,根本不适合在這練習。
反正多學一門總不會有壞處,塔希爾開始潛心練習刀法,海東青看着他練,教他鍛體開筋骨,口授尋常對敵時可能的情況與應戰心得,每七天“揍”他一次,再指點他哪裏沒練到家,哪裏露了破綻,下次考核時再換招喂招。
刀法練得有模有樣後,他教會了他更多技巧,如八步趕蟬,還有他說是來自各家門派的絕學,很多,很雜,感覺練着似乎也會有奇用,但是和海東青對練的時候用不出來,海東青太強了。
春去秋來,塔希爾接到來自鄉下的信,說家裏有了新成員,讓他回家來看看,分享這一喜悅。
塔希爾讀完信就匆忙地去收拾東西,海東青問清楚緣由後笑起來:“可以啊!是妹妹還是弟弟?”
“我的父親說要給我一個驚喜。”塔希爾帶上自己早就想送給父母親的一些禮物,将它們打包好,背在身上,海東青說:“你再等等,我告訴老爹去,沒準他也有些東西要給你。等一下哈!”他轉身噔噔噔下樓,大聲喊:“老爹!老爹!”
蘇檀得知塔希爾父母已經有了孩子,連說這是好事。去密室待了半天,出來手裏多了一條活口銀镯子,交給塔希爾說這是給他們的禮物。
塔希爾覺得再這麽送下去,欠蘇檀的可能一輩子都還不完了。
蘇檀仿佛看出了他的難堪,輕笑着說這點心意算什麽呢。放心收着就是了,這個圈口就适合寶寶戴,快回家去看看吧,記得早點回來帶回好消息。
塔希爾揣着東西回家,一回家見面貝西奧就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喜悅地拍拍他的肩膀,拉着他去看新的家庭成員,老臉都笑出了花。
塔希爾第一次看到孩子,小小的,還在搖籃裏甜甜的安睡。他蹲下來,用手指小心地碰了碰嬰兒柔嫩的臉頰,貝西奧怕驚擾到他,壓低聲音說:“他叫費德裏科。一個愛鬧騰的孩子,今天好不容易把他哄睡的。”
“我知道,我會很小心的。”塔希爾掏出蘇檀給的銀镯子,“這是?又是你老師給你的?”
“是給他的禮物。”塔希爾小心地牽起嬰兒胖乎乎的手戴上,活口銀镯一頭是張大嘴巴的小老虎,一頭是圓潤的銀珠,戴着就像小老虎張開嘴要吃掉銀珠一樣,和嬰兒的胖手一樣圓乎可愛,極具東方風格。
真好看。他有些沒滋味地想着:父母有了屬于他們自己的孩子了。
蘇檀急切地關心父母有無再生育孩子的意願,或許……不,一定是因為這個。
他看着與自己、與父親眉眼酷肖的嬰兒五官,突然有些嫉妒。
因為他悚然地發覺,他與年幼的費德裏科的命運,與父親和生父一模一樣。
作為哥哥的他要投身到永遠不能光天化日之下的事業,要經歷無法預知的危險,而費德裏科會安然地在父母呵護下長大,讀書娶妻生子,安然平淡的過完一生。甚至……甚至從年幼起就有蘇檀的關心,還有珍貴的禮物,多可惡啊!
我在嫉妒一個小孩子。塔希爾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不過他暫時不想扭轉想法。
他起身向貝西奧詢問家庭近況,貝西奧滿是喜悅地說家裏一切都很好,雖然收入比在馬德裏時少了些,但是他與鄰居們都建立起了良好的關系,看到了新生活的希望,但是問題也出在這裏:收入少了,家裏又添一個嬌貴的孩子。拆下來的黃金換來的金錢似乎不足以支撐過于長久的生活,他們還記得蘇檀的反複叮囑,害怕出手過于闊綽招來陌生人的殘忍惡意,。現在是既歡喜又憂愁,開支不能縮減,更害怕這個來之不易的珍貴孩子會突然染病而亡。
塔希爾把自己平時積攢的“零食錢”拿出來給了父親:“多買一點寶寶要用的吧。”
“臭小子,難道你在那邊不要錢?”貝西奧把錢推回來:“真的足夠了,你也是需要用錢的年紀。都十六歲的人了,難道還沒有心儀的姑娘?”
塔希爾臉紅起來:“還沒有。”
貝西奧把沉甸甸的錢袋塞回他的口袋:“爸爸相信你的能力,不能一點積蓄沒有。就算不急着結婚,認識姑娘也是要花錢的!好好積攢着吧。”
攢下來的錢到底沒能送出去,母親回來抱了抱他,搓着手滿臉興奮地要做大餐,忙碌的料理食材,或許是折騰廚房的聲音大了點,吵醒了嬰兒,響亮的哭聲讓貝西奧夫婦第一時間扔下手頭上的一切沖向搖籃。是拉屎拉到褲子上了,還是餓了,還是單純醒來發現媽媽不在身邊想讓媽媽哄一哄?
一番折騰檢查後,貝西奧夫人解開上衣給嬰兒哺乳,抱着孩子輕輕搖晃哼歌,嬰兒迅速安靜下來,咂咂地吮奶。
塔希爾繼續看顧火候,将菜湯和豆類糊糊煮好,大餐與日常餐食的區別是多烙幾片煙熏肉片,多一點點奶酪調味就夠了。
做好不算豐盛的大餐,塔希爾将餐盤端上桌,貝西奧夫人還在抱着嬰兒來回晃悠走動,抱得有些累了,轉交給丈夫接着哄,疲憊地坐下來準備用餐。
塔希爾只在家逗留了一晚,期間被嬰兒撕心裂肺的哭鬧聲吵醒兩次,第二天早早爬起來響亮尖銳的哭聲仿佛還萦繞在耳畔,心髒突突地跳。
貝西奧給他塞了點吃的,送他上車,懷揣着父親給的東西,塔希爾心情久久無法平靜,說不清是什麽感受。
回到家,蘇檀還在縫線,忙裏偷閑看了他一眼:“回來了,又帶東西來了?”
塔希爾悶聲不吭地把東西送進廚房,又到蘇檀身邊坐着,看着細細的絲線靈活地穿過布匹,拉緊縫實。
蘇檀問:“你弟弟有名字了吧,可愛嗎?”
“他叫費德裏科,是個很可愛的孩子,就是……就是有點吵。”
蘇檀笑着說:“嬰兒哪有不吵的,我剛養海東青那會,他沒事兒就哭,哭不出眼淚就嚎,上個廁所見不到人,也要爬過來看。”
正在吭哧吭哧做鞋的海東青大叫起來:“老爹!”
蘇檀擡眼掃他:“怎麽,又不是說你犯了哪些蠢事,就是說你愛哭,哭得我耳朵都快聾了。”
海東青覺得老爹再說下去他這個師兄形象就要崩塌完了,沒臉沒皮地笑:“那我現在不是挺乖的嘛。”
蘇檀抿嘴笑了下,招手:“過來。”
海東青丢下手上的活走過來,蘇檀揉了兩下他腦袋,牽起塔希爾的手,将兩人的手搭在一起,神色溫和地說:“把這裏也看作你的家,好嗎?海東青是不會計較多一個弟弟的。”
海東青笑嘻嘻地插話:“是我撿來的,我也不敢有意見啊。”
蘇檀的神色那麽溫柔,他半張臉浸在光裏,宛若慈憐的天使。塔希爾無法拒絕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早就把這裏當家了。”
海東青樂呵呵的,笑得沒心沒肺:“嗨嗨嗨,還臉紅了。”
塔希爾沒好意思辯駁海東青的調侃,倒是蘇檀帶着輕微訓斥之意教訓他不要不分場合地嬉皮笑臉。海東青馬上收斂了表情低頭認錯,他認錯得快,蘇檀也不能拿他怎麽辦,捏了一下他臉,事情就這麽過去了。
因為費德裏科泛起的一點心酸很快抛之腦後,塔希爾繼續勤加練習刀法及海東青教他的技巧。直到海東青找他,笑眯眯地向他宣告了一個“好消息”。
“老爹給你找了個機會,你可以去一個地方練槍了。”
“機會,去哪裏?”
“叫什麽……”海東青繞了一下舌頭,用母語說出來,“Valverde莊園,在托萊多。”
塔希爾知道托萊多這個地方,也很高興:“托萊多?我要去那裏多久?”
海東青撓撓頭:“三個月吧,也許是半年?嗯……我覺得以你的學習能力,應該用不着半年,兩三個月就足夠了,當然你在Valverde莊園要練習的不僅僅是槍法,還有騎馬啊,該領悟的道理什麽的。在那裏,你會認識更多的朋友,你既然學了功夫,當然不能只有我一個對手天天跟你練。”海東青含笑鼓勵他,“來吧,我帶你去見見客人。”
塔希爾丢下木刀,跟着海東青走到前廳。
他看到一位披着灰色兜帽長袍的人坐在蘇檀對面,他們在談論什麽。蘇檀看上去心情相當不錯,聽着聽着就揚起了和煦的笑臉,輕輕點頭。
海東青招呼了老爹一聲,蘇檀看向塔希爾,向客人介紹:“這就是我跟您說過的那孩子。”
塔希爾看着客人面容,明顯是一位養尊處優、氣質高貴的優雅貴族,在帶着頗具審視意味的目光洗禮下,客人吐露出一句贊許:“您教養得他很好。”
即便是贊賞,也無法忽視這位尊貴客人軍隊首領般的威嚴氣概,肅殺得讓人有些害怕。
“總不能一直待在我這。”蘇檀注視着他,“快養成呆子了,是該放他出去多與人打交道。”
塔希爾有點不服氣地說:“我不是呆子。”
連客人也笑起來:“人際交往能力也是日常重要的一環,不會因你的否認得到增長。”
塔希爾有點不舒服,但是也沒法反駁客人的話。的确,在這裏他幾乎不需要與外人打交道,每天就是練習,練習,看書練字,聊天說話最多的對象就是海東青和距離最近的菜販子。
“如果已經做好準備的話,今天就可以出發。”尊貴的客人說,轉向蘇檀,“您覺得呢?”
蘇檀看着他:“塔希爾,你願意麽?”
塔希爾不會拒絕,但他有些舍不得這裏,小聲說:“我還可以回來看看麽?”
氣質斂肅的客人點頭:“當然,這裏是你家,你想回來就可以回來。”
塔希爾舒了口氣:“好。”
就這樣,海東青幫塔希爾快速收拾好了路上必需的東西,塔希爾帶着打包好的行李登上客人的馬車,轉折來得有些突然,臨走時,蘇檀還是有點舍不得,養得那麽伶俐又憨直的少年,忽然要離開身邊了。
塔希爾看出蘇檀猶豫糾結的根源,張開手大膽地抱了一下蘇檀,吸了口氣,還是和原來一模一樣的令人安心的氣味,讓人滿足。
蘇檀愛憐地揉揉胸前柔軟的腦袋:“都長得這麽高了。”
“到了那邊,記得好好吃飯。”蘇檀松開他,笑笑,“去吧。”
上車後的塔希爾拘謹得不想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屁股底下的墊子太厚太軟,馬車內的裝飾精細華麗看得人有些發暈,他像偷着上來的乞兒,與這裏格格不入。
但是身邊坐着人的感覺總是無法忽略的。塔希爾窮極無聊,開始回憶着客人的臉,以及身穿衣物的細節,他發覺就算沒認真打量、只是匆匆掃過幾眼,客人的衣着細節依舊牢牢刻印在他腦海,或許這也是練功帶來的好處。
客人的氣質很像軍人,也許是軍官?他交疊起來的手戴着好幾枚做工精細的寶石戒指,普通軍官應該承擔不起奢侈的用度,就不可能是普通級別的軍官了,而是統領級的人物。蘇檀為什麽會認識這樣的人呢?
該不會……他心又沉下去了,很深很深,還有些發冷。
“你父親的事,我很抱歉。”客人忽然開口,“他為兄弟會付出了很多,而我們還未來得及補償他。”
塔希爾回過神來,趕緊說:“老師已經為我做了很多了。”
“那還遠遠不夠。叛徒還沒有死,兄弟會遲早會給你父親一個交代。對了,你的家人……你多了一個弟弟,是吧?”
塔希爾吓了一跳,随即想到這可能是蘇檀告訴他的,就安下了心。聽他繼續說:“你父親還遺留了一些遺産,遺産的繼承權自然歸屬于你,不過有些遺産你還不懂怎麽經營,自然有專業的人幫你打理。你可以猜猜,你父親給你留了多少遺産?”
似乎只有談論這樣的話題,客人覺得可以打破僵硬的氣氛,拉近不太親密的關系。
塔希爾想了下,生父生前應該也會定期給爸爸一些錢,不然父親無法供他讀書認字,能攢下來的……應該有幾百吧?
“我想……應該有幾百裏亞爾吧?或者金幣?”
客人爽朗地笑了聲:“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不過這麽一大筆錢交給你還不合适,你還需要時間長大,等你成熟了,懂得如何珍惜自己的財富,我就會把所有遺産正式交給你。”
塔希爾嗯了聲,謹慎地詢問:“那可以先給一部分給爸爸嗎?”
“那當然可以。”
塔希爾放松下來,感覺客人沒他想象的那麽不可親近,最多是有些不善交流。
他膽子稍微大起來,繼續問:“恕我好奇,您是怎麽認識我的老師的?”
客人覺得這個話題也不錯,稍微思考了會:“你的老師最開始是被騙到這裏來的……嗯,本來他在東方的月港定居,被聖殿騎士以聖器下落的條件吸引,坐船來到西班牙。兄弟會截獲了相關消息,把他聖殿騎士手中解救了出來。”
“蘇檀來自東方的大明,他剛來這裏時,不會說西班牙語,也不會說法語和英語,花了很長時間來學習适應這裏的生活,溝通順利之後,我們才與他達成共識。他願意加入我們,在托萊多也當了很長一段時間執教,不過出于一些原因,還有他自己的意願,現在的兄弟會絕大多數成員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而且蘇檀的狀态,也不适合曝露在成員面前。
幾十年過去了,從地下墓穴第一次見到蘇檀起,到他成為騎兵統帥,成為西班牙兄弟會大導師,蘇檀的面貌還沒有任何變化,他還是那麽年輕,仿佛永遠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