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序列三:雲中誰寄錦書來(五)
序列三:雲中誰寄錦書來(五)
塔希爾躺床上思考了半天,結合自己在書本上學的知識,還有過往對蘇檀的了解,想來想去只想到一個可能:蘇檀是個閹人。
閹人在古希臘就已有之,往往深居宮廷之中,甚至能掌握不小的權勢。閹割給男性帶來的變化就是體毛變得稀少,聲音體态也變得更偏女性化,甚至膚色也能變得更白皙細嫩。雖然蘇檀平時說話不算娘裏娘腔,但是沒有體毛,長相又有女性化的陰柔味道……塔希爾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蘇檀猛地打了個噴嚏。
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好徒弟把自己想象成了閹人,只覺得這個噴嚏似是有人心念故生感,但懶得起數測算細究,人實在是困了,倒頭便睡。
次日起來,又是陽光明媚的一個好天。蘇檀起來做了早飯,發覺塔希爾沒起來,就上樓敲了敲門,小聲問:“塔希爾,起來了嗎?”
裏面沒動靜,蘇檀側耳聽了聽,感覺人還在裏面,就是睡着了。
難得他有貪睡的時候,也就不再打擾。下樓去把早餐溫着,又到處找不知窩在哪個角落裏呼呼大睡的雪裏蕻。白天不熬貓,晚上貓熬人,趁早把這貓挖起來不許它睡。
“醒醒,醒醒。”蘇檀在角落找到雪裏蕻,賞了這不孝逆子淺淺幾巴掌,雪裏蕻慢慢睜開眼,眼神迷茫。
蘇檀掐掐貓臉,又一通揉扁搓圓,雪裏蕻往地上一癱,尾巴都不擺,好像又要睡倒,蘇檀耐心騷擾它,直到貓咪終于被打擾得忍無可忍,喵喵咕嚕着起來溜到一邊去。
再起身回頭,塔希爾已經下來了。蘇檀眉開眼笑:“起來啦?”
塔希爾撓頭:“不知道為什麽就睡過頭了,師父怎麽也不叫我?”
“叫了,感覺你肯定沒醒,就讓你多睡會兒,平時練功辛苦,偶爾偷一次懶不打緊的。”蘇檀收拾了下桌面,“廚房裏有早餐,去吃吧。”
塔希爾吃了早飯,轉出來時蘇檀又給了他一些錢,讓他去街上買刮胡刀,自己坐在桌前忙碌地裁剪布匹,準備做客戶訂做的衣裳。
塔希爾攥着錢,久違地在街上閑逛。
蘇檀給的錢不止能買一把刮胡刀,都能買兩三把了,他随便挑了一把看着能用的刮胡刀,接着想用剩下的買些糖吃,或者……買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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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目光定在了街邊花店一大束潔白如雪的新鮮百合上,香氣清逸。嗯,買束花吧。
他一支支地挑花時,忽然有種奇妙的直覺——不知從何而起,他迅速擡起頭左右看了下,眼角餘光捕捉到了一個有點熟悉的背影,想追上去,手上又攥着花,兩相為難之下,只好先把花放下,鎮定自若地去跟那個有點熟悉的人。
經歷在莊園的訓練,他的跟蹤技巧更進一步,心态平和地混進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在前面走的目标,對方在前面走着,時快時慢。
塔希爾一邊跟着,一邊思索回憶着熟悉的感覺到底對應的是誰,會是誰呢?
跟蹤目标進入了一家商店,短暫停留一會出來,悠悠閑閑地走着,不知不覺來到聖伊爾德方索市場。
這地方塔希爾太熟悉了,蘇檀曾不知從哪得來的消息,指派他兩個來這裏調查一件沒頭緒的殺人案,然後他和海東青合力救下了一個落入聖殿騎士陷阱的年輕刺客——塔希爾想起來了,這個有點熟悉的目标就是他曾經跟蹤過的刺客。
雖然到頭來蘇檀也沒向他們解釋那樁殺人案的真相到底為何,只是吩咐海東青繼續教他練刀。叫他們兩個調查真相,似乎只是一時興起而已。
年輕刺客再次踏入這個熱鬧的地方,在一商販前駐足,說了幾句話,挑挑揀揀,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他們一定交換了什麽東西。在莊園裏,老師透露過一些兄弟會傳遞消息的渠道方法:信鴿,線人,隐蔽的活動磚塊,老樹的丫杈。
年輕的刺客遠去了,塔希爾沒有追上他,而是在熱鬧的市場閑逛起來,等待交接的線人下一步動作。他對蘇檀貌似一時興起的指派也有了新的猜測:也許他早知道兄弟會會對此事調查,但不管是誰來調查,線人的被殺都是一個為前來調查者準備好的陷阱。
蘇檀的目的壓根不是調查真相,而是去救人。
交接到情報的線人過了好一會才有新動靜,把什麽東西交到一個路過的小乞丐手上,小乞丐沿路讨錢,走出市場另一端,鑽進一戶人家後院小門,片刻後,一只潔白的鴿子從院中飛起。
塔希爾當機立斷地上了屋頂,目力追逐着白鴿空中飛翔的影子,一邊留意連綿不絕的屋頂錯綜複雜的地形,狂奔跳躍,數年所學竭盡全力施為,随着鴿子越飛越低,他感覺應該是快到終點了,匆匆向四周一看:嗯?怎麽這麽眼熟?
隔着一條街,他清晰的看到鴿子在自家窗臺上停下,擡起一邊翅膀梳理羽毛,腦袋轉來轉去。
沒過一會,窗戶打開,蘇檀的臉龐出現,掌心伸到鴿子面前,喂了點鴿子吃的,才碰觸鴿子,安撫性地摸了摸,随即擡頭直直看向了塔希爾藏身的位置。
!塔希爾受驚似的迅速低頭躲在屋頂後,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躲,感覺有點丢人,等了好一會,咕咕聲從頭頂一掠而過,辛勞的小鴿子要回家了。
想買的花還沒買成。塔希爾摸了摸口袋,剛才奔跑跳躍動作那麽激烈,好在錢還在兜裏沒丢,時間還早着,現在買也來得及。
他下到地面,重返那個熟悉的花店,走着走着,被盯上跟蹤的感覺找上了他,莫大的危機感猶如兜頭的冷水澆下,他幾乎是本能性地往一邊閃躲,不惜推倒路人。如隼鷹高空撲殺下來的人并未就此放過他,一拳招呼過來。
對方沒有彈出袖劍,算是對自己的某種仁慈。塔希爾起了強烈的好勝心,悶頭與年輕刺客對招,一時間拳風腿影,竟是不相上下。
巷中搏鬥了一時半會,兩人幾乎是同時出拳頂住了對方要害,對方強忍着彈出袖劍的念頭,塔希爾緊盯着他,突然笑了起來。
“你是貓眼?”
對方明顯呼吸一窒,惱火地低吼:“不準提那個愚蠢的外號!”
塔希爾松手一推,忍不住想笑:“好了,至少現在證明我們是同樣的人,可以放心了吧?”
貓眼冷哼了聲,頭也不回地離開。
塔希爾聳聳肩,開始思索他是什麽時候發覺并跟蹤上來的,也許在他在觀察市場上的線人時,貓眼也在觀察他?
算了,先去買花。
塔希爾挑了八朵新鮮的百合,抱着花回家。探頭一看,蘇檀坐在桌前縫衣裳,他抱着花走到蘇檀附近:“老師,我買了花。”
蘇檀瞥了他懷中花朵一眼:“拿近點看看。”
塔希爾抱着花靠近,蘇檀抽了一支百合于鼻下聞嗅,微微仰起頭看他:“和他對上了?”
塔希爾被他擡眼一看的風情幾乎奪走了魂魄。秋波明媚,豔光四射,瞬間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什麽,呆愣了一會說:“是……碰上了。”
“你贏還是他贏?”
塔希爾心虛地說:“平手。”
“他什麽時候跟上來的?”
“不知道。”
蘇檀眉毛擰起來:“你不知道?!”
塔希爾感覺蘇檀生氣了,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心虛得更厲害了,低着頭聽蘇檀說:“你蹲下來。”
塔希爾單膝跪下,蘇檀執花急速敲了他腦袋五六下。塔希爾只聞到陣陣的百合香,痛是一點不痛,柔軟的花瓣拂過額頭,葉子刮過他鼻尖,人暈乎乎的,像喝了一杯濃香的烈酒。蘇檀教訓完,嫌棄地說:“把花莖剪成斜口,灌點水插到桌上的花瓶去。”
塔希爾抱着花站起來,遲鈍地問:“插哪個花瓶?”
“那!”
蘇檀一擡下巴,塔希爾順着他目光看到了桌上那只形制奇特的青花瓷瓶。海東青說過,這種瓷瓶形叫“觚”,稱花觚,是大明天啓年間制,上燒洞石花鳥圖。毫無疑問,要是他不小心摔碎了這件珍貴的青花瓷瓶,蘇檀也會打斷他的腿。
蘇檀持花上樓,塔希爾進廚房勺了點水灌進瓷瓶,一支支的将剪切花莖插入瓶中,再小心翼翼地端起瓷瓶,放在餐桌正中,左看右看,覺得這束花真漂亮,看着心情都好起來了。
不一會蘇檀下樓,手上卻不見了那支花。
是放到房間去了嗎?也是,除了他房間,又能放到哪裏去呢。
塔希爾心跳起來,為什麽偏偏要用那支花放到房間呢?
他不敢再想了。
海東青從外面回來,看到桌上多了一束明媚燦爛的百合花,驚奇地笑起來:“是師弟買的嗎?有心了有心了。中午吃什麽?”
海東青不管聊什麽,只要快到飯點就會把話題轉移到關心要吃什麽。塔希爾瞥到海東青提的菜籃子裏有辣椒,就說要吃辣椒炸蛋絲。
辣椒炸蛋絲是一盤費時費油的菜。塔希爾說要吃,海東青就做,在海東青忙活的時候,塔希爾煮了蔬菜濃湯,用濃湯的邊角料做了紫洋蔥煎土豆,這是一道傳自貝西奧夫人的拿手好菜,先切碎紫洋蔥慢煎至金黃,煎出獨特的風味,将蔬菜濃湯與簡單翻炒後的土豆同煮,大火收汁後的湯汁鮮香濃郁,土豆綿軟可口。這道菜頗受蘇檀喜愛,再配上經典的涼菜湯,就是完美的一頓豐盛午餐。
“開飯了老爹!”
蘇檀停下手上的活兒,一眼看到塔希爾做的紫洋蔥煎土豆:“你還記得這道菜怎麽做啊。”
“當然記得,不會忘的。”
一家人坐下來吃飯,菜香與百合的香味有點不搭調,塔希爾依舊很開心。
等吃完飯,收拾好東西。塔希爾才從廚房走出來,蘇檀就叫他:“塔希爾,過來。”
“師父有什麽事?”塔希爾搬着凳子溜到蘇檀身邊坐下,“明天你就要回托萊多了吧,早上吃了飯再去?”
“好。”
“去托萊多記得做一件事。”蘇檀攤開一張紙,上面畫的是一塊長方形牌子的正反兩面,一面畫半邊荷花荷葉,一面書詩句: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
“這是……?”
“一塊石頭牌子,我丢失的東西,你記住這面荷花就行了,大概有這麽大。”蘇檀比了下手掌的大小,“它會出現在托萊多一個名叫帕蒂諾伯爵的私人拍賣會上,你幫我把它拿回來。”
塔希爾脫口而出:“這不就是偷……”蘇檀瞥他一眼,他及時住嘴嘴,點頭,“我會辦到的。”
蘇檀淺淺笑了下:“東西拿到手後,不要急着送到我這邊來,最好想辦法打探到帕蒂諾是怎麽收到這枚玉牌的,如果能順着這條線索查到小偷,就殺了吧。”
盡管塔希爾不是第一次殺人,聽他如此語氣淡然地讓偷竊者去死,忍不住問:“這是不是……過分了點?”
蘇檀輕哼,點了一下他腦袋,點得他頭往後仰了一下,唔一聲,“呆瓜,你自己看着辦,愛殺不殺,”
塔希爾又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蘇檀把紙遞給他:“拿着,記好了。”說完上樓睡午覺去了。
目送他上樓,塔希爾再看了看手中的紙,心裏還在猶豫:真的有必要殺人麽?
糾結了好一會,他決定先調查清楚帕蒂諾伯爵的拍賣會,再做決定。
他又摸摸額頭,蘇檀手指的溫度仿佛還留着些許,點得還有點痛。
次日啓程回托萊多,蘇檀送他到門口,往他兜裏塞了一袋子錢:“省着點花,辛辛苦苦做衣服換來的,眼睛都要瞪瞎了。”
塔希爾結結巴巴 :“我,我一定會把玉牌帶回來的。”
蘇檀一笑:“慢慢來。”絲毫不見叫他殺小偷時淡然中透出的狠辣。
塔希爾上車,探出窗看了眼蘇檀,遠遠與蘇檀目光對上,蘇檀站在屋檐下,神色安然,叉手自然垂下,典雅端莊得像一尊立于時光中永不被侵蝕的雕像。
塔希爾縮回車,拿出臨行前蘇檀塞給自己的錢袋,倒出清點了下,足足幾十裏亞爾,他吸了口氣,決定這次一定不能亂花了。
将錢裝好,拉緊收口。他忽然發現錢袋上繡了花,正是一朵半開荷花,被荷葉托着,寥寥幾筆,勾勒出從未見過的異國花朵。
什麽時候可以見到真正的荷花呢?他收起錢袋,內心湧起莫名的向往。
還有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