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特殊記憶(二):少年不識愁滋味
特殊記憶(二):少年不識愁滋味
太子和皇孫又在挨批了。
或許是因為今天太子面見父皇的時候,皇帝有哪句話說得玄乎深奧了些,讓太子極其心神不寧,琢磨許久猜謎,連帶在課堂上都無法專心靜心,時常露出呆滞走神的表情,讓講課的孫承宗忍無可忍,開始指桑罵槐,批評起皇孫近期的課業起來,訓得父子兩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天家子孫也有自己的煩惱,不過蘇檀煩惱的還是自己差不多找遍了皇宮宮殿還是一無所獲的問題,那件神器到底藏在哪?
總不會是在應天府或者鳳陽吧……還是早被太祖帶到陵寝之下了?不過這麽重要的東西,以太祖寵溺後代的性子,應該不會帶到陵寝之下,還是說,和失蹤的文帝一起流落在外了?
煩惱之餘還要站崗,站得腰酸背痛,好不容易輪到換班的時候,蘇檀總算能歇口氣,緩緩再開始準備去另一個冷僻的宮殿去找找看。
他對皇宮內的道路都熟到不能再熟,對宮內侍衛行經時刻極為熟悉,實在地面不能走的地方,還有地下四通八達的老虎洞可走。冷僻一點宮殿日常太監駐守得比較少,而且大多數年邁體弱的,沒事都聚在一起打葉子牌,潛入起來也算方便。
然而今天也是一無所獲的一天,沒有什麽線索。
他開始認真考慮起自己要怎麽才能調去應天府,皇宮內差不多找全了,他都沒找到,那就是真的不在這裏。
他寫了一份密信,塞在臺階附近一塊活動的磚後,等着線人拿走它。相信兄弟會很快就能籌備好調去應天府的路子。
在等待下一步行動之前,蘇檀還是要站崗,風雨無阻,乏善可陳。
站着站着,一只腳後跟酸了,就換一只腳作重心,身子微微歪斜,眼睛半眯不眯,接近半睡眠狀态。
忽有太監過來,遙遙指着他:“你,過來!”
蘇檀不明所以,大步走過去,客氣道:“公公有何事?”
“皇孫要拿一批木料子,幾個小子扛不住,叫你來搭把手,跟我來吧。”
蘇檀心領神會,這皇孫不喜歡鬥雞走犬,偏偏喜歡在課業結束後做些木工活來打發時間,而且聽說頗有天分,技藝極其精湛。為滿足皇孫愛好,宮中時常要進一些名貴木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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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監引他來到貨車附近,地上躺着一根粗壯的黃花梨木料。蘇檀掃過在場的人一眼,就算這黃花梨木有幾百斤重,幾個太監一起合力,不可能擡不起來,用這理由支使他來幹活,不知是他們想偷懶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蘇檀莫名覺得,可能是後者。
先放下儀仗武器,掂量了下木料大致分量,覺得可以搬動,吸了口氣,用力擡起一邊,然後搓轉着一頭開始慢慢滾動,問太監要搬去哪裏,太監袖着手說您仔細腳下,跟着咱家來就是。
慢慢走了半炷香的時間,老遠就聽到木頭被哼哧哼哧鋸開的聲音,新鮮落下的木屑帶着天然的美妙香氣,到了地方後,太監讓蘇檀慢慢把木料放下來,不可把枝杈壓斷了。蘇檀慢慢放下木料,拍拍已經搓紅的手,正打算向太監告辭,皇孫親口叫住他,吩咐他把木料鋸成約三寸長的短截木料。
蘇檀默不作聲拿着鋸子開始幹活,黃花梨硬得非常紮實,不知是在庫房裏放了幾年的好料。鋸得他出了一身汗,好不容易鋸完,畢恭畢敬地說:“啓禀殿下,木料已經鋸好了。”
皇孫嗯了一聲,沒看他:“放那裏吧。”
但是他沒說“退下”。蘇檀揣摩着,不知皇孫有意叫自己來是圖什麽。
當今聖上心機深重,表面不理朝政,實際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重要權力都牢牢在皇帝手中,玩的一手好帝王權術,錦衣衛當道,人人自危。
皇孫自小耳濡目染,也學了個十成七,一言一行都得揣摩,搞得宮內太監都苦不堪言。
蘇檀站了半天,似乎是做完了,皇孫直起腰,看了他一眼:“你是何方人士?”
“末将姑蘇人氏。”
“孤還沒聽過姑蘇話,說兩句如何?”
蘇檀就用姑蘇話說了句自己都不想回憶的拍馬屁,說完趕緊跟皇孫解釋了一句剛才自己在說啥。皇孫微微笑了下:“久聞吳侬軟語,名不虛傳。”
接着他又問了些姑蘇的風尚民俗,蘇檀自然熟悉,揀了幾個有趣的說,末了還要拍下垂拱而治天下太平風調雨順的馬屁。
皇孫聽着一臉淡然,或許類似的恭維話聽得多了,再問他叫什麽,蘇檀低首回答,心裏卻越發不妙起來,又是吩咐幹活又是問姓名的,為什麽突然注意上了他,是他潛行的功夫不到家被人發現了?不至于吧?可即便是被人發現,也不太可能是皇孫親自看到的吧?但不論是哪種情況,現在他想調去順天府難度都上升了不止一倍。
他還發覺,在他和皇孫的對話時,那幾個太監悄悄離遠了。
近侍皇族的太監個個是人精,不可能在故意遠離,除非早接到了皇孫的指示,如此一來,他近些日子在皇宮內的行蹤應該早就暴露了,只是他仍然想不通:什麽時候、怎麽暴露的?
“殿下。”
皇孫定眼瞧着他:“不必如此緊張,孤不過是想問你幾句話。”
蘇檀微微颔首:“殿下想知道什麽?”
“你在皇宮內找什麽?”
還真是自己想的那樣。蘇檀心突地一跳。
該說實話嗎?他一時有些不确定。
皇孫語氣嚴厲起來:“孤問你話,為何不答?!”
蘇檀恭恭敬敬磕頭:“殿下問話,微臣不敢不答,只是有一事不明,殿下何以發覺我的行蹤的?”
皇孫輕哼:“此乃皇家秘術,豈是你這等人能知曉的?”
皇家秘術?蘇檀想起民間裏太祖與明教的傳聞,還有兄弟會已知與明教的密切聯系,他明白是怎麽回事了。有鷹眼在,暴露了也不冤。
他再度磕頭:“微臣明白,微臣的确在宮中有所求,但絕無謀害他人之心。”
“說得倒是冠冕堂皇。”皇孫語氣一變,多了幾分肅殺之意,換作常人聽到這話,早心驚膽戰,蘇檀則不然,盡管皇孫修得一身類帝王氣,到底年紀太輕,還只有十五歲,蘇檀見多識廣,并不畏懼:“言行憑心,相信與否,殿下自有判斷。”
“你找着了嗎?”
“不但沒被找着,還被殿下發覺,水平不佳,甚是慚愧。”蘇檀一板一眼地回答,
皇孫似是被他的回答逗樂了,眼睛微彎有了一點笑意,出于固有教育“喜怒不形于色”的教導,這點笑意很快被收斂得很好。“找不到的話,你又會如何?”
蘇檀心想我本來要去順天府,你一揭穿,怎麽調得動,這不要人睜眼說瞎話麽。答道:“自然是安心站崗,恪盡職守。”
皇孫低頭雕琢手上的木料:“既然蘇士自言忠心不二,那就回去吧。”
皇孫寬松的态度反而叫蘇檀有些摸不着頭腦起來,明知道他身份目的有異,從頭到尾可以說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還能這樣?
也許真的是過于警惕了,皇孫再怎麽心機深沉,心性還沒到真正皇帝那一步,而且老朱家的皇帝除了最開頭兩個就沒哪個特別殘忍嗜殺,做出這樣寬仁的決定似乎也不算太稀奇。
但是他未曾想到,這一次召見,只是一個開始。
第二次召見在晚上,他本來到了換班的時候,正要回去,路過的一個小太監不小心撞了他一下,手法拙劣地往他的铠甲縫隙塞了一張紙條。蘇檀想了想,照常換班,直到僻靜無人時才敢打開那張紙條看,上面的字跡甚是端方,命他于亥時一刻入鐘粹宮觐見。
鐘粹宮即是現在皇孫的住處,先是用搬運木料的借口第一次搭話,現在又是夜晚要求秘密觐見,這是要幹什麽?不會是要求他配合謀反吧?
思來想去,蘇檀哂笑自己想得太誇張了,皇帝還活着呢,底下就翻不出什麽大浪。
既然皇孫有令,蘇檀不能不去,倒有些好奇這位皇孫想幹什麽。
亥時,鐘粹宮。
蘇檀到得稍早了些,今日鐘粹宮的防守格外松散,或許是得了皇孫的意,守衛幾乎約等于無。目光一掃,正殿空空如也,左配殿只有一個人,心想那應該就是等着他的皇孫了。
進去他輕輕咳嗽了聲,行跪拜禮:“參見殿下。”
“免禮平身。”屋內不點一盞燈,月光透過窗戶映在地面上,反射出冷冷的清光,“你本事還不賴。”
“殿下謬贊,不知深更半夜命我前來,所為何事?”
“我知道,你是個刺客。”皇孫的話讓蘇檀心微微一驚,“既然敢在皇宮內來去若無人之境,那悄無聲息殺個人,也是輕而易舉之事吧?”
別的不說,要他殺人。蘇檀立刻知道皇孫為何如此大費周章了,殺人對象除了西李李選侍,還能是誰?
這李選侍曾為一點微末小事,活活打死了皇孫生母王才人,不折不扣的殺母仇人。偏偏這殺母仇人還能憑借太子的寵愛拿到撫養皇孫的權利,在宮中愈發得意,目中無人。
她自覺自己當上皇後是十拿九穩之事,出于孝道規矩還有夫君的寵愛,皇孫再怎麽恨也不會拿她怎樣,對皇孫的教育自然不會多上心。皇孫與她幾乎是相看兩厭,據說皇孫平日多有被欺淩虐待之事。
蘇檀低聲道:“末将知道殿下深恨李選侍,但您現在是皇孫,将來必定榮登大寶,不必急于一時。”
“皇位孤自然是等得起的,可李選侍未必。”皇孫語出驚人,“孤看李選侍之狼子野心,不止于甘心做皇後,将來還要效仿呂鄧之流,垂簾聽政,牝雞司晨呢!”
“不可能。”蘇檀盤坐在地,“朝中臣子既能一力扶持您父親成為太子,也絕不會容許李選侍垂簾聽政。”
“可是父王喜歡李選侍。”皇孫聲音幹澀,“倘若父王登基,要扶李選侍為中宮,孤能怎麽辦?”
蘇檀稍一思索,順着他的話頭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倘若太子殿下真要執意立李選侍為後,亦不必急于一時。您是長孫,既然您父王能登基,您一樣也可以。”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皇孫語氣不善:“若将來李選侍為後,又生下嫡子……那時孤想請你刺殺李選侍,或者他的孩子……你答應不答應?”
那你得給錢啊。蘇檀心想,考慮了一番措辭,他說:“如果殿下那時還能找得到我,自然會為您效力。”
皇孫輕輕哼了聲:“也罷,你回去吧。”
這次見面後,蘇檀覺得日後只要自己還在宮裏多留一日,這位皇孫沒準就還會來找他,果不其然,距第二次會面沒多久,皇孫再次悄悄召見蘇檀,問他願不願意假扮穿上太監的衣服,假扮太監随侍左右。
蘇檀對他奇怪的想法逗得有些樂,假扮太監并無不可,不是真來一刀他都能接受。不過他好奇的是皇孫為何想要他随侍左右,他的侍衛身份确實不方便随時召見,但是他不嫌麻煩,侍衛上班點卯,自由度比太監高多了。
“啓禀殿下,末将從未修習過宮中禮儀,怕是會禦前失儀。”
“孤可以讓老太監教你,況且在鐘粹宮,你大可自由些。”
一番話說得強勢,蘇檀還想搬出的音色喉結等問題來辯駁也辯駁不成了,再說下去怕是會讓他惱,身在宮中,還不能得罪皇孫,便點頭應允。
有老太監教習禮儀規矩,蘇檀接受“太監”身份轉變很快。畢竟是皇孫冒着風險親自提點的人,一些欺壓新人的規矩放在蘇檀身上也不适用,他學習模仿能力又強,刻意觀察之下,很快行為舉止上與太監差不太多。
身份變成了“太監”,距離皇孫更近,觀察到皇孫每天起得比他還早,梳洗完畢就準備上課,聽之乎者也,心懷下民,盡管自己也是飽讀詩書,聽孫承宗講課還是覺得有點昏昏欲睡。
講課間隙和中午有一點休息時間,基本也就吃飯喝水、稍微放空一會,就是看書習字,一晃一日過去,接近傍晚的時候皇孫才有較為充裕的時間拿起刻刀,下手刻琢。
除了學文,還有固定日程練習騎射。在這天,皇孫會和蘇檀多聊幾句,對他入宮做侍衛之前的經歷頗為好奇,主要是問他一身本領是如何練就的。蘇檀含糊其辭,說自己原本是遼東鐵騎,常年征戰,練就了一身本領,也落下了不少病根,等到實在力不從心的時候,故離開軍營,托人脈關系回到中原腹地來了。至于當上侍衛,又是另一樁事。
蘇檀說的來歷壓根經不起細究,好在皇孫也無意細想,對他的态度更親近了些。
皇孫本就喜好騎射,不過到底沒真正上過戰場,有空不免要求蘇檀多講講戰場上的故事,而蘇檀覺得戰場兵營上那點事實在沒什麽好說的。日常訓練排兵布陣,養甲養馬,挨上官的罵,閑着沒事關心關心這個月的欠饷能發下來多少和下頓吃什麽,開黃腔變着花樣罵爹罵娘,這些肯定不能說出來污了天潢貴胄的耳朵,只能揀一些盡可能溫和的笑話和趣事給他聽。
皇孫生于深宮長于深宮,因父親不受皇爺爺喜愛,生母又備受李選侍欺壓折磨,童年不算幸福,對朱紅宮牆之外的世界充滿了朦胧且模糊的幻想與渴望。想看看書本上、老師口中所說的百姓生活到底是怎樣。他們吃的什麽,穿的什麽?還有多少還吃不起飯的人?他們對大明還忠心嗎?
對他這些問題,蘇檀也沒法給出真正明晰的答案。
他覺得皇孫年紀還小,不适合這麽快真正了解到民間疾苦,一些事情知道得太過明白了,又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幾乎肯定會冒出激進且根本不切實際的想法和建議,對民衆的情況不僅沒有改善機會,還會把自己陷入東林黨人的口誅筆伐中。
一個年輕的皇孫如何鬥得過浸淫官場幾十年的老油條?權衡之下,蘇檀覺得還是先不說為好。
他能做到的,就是淺顯而隐晦地暗示一下其實民間不是完全風調雨順,仍有相當數量級的窮困和暴動,不過這些事情皇孫暫時接觸不到而已。您現在需要做的就是好好學習儒政,争取将來成為一位中興明主。
中興明主。這或許是每個心懷志向的皇子皇孫都向往的目标,馬屁拍對了地方,皇孫很開心。由是對蘇檀寵信愈深。
蘇檀憑着皇孫給的權利與方便,悄悄帶進來不少市面上的名店糕點和精巧小玩具,讓皇孫很是開心,很快他在內監中的地位堪比乳母客氏。
且說這位乳母客氏本該早就離宮,卻遲遲不離,還做起了皇孫飲食掌勺一事,皇孫也愛吃她做的菜,私底下也會讓蘇檀品嘗一二。不過蘇檀對這位乳母印象不好,觀其面貌,雖五官端正,但眼神不正,上看下看就是一副好財薄情的面相,日常言行裏更對家中的丈夫孩子毫無顧念的意思,一心一意一力讨好皇孫。皇孫性情敦厚,也感念乳母好意,對她頗為依賴。
皇孫顧忌憎怕李選侍将來垂簾聽政,但在蘇檀眼裏看來,這個客氏反而更有後宮幹政的潛力,但是——和我有什麽關系呢?
大明氣數星火飄搖,危如累卵,多一個亂搞的女人,也算是正常的事。
他除了追尋神器,對權力沒有任何興趣,想着太子即位,皇孫封為太子,說不定他能找到機會調出皇宮。
雖然有時感覺這個希望有點兒渺茫,但是他最不缺的就是時間與耐心。
六月的某一日,吃過蘇檀從外帶進來的梅子糕,皇孫在夜裏叫蘇檀到跟前來,遣退其他太監,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個東西:“愛卿,給你的。”
是一方光澤溫潤細膩的青白玉子岡牌,正面刻蓮花荷葉,反面刻介甫公的詩句,雕工精美,在室內燭火的照耀下宛如一塊凝脂的豆腐。
“孤念你出宮帶進來這麽多東西,也不容易。這塊玉牌是我父王送我的,應該足夠你這些月來的辛苦了。”皇孫要他握着,眉眼彎彎:“等快過年了,你再去外面買些好玩好看的花炮紮燈來。孤聽說民間燈匠有不少手藝遠勝宮中,很想見識見識呢,到時候孤一定給你多多的金瓜子,可以嗎?”
蘇檀有些失笑,喜歡有趣好玩的東西到底是少年天性,遂點頭答應。
彼時他尚覺得,自己調出宮是一件希望渺茫的事,也從未想過,自己會背信失約,這一天好像與他過去千萬個日夜沒有太大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