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序列四:故燒高燭照紅妝(一)

序列四:故燒高燭照紅妝(一)

塔希爾回到山莊,先整理了下思緒,開始向同學和老師打聽這個帕蒂諾伯爵的住處。

老師們似乎都知道他的目的,告訴了他不少有價值的消息。當日,他就去帕蒂諾伯爵的豪宅附近觀察,确定了基本的潛入路線,等待他們開拍賣會。

塔希爾不是沒幻想過貴族是怎麽生活的,在馬德裏的街上偶爾也能看到屬于貴族的馬車,但是到了拍賣會舉行那天,真正看到了貴族豪宅內的家居,從車上下來身穿華麗大裙的女子炫目得令他有些發暈,就想起自己學過的“紙醉金迷,衣香鬓影”的成語來,形容得恰如其分。

塔希爾打暈了會場中一個與自己身形相仿的侍者,把人拖到隐蔽處藏起來,自己換上侍者衣服,混入其中。

在莊園裏訓練的種種科目中,也有關于貴族宴席禮儀和流程知識的傳授,為了方便其潛入。今時正好派上用場,塔希爾混在錦衣交錯的宴席,毫不出錯。

他在宴會上等待拍賣會開始,看富裕的紳士或女爵叫價,一件件稀奇的珍寶流水般在此起彼伏的叫價聲中流向不同的主人,塔希爾等了很久,終于輪到拍賣師展示這次拍賣會的噱頭之一,來自東方的珍寶,一件寶石牌。

以塔希爾的眼裏,輕易就看到了牌面上的荷花,形制與蘇檀畫的大差不差,應該就是他想要的了

這件寶石牌并沒有得來拍賣會上貴客的驚嘆,紳士們交頭接耳:“這塊寶石看起來就像瑪瑙”“不,我覺得更像河裏普通的鵝卵石。”

拍賣師舉着牌子向貴客們展示玉牌的正反面,介紹說:“這塊寶石牌正面雕刻的是印度的睡蓮花,睡蓮意味着美麗、聖潔與吉祥。反面雕刻東方的經文,能保佑寶石牌的主人平安快樂。這件寶石牌來自賽裏斯的宮廷,是只有皇帝才能佩戴的飾品,有幸跨過大海來到西班牙。女士們先生們,誰想要這塊來自賽裏斯宮廷的珍寶?起拍價,十裏亞爾!”

上帝啊,他在說什麽東西。塔希爾臉抽了抽。

雖然拍賣師對玉牌的寓意完全在胡說八道,但是來自賽裏斯宮廷和美好的祝願噱頭還是吸引了不少富商舉牌叫價,最後以八個金幣的價錢成交。

塔希爾記住了那位拍下玉牌的富商相貌,拍賣會結束後,那位富商又在笙歌曼舞的宴會廳裏逗留許久,至于買下的珍寶自然是叫手下去拿來收好。

他們似乎不會想到,屬于上流社會的宴會會混進來一個心懷不軌的人,對自己拍下的東西看管得十分松懈,僅僅是放到房間就了事。

塔希爾觀察良久侍從們的行經規律,輕而易舉走進房間,打開箱子拿走玉牌。

出了房間,他快步離開宴會廳,再找到被藏在隐蔽地方的侍者,把衣服換回去。全程沒引起任何人發覺,拿着玉牌就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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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也沒想到這初次嘗試就能如此容易,順利得簡直過了頭,當他懷揣着玉牌遠離帕蒂諾伯爵的豪宅時,心中猶然是不可置信的感覺。

回到莊園的房間,他才拿出玉牌仔細在手裏摩挲,也許因為放在貼裏的口袋裏,玉牌汲取了人的體溫,表面細膩光滑,十分溫潤暖手。

塔希爾放在手心裏玩了玩,确實很好摸,感覺很舒服。

反複摸過幾遍,他坐下來開始給蘇檀寫信,有些驚奇地回憶複盤自己偷取玉牌的經過:“我趁那個侍從在角落裏撒尿的時候一拳幹倒了他,他挑選的地方很合适,幾乎沒人經過,直到我行動結束回來找他,他還沒醒來。”

“見識貴族的宴會,是我根本想象不到的奢侈。第一次見到這麽多的美酒和美食。有很大很大的龍蝦,差不多和我胳膊那麽長。黃澄澄的煎鳳尾魚擺盤得女士手中打開的雕花扇子。整只的烤填餡雞和烤羊,路過烤餡雞的時候,我聞到了奶酪和一點點鹹豬肉的氣味。還有香噴噴的蒜味鳗魚苗、蘑菇沙司、一整只鹽焗鲈魚,加泰羅尼亞的千味魚湯,還有很多種我認不出來的魚,都做得非常精細。

“點心也很多,宴會上的餐具精美、潔白,邊緣有貴族的家徽和漂亮的圖案,餐桌鋪墊的白布應該也是絲綢做的,邊角還有蕾絲和繡花……原諒我形容得匮乏,值得描寫的實在太多,我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

塔希爾寫到這裏,不争取地咽了下口水,有些餓了。

他繼續寫:“宴會上的男士們穿着也很華麗。女士們尤其繁複,她們的裙擺又蓬又大,把腰勒得很細很細,看得都要斷氣了,然而她們還能挽着男士的胳膊開開心心轉圈跳舞。裙面上有大量多得驚人的漂亮緞帶、蕾絲、亮閃閃的珍珠串,她們的馬尼拉披肩上繡着精美的花朵,頭上裝飾着漂漂亮亮的彩色羽毛并點綴着玫瑰或愛心形狀的鑽石,她們的手套也鑲嵌着大顆的鑽石,還能聞到優雅的香氣。我以前聽說,貴族女士的手套都來自格拉斯,那裏盛産香料和燦爛的花,制造帶有花香味的小羊皮手套。一切都漂亮極了,就跟天堂一樣。”

“拍賣會上,第一件寶貝是一對漂亮的珍珠耳環,我第一次見到這麽大的珍珠,拍賣師說它是來自哈布斯堡宮廷的珍寶。但是我敢打賭他在說謊,至于為什麽,很快您就知道了。”

“拍賣輪到玉牌的時候,在座的富商貴族們原本對它不感興趣,我聽到他們評價說,這不過是普通的瑪瑙或是河裏的鵝卵石罷了。但是神奇的拍賣師說,上面雕刻的蓮花是印度的蓮花,反面雕刻的文字是東方的經文,吹噓它可以保佑主人平安快樂,還說它是來自賽裏斯宮廷的珍寶。于是太太老爺們馬上改變了态度,争相競價,最後一位富商以八個金幣的價錢買下了它。”

再回味一遍拍賣師胡吹法螺的嘴臉,塔希爾都忍俊不禁。

“我拿到玉牌太容易了,他們都沒太仔細注意身邊的動靜,很容易被我拿到了手,等下一次回去,我就帶回來給您。”他志得意滿地寫下這句話,吹吹紙上的墨跡,等字跡全幹,就折好裝入信封,寄給蘇檀。

蘇檀的信很快就到了。

“得知你已經得手,吾心甚慰。不過這算是疏忽大意的個例,不要以為事事都會那麽容易。至于玉牌,它的确是皇帝贈給我的。這塊玉牌用的青白玉,乃取意‘清白做人’的願景。作用是懸挂腰邊作裝飾,與其他玉器佩在一起,有‘禁步’之功。也就是走路不能讓身上的玉器佩飾叮叮當當過于吵鬧,否則是儀态失舉,有失風度。雖然不存在什麽保佑人平安的功效,但是玉本身在本朝文化裏,就有能為主人擋災的意義,所以拍賣師說的勉強沾邊。”

接着蘇檀在信中又說了陸子岡和冶玉的工藝與意義,洋洋灑灑,寫了幾千言,塔希爾一字不落地看完了,對那個神秘遙遠的絲之國度又多了幾分新奇的了解。

對他饞宴會上的菜肴,從信中都能看出蘇檀在寫時一定在笑:“蘑菇沙司、烤填餡雞又不是不會做,下次你回來了,就用這些菜給你加餐。”

他又寫:“這世上富者愈富、貧者愈貧之事常有,正如《新約》之言,‘凡有的,還要加倍給他叫他多餘;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過來’。不必為此自卑,更不必為此過于感傷,目睹此景,你已經讀了不少史書,更該放遠視野,思考富者愈富背後的規律邏輯。古有言,‘王侯将相,寧有種乎’,不要被君權神授的鬼話迷倒,三思而行。”

塔希爾拿着信看了又看,幾句叮囑看着都快背下來了。不過玉牌居然真的皇帝所賜,叫他有點驚奇,難不成他第一印象并沒有錯,蘇檀就是來自東方的貴族?

他坐下來寫回信,好奇地詢問為什麽皇帝要賞賜這樣的玉牌。考慮到這可能牽涉到什麽傷心的事——不然如此,很難想象蘇檀是因為什麽理由離開富饒美麗又強大的賽裏斯、絲綢之國,纡尊降貴來到異國他鄉——“如果您不願意回憶那段過往,那就當我從未問過。”

蘇檀回信道:“這不是什麽要避諱的事。得到玉牌時,皇帝還是皇儲,他給我這塊玉牌,是當定情信物的。”

塔希爾看到這一句話,宛如挨了一棒子,人愣住了。

他僵硬地站了好一會,腳都站酸了,回過神來回頭坐在床上,繼續往下看。

“因而,我要你調查到小偷就殺死他,不是我心性殘忍,而是這人偷走我至關重要的東西,實在可惡。誠如你聽到的那些富人老爺太太對玉石的評價,他們對玉石本身并不太感興趣,比不上透明閃亮的寶石。而這個小偷偏偏就偷走了它,顯然他對東方文化有一定了解,知道此物珍貴,正因為這些是我曾經珍視的寶物,它們的失竊才格外讓我痛恨可惡的竊賊,小偷極有可能是聖殿騎士的成員,再不濟也是為他們效力的走狗。”

而塔希爾內心還停留在看第一句時的驚駭裏:蘇檀做過帝王的男寵?

他使勁撓了撓頭,平複心情,繼續看下去。接着蘇檀講述了自己失竊的其他東西。一只用犀牛角雕刻的梅花仙鹿杯,一方小巧透明的白水晶印,底部朱文刻印‘蘇檀印信’。最華麗貴重的飾物是桂月仙宮樓閣金簪,一對金銀牡丹芍藥嵌寶發簪,一對有鳳來儀垂珠金步搖,花枝流雲金璎珞,一對金極花钏,以及裝珠寶的雕漆檀香木匣。配以圖畫。

桂月仙宮樓閣金簪看着就一座一件精美的小型雕刻,月中行桂,仙宮飛檐,難以想象這樣複雜精美的飾品可以戴在頭上,至于兩支花朵形态的發簪,牡丹為金,芍藥為銀,花柄插一根棍子,就好像把一朵真花戴在了頭上。

塔希爾目不轉睛地記下這些珍寶的形态。蘇檀在信中寫,梅花仙鹿杯有可能流落出來拍賣,其他飾品太精美了,可能會被私藏。想要追查這些珍寶的下落,只能逼問小偷。

這麽珍貴的東西是怎麽被偷的……塔希爾心情複雜地吸了口氣,決定打起精神,有再好好調查一下帕蒂諾伯爵這個人。

如何調查一個貴族?塔希爾沒有太好的思路。

盯梢嗎,潛進他家翻找文件嗎?似乎後者最有把握。但是他用這個問題向老師請教時,老師敲了一下他腦袋:“既然你懷疑他是聖殿騎士,直接問他不是最有效果?”

這個“問”當然不會是什麽客客氣氣文雅禮貌的問,而是赤裸裸的暴力。塔希爾思忖良久,終于下定決心,嘗試武力威脅。

當夜他翻進帕蒂諾伯爵家,在黑夜裏摸索了半天,發現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他不知道帕蒂諾伯爵睡哪個房間。

豪宅連廊內有數十個房間,塔希爾連着打開了幾個,要麽是空房,要麽看室內布置像是地位較高的管家,雖然管家的房間看着都比他原來家的兩件卧室還要大。他開始後悔當初參加舞會時沒在雲集貴客中分辨誰是帕蒂諾,不然現在開鷹眼就能看到了。

既然來了,總不能就此回頭。他硬着頭皮一間間地找,分辨,終于在開啓了一間看起來寬敞、陳設裝飾極其華麗的房間後,床上躺着一個睡熟的人。他認定這就是自己想要找的的目标,撲上去直接掐住目标脖子,怒喝:“起來!”

上手發現有點不對,不像男人的脖子,很有肉,皮膚也比男人光滑太多,與之堪比的大概只有蘇檀的手。

而遭到掐脖子的目标沒有慌張,睡意濃重地輕哼:“親愛的……你怎麽半夜才來……”

目标一出聲塔希爾意識到,壞了,搞錯了,抓到一個女人了,也許是帕蒂諾伯爵的夫人,半夢半醒把自己當成了半夜爬床的情夫。

事到如今,人已經醒了,只能硬着頭皮将錯就錯,冷言冷語:“我不是你的情夫!我問你一個事!”

床上的女人終于清醒了些,睜大眼睛:“你是誰?”

“不需要知道我是誰。我只想問你一件事,拍賣會上那件來自東方的寶石牌,它是從誰的手上送到拍賣會上的?”

伯爵夫人一時間還沒想起來,迷茫地問:“什麽寶石牌?”

“來自東方宮廷的寶石牌,雕刻睡蓮花的那個!”

“哦……咳,咳,先生,那你這樣掐着我有點喘不上氣來了,我覺得我快要死了,麻煩您可以松一松手嗎?”

塔希爾才不信她的鬼話:“別耍賴,回答我的問題!”

伯爵夫人試圖挽回:“真的,您掐我太用力了。我只是個柔弱的女人,不會對你産生一絲一毫的威脅,您難道就這麽無情,連一位可憐的與丈夫分房睡的夫人都不肯放過嗎?”

“我才不管你為什麽和丈夫分房。”塔希爾說什麽也不肯松手,“我最後重複一遍,回答我的問題!”

伯爵夫人吸了口氣:“讓我想想,應該是托馬斯.沃爾西。我聽說還有幾件更精美、更珍貴的東方珍寶分別被人獻給了一位紅衣主教、卡斯蒂利亞行省總督,還有陛下身邊的紅人,委員會秘書安東尼奧.德.烏比拉。”

天啊。塔希爾吸了口氣。

紅衣主教!卡斯蒂利亞行省總督!和皇帝親近的委員會秘書!

“究竟是誰獻給這些人的?”

伯爵夫人可憐地讨饒:“親愛的,我是一個羸弱的婦女,能聽到的消息都是朋友們告訴我的。我發誓,我知道的都說了。”

塔希爾想了想,能問到這些情報算是誤打誤撞後的最大收獲了,有人名線索,以後不難追查。

他沒有殺人滅口的念頭,也怕這位夫人一松手就叫士兵,想想幹脆揚起手打算先劈暈她。伯爵夫人似乎也預感到自己性命危急,一把抓住衣角,妩媚地撒嬌:“您能留下來再陪我一會嗎?”

……真他媽見鬼了,她是怎麽做到在黑暗中都能準确無誤抓到褲腰帶的?

剎那走神後,他果斷把夫人劈暈了過去,攙扶着她躺回原位,随即跳窗而逃。

回到莊園後,他先沖了個涼,讓兜頭的冷水把思緒冷靜下來。

雖然事先探查了豪宅的地形,但是忘記了也該先确定好伯爵本人的作息習慣,進去後瞎貓能撞上死耗子,純屬這次運氣好,這麽冒失的錯誤不能犯第二次了。

再者,他又對沒對夫人痛下殺手的決定後悔起來。

盡管對方在黑夜裏看不清自己的臉,但是聽過他的聲音,如果以後機緣巧合再遇到聽見怎麽辦?他煩惱地抓了抓濕漉漉的頭發。

偶遇的可能性很小,但不能保證不會有。

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可能并不适合做一個刺客。兄弟會的訓誡之一就是絕對不能暴露自己,但是他現在就有暴露的風險。

毛巾草草擦過頭發,開始擦身子。他思索着,有點沮喪地發現自己哪怕重來一次,他也不會狠得下心問完珍寶去向就殺人滅口。

他不後悔自己的決定,不過還是有必要考慮如果真正暴露之後該怎麽辦,怎樣不會牽連到蘇檀和兄弟會。

毛巾扔在水桶裏,他想得有點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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