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序列六:風情漸老見春羞(二)
序列六:風情漸老見春羞(二)
馬德裏下雨了。
蘇檀伸手去接屋檐滴落的雨水,點點滴滴從指尖沁入掌心,彙聚成小小的一灘。
“老爹?”海東青肩上架着老鷹大搖大擺走過來,他剛給鷹喂完食,鷹待得很乖巧,“您不是不喜歡下雨天嗎?”
蘇檀掌心翻覆:“我心裏有事。”
“嗯?有什麽事能讓老爹都煩心?”海東青歪着頭看他。
蘇檀擦了擦濕潤的掌心,看向窗外如霧的雨幕,他的眼神安靜深沉:“天象不好。”
老爹會占蔔算命。這點海東青是知道的,但是能算到什麽地步,他也不清楚。蘇檀并不願什麽事都先算一算,他說神通不敵天數,縱使能算到百年之後又如何,人一死去,萬事皆空。
天象明顯到不需要算命都能看出災禍的征兆,這麽重大的事,海東青能聯想到的只有哈布斯堡為王位之争做好了準備,要打進來了,就問:“是王位的事嗎?”
蘇檀轉頭看着海東青,罕有地給出了直接肯定的回答:“快了。”
1702年3月8日,身體孱弱多病的英王威廉三世因肺炎溘然長逝。【1】
從1701年5月起,這位國王就在議會的催促下為組織反法聯盟不遺餘力。路易十四在佛蘭德斯要塞大開工廠,在南美貿易中霸道地索取特權,侵吞荷蘭在西班牙的經濟貿易,法國經濟上過于貪得無厭的行為激起英格蘭與荷蘭民衆憤怒要求開戰的呼聲。
威廉三世以此契機積極協商,簽訂《海牙條約》并續簽1689年的《大阿拉斯條約》,成功拉攏了奧地利和各州的民心,形成了反法聯盟的民意基礎。
為了争取神聖羅馬帝國貴族的支持,他還頒布了一個條約,對巴伐利亞選帝侯馬克西米利安二世.伊曼紐爾持中立态度。
完成民意上的必要鋪墊後,威廉三世雄心勃勃勃勃,宣布向意大利和阿爾薩斯全面開戰。【2】
有之前達成共識的利益連接,威廉三世的猝然逝去并未對初步形成的反法聯盟有什麽損害。繼任的安妮女王雖繼續承認《海牙條約》的效力,國家上下有條不紊的為反法戰争的組織做周密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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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年5月15日,英、荷、奧聯合發表聲明,向法王路易十四全面宣戰。
在意大利北部戰場,由腓力五世親自指揮的法西聯軍面對薩伏伊-卡利尼昂親王剛剛吃了一場損失不大不小的敗仗,盡管這場敗仗不至于讓聯軍傷筋動骨,但是幾次失敗的戰役戰術很快讓對指揮軍隊興致勃勃的年輕國王如同被澆了一桶冷水。他前所未有地認識自己軍事能力上的平庸,根本無法與自己的祖父“太陽王”相比。
身邊的聖殿騎士大臣早就受夠了目睹國王犯下的令他難以忍受的低級錯誤,他委婉建言國王回到馬德裏,波托卡雷羅殿下迫切地希望他回來,已經等待太久了,西班牙人民也很想見到他們的王後。
腓力五世還不想這麽早承認自己的無能與失敗,好在王後給了他值得安慰的好消息。王後根據他的指示已經在薩拉戈薩召開了阿拉貢議會,議會成員對她十分尊敬,足以證明國王在阿拉貢的民望是深厚的,阿拉貢王國人民十分愛戴他。
雖然王後對自己享受到的尊榮和歡迎非常滿意,但她身邊的貴族臣子和于爾森公爵夫人可不這麽看。在他們眼裏看來,即便阿拉貢議會對王後表現出了足夠的尊敬,可惜該讨論、該改變的事一項沒談成。王後想像從加泰羅尼亞議會那樣,從阿拉貢口袋裏掏出幾個子兒來,又不想再接受類似讓渡騎兵駐紮的特許權力,談判就此僵持。
再加上王後對西班牙目前的政局還處于一知半解的狀态,她不想因為自己的私自承諾給自己丈夫的權力帶來任何損害,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沒有她點頭首肯,一切改革進步的願望都只能是願望,召開議會的本職目的毫無落實,哪怕對王後最抱有期待的于爾森公爵夫人不免也開始唉聲嘆氣。
與此同時,波托卡雷羅在給法國的聖殿騎士同仁們書寫密信,請求他們盡快游說路易十四讓國王與王後趕快回到馬德裏。
“通過國王在意大利北部指揮法西盟軍的表現可得而知,我們的國王,太陽王之孫很明顯沒有良好的軍事素養,這不是偉大的法蘭西陛下幾句鼓勵就能改變的事實,我由衷地希望他盡快回到馬德裏,不要在外面浪費人民的財産了。”
終于,從凡爾賽王宮先後發出了兩封信,一封先給到腓力五世手上,第二封信與腓力五世給妻子的信同時抵達到王後的手裏,信上讓她們盡快回到馬德裏,正式就職攝政團。
然而召開阿拉貢議會的目的還沒達到,匆匆解散議會太過草率,有損王室威嚴。王後為此猶豫不決。
在這時,薩拉戈薩大主教安東尼奧.伊巴涅斯.德.拉裏瓦.埃雷拉在最恰當的時機獻上最合理的建議:不解散議會,而是暫時休會,等腓力五世回來決定相關事宜。這一建議正中王後下懷,深深感到了沉重壓力為之一輕的暢快解脫。
阿拉貢議會接到即将休會的通知後,投票——或是說兄弟會走了一下表面流程,給了王後十萬皮阿斯特金幣。【3】
“這是我們不多的家底了。”議會議員凱文.巴斯克斯在于爾森公爵夫人面前抱怨,“大主教還真是精明。休會!我看着這場議會是永遠再開不起來了。”
于爾森公爵夫人梳攏頭發,笑着說:“不要着急,我的朋友,短時期內王後沒辦法承諾什麽,她也不敢承諾。這場議會的核心目的也不是為了改革,而是為了安撫民心,雖然很無奈……”她放下梳子,眼神變得有些幽深,“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那我們為什麽還要給王後錢?”
“一筆長遠投資。”于爾森公爵夫人俏皮地眨了下眼,“應許她願望的不是聖殿騎士,而是兄弟會。之前聖殿騎士還卡着行程資金,不想讓國王去意大利呢。”
王後一拿到議會給的十萬皮阿斯特金幣,轉手就寄給了遠在意大利的丈夫,附帶一封言語殷切的信,她不計較國王在意大利遭遇的是成功還是失敗,她只想和丈夫一起在馬德裏。
凱文.巴斯克斯和公爵夫人聊了其他的事,很快告辭離開。塔希爾也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
“小寶貝,坐吧。”公爵夫人輕松地笑,“剛剛聽明白了多少?”
“大概是把人民當成可以随便糊弄的傻子吧?”
公爵夫人開朗地大笑起來:“噢親愛的,你這只是聽懂了一半。”
塔希爾謙虛求學:“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要建立在對阿拉貢人民的了解之上。對于聯邦共主,阿拉貢人民對國王還是有信任的,況且國王會很快回來的,不是嗎?”
塔希爾想了會,覺得公爵夫人可能的意思這一次承諾就算失信了也不會有什麽事,人們或許過一段時間就忘記了,但仍改變不了糊弄一下的事實。他沒再說話,而是看向窗外。
他忽然說:“要下雨了。”
“嗯?小寶貝,你為什麽會知道這個?”
因為在陰暗潮濕的雨天,蘇檀的腿會痛。
他會燒一鍋熱水,倒進又高又深的木桶裏,挽起他那長長的裙子和褲腿探進熱水裏泡腳,嘴裏嘆出悠長的氣音,拍拍大腿讓雪裏蕻跳上來,乖乖地伏卧在裸露的膝蓋上,柔軟的長毛蓬松地垂掩下來,袅散的水汽下肌膚白裏透粉。
這樣的事經歷多了,他對雨天也有了奇妙的直覺預感。也許是一縷略微濕潤了些風、稍顯安靜的鳥鳴,都會牽扯他的情感,不由自主地想到蘇檀泡腳時半眯着的、慵懶又惬意的臉。
此刻的馬德裏也在下雨嗎?
“小寶貝?”
“小寶貝!”
塔希爾如夢初醒般回頭,一臉抱歉,“抱歉夫人,我剛才稍微走了下神。”
公爵夫人一臉玩味的微笑,“你的表情像在思念遠方的戀人。”
塔希爾表情更尴尬了,心不在焉:“是嗎。”
公爵夫人一手托腮,笑容暧昧:“你的戀人長什麽樣子?”
“我沒有戀人。”塔希爾不得不說出事實。
“噢~那就是在暗戀了!”
“不要這麽說!”
“哎呀哎呀,小寶貝,你這樣子怎麽能追到喜歡的人呢?難道要讓你的青春充滿愛而不得的遺憾嗎?喜歡誰當然要勇敢的說出來啊!”
塔希爾狼狽得要命:“公爵夫人,您別再調侃我了。”
公爵夫人笑得非常開心:“我在很認真的鼓勵你啊!如果你不早點告白,喜歡的人可能會跟着別人走哦。”
塔希爾由此驀然想到了卡耶塔諾老爺,他尴尬的笑臉僵硬住了。如果不是公爵夫人無意的提醒,他幾乎忘記了,蘇檀現在還是卡耶塔諾老爺養的情人。
“小寶貝?”公爵夫人挑着眉,“怎麽,你喜歡的人其實并不喜歡你?”
塔希爾現在說不出來的難受,思緒也很混亂,搖頭:“不是……”表情很沮喪。
公爵夫人不再以輕佻的神情說話,神色認真起來,拉過他的手詢問:“到底是什麽情況?”
塔希爾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有勇氣說出自己喜歡的人其實是他人情人的事實,而且那位老爺還是聖殿騎士。聽到這裏,公爵夫人的笑容意味完全變了,兩根指頭狠狠地戳他腦袋:“小笨蛋,你都是刺客了,為什麽還在糾結這種事?直接殺了那個聖殿騎士不就行了嗎?”
“可是……”
“什麽可是?難道你那位戀人生活奢侈無度欠了一大筆錢,只有那位聖殿騎士能負擔得起她的開銷?”
“沒有……他,她沒有欠錢。”
“那你還在糾結什麽?!”
“他……那個聖殿騎士在小時候資助過我。”
沒有卡耶塔諾老爺每月派仆人送來的蔬菜蛋肉,沒有足夠的營養,塔希爾不可能長得那麽快,比父親貝西奧還高出一大截。每次從托萊多回來海東青都慫恿着叫他多吃肉,說吃不完食材會放壞,不如敞開了肚皮可勁吃。
況且單論生活方面,卡耶塔諾老爺也并不惹人讨厭,他風度翩翩,就算塔希爾在蘇檀家裏名義上只是“仆人”,但從未在他面前頤指氣使過。在剛來那幾年,他口袋裏還會準備專門給他的巧克力和糖果,尚且年少的塔希爾沒法拒絕這番甜蜜的誘惑。
“原來是這樣啊。”公爵夫人神情更憐愛了,“小寶貝,要解決你的心事還挺麻煩的呢。不過我相信,如果你真心與戀人相愛,不在意日後交往的話,那位聖殿騎士也不會在意她是否成婚的。”
塔希爾臉熱起來。他知道在貴族圈子裏,是否已婚和結交情人完全是兩碼事,甚至已經結婚生子的婦人更“自由”。最鮮明的例子就是眼前的于爾森公爵夫人。但是他……就是心裏很反感,不願接受。
公爵夫人将他的心思看得透徹,刮刮他鼻子:“相信愛情的力量,小寶貝。如果你喜歡的人也喜歡你,那是世界上最自然美麗的事,告訴她你的心意,她自然不會去想什麽有錢的糟老頭子了。”
塔希爾壓力很大,或許困難不僅僅限于卡耶塔諾,還有世俗與傳統。還有他自己——蘇檀是他的老師。
就算得了公爵夫人那麽多誠心實意的鼓勵,塔希爾還是擠不出一點樂觀的笑容。心情疲憊得不想讨論這個話題了:“我知道了,謝謝您的關心,夫人。”
公爵夫人敏銳地察覺到,就算被迫說了這多,塔希爾依舊有深藏在心底的心事沒有說出來,關鍵信息不肯透露,旁人也無法給出更合理的建議。
到底是多嚴重的困境才會讓塔希爾如此煩惱呢?不會是親兄妹的關系吧?
塔希爾不肯再透露一絲一毫。于爾森公爵夫人無從猜起。此時王後已經準備返回馬德裏,統領攝政委員會。
“馬德裏是個不錯的地方。”公爵夫人透過車窗向外望去,臉上露出懷念的神情。
“這是一座美麗又偉大的城市。”塔希爾應和道,他透過狹小的窗看到了在天上盤旋的雄鷹,盡管模糊不清,但他确信海東青正在某處屋頂注視着他。
事實也确實如此。海東青抱着胳膊蹲在屋頂上,注視着這幫龐大的隊伍。
國王離開,波托卡雷羅只手遮天的時間裏,初期執政時他帶來的一點興旺跡象已經消散無蹤。聖殿騎士互相勾結,不擇手段地為自己謀取利益,行為猖狂,趴在這個本已孱弱的國家上拼命吸血,經濟下滑得愈發嚴重。
臨時軍政府的無能與殘暴直接損害了波托卡雷羅大主教此前積攢的名聲與威望,內憂外患讓這位老人焦頭爛額之際又深感疲憊。
現在他将要面對的,是被法王路易十四與西班牙國王任命的攝政委員會領導者、王後瑪利亞.路易莎,以及與王後是知心密友、與同行的法蘭西大臣關系密切、舊情人于爾森公爵夫人。
于爾森公爵夫人與王後在王宮下榻。塔希爾手持特別通行證離開王宮,去兄弟會的情報交接點拿取情報,摸到紙張後立刻回到王宮,将密信交給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看到密信內容,挑起眉毛:“大導師讓我過兩天安排好事情,去和他們見面。嗯……小寶貝,陪我一起去吧。”
“好的。”塔希爾沒有意見。公爵夫人卷起密信,放在蠟燭上點燃,“開完秘密會議後,小寶貝願不願意帶我去見一見你暗戀的人呢?”
“啊?!”塔希爾吓了一跳,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不可以!”
點燃的紙卷差一點點就能燙上夫人的指尖,公爵夫人把餘燼丢進水盆,嗤地飄起淡淡的青煙:“為什麽不行呢?放心,我遠遠地偷看一眼。我可是很好奇小寶貝這麽喜歡的人長什麽模樣的哦。”
塔希爾繃着臉:“不行就是不行。”
“好吧。”公爵夫人無奈地聳了聳肩,“真是讨厭的固執呢。”
塔希爾有點氣惱地說:“公爵夫人為什麽這麽關心我的戀情呢?您在馬德裏不也是有一位老情人嗎?”
話一說出口,他就開始後悔自己的沖動。這句話太尖銳,幾乎是在羞辱公爵夫人,他連忙補救道歉:“對不起夫人,我……我冒犯您了,對不起。”
公爵夫人寬宏大量地微笑:“小寶貝,不用這麽緊張。我和波托卡雷羅的情人關系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她露出幾分懷念的神情,也許在追憶那早就挽不回來的青春:“那時候他還不是什麽最高大師,只是個普通成員。當年的他……确實聰穎過人,擅長雄辯。你要知道,聰明人之間會互相吸引的,他也算是很有人格魅力的人,還有一股不輸年輕人的熱烈幹勁兒。現在嘛,都分開那麽久了,兄弟會沒人會在乎這個。你要說我會不會去看他……”公爵夫人癟起嘴,“都快七老八十的人了,還野心勃勃地攝政,肯定老得一臉爛褶子了,又是政敵,誰要去看他,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