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特殊記憶(九):轉燭飄蓬一夢歸

特殊記憶(九):轉燭飄蓬一夢歸

冬日瓊英紛飛,永和宮內燒足了碳,暖氣融融如春。蘇檀眯着眼打盹,昏昏欲睡。

一只手貼着狐毛領子伸進蘇檀脖子內,蘇檀呀了聲,一下捉住手腕,擡起眼:“陛下今日怎的有閑心來看我了?”

朱由校反手掐了他的臉:“這話說的,我何時不曾記挂着你?”

蘇檀微笑道:“陛下慣愛說笑,快些坐下吧,我叫羅三兒端點暖身的甜湯來。”

蘇檀一到冬天就變得懶惰,不想出門,只想昏昏沉沉打盹。朱由校登門,蘇檀打盹不成,還被強拉起來要出門賞雪。厚衣裳裹了一層又一層,厚實的白狐領兒擁得人臉快不見了。朱由校看他這副打扮不由得有些好笑:“這麽怕冷?身體虛成這樣,該多喝些參湯補補。”

蘇檀語氣輕快:“阿檀生性怕冷而已,才不是體虛。”

朱由校牽着蘇檀去看宮裏新開的綠萼玉蝶梅,梅花開得正好,香氣清幽。蘇檀出于好玩,彈了彈覆雪梅枝,積雪一簇簇地落下,他接了些雪攏在手心使勁攥成冰,放到鼻下聞聞,有些失望:“還以為有梅花的香味呢,原來并沒有。”

“阿檀要是喜歡梅香,我叫司苑局多擡幾盆梅花搬進你宮裏來。”

蘇檀輕笑:“多謝陛下恩賞,我要開得旺的。”

兩人賞了會雪,回到永和宮吃上了剛端上來的溫熱的豆沙圓子糊。冷天涼得快,沒吃幾口朱由校就放下了,摟着蘇檀咬耳朵,宮人都退了下去。

自壬寅宮變後,皇帝不再在後妃宮中留宿。蘇檀雖無妃名,不過住着永和宮主殿,依然要遵守這一規矩。為朱由校穿好衣服,蘇檀退身行禮:“陛下該回去了。”

朱由校牽了牽衣袖:“阿檀,朕給你許了永和宮後,你倒變得越來越一板一眼了,和朕那些妃子沒什麽兩樣了。”

蘇檀不急不緩道:“比不上小壽兒,能天天在陛下跟前伺候呢。”

朱由校擡起他臉頰:“小壽兒可是羨慕你能獨得一宮,宮人環伺,樂享無憂,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望帝春心托杜鵑,算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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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校笑了,刮了刮他鼻子,背手離宮,蘇檀送至門口,看着他坐上辇轎方才轉身。

蘇檀回來先摟了個湯婆子捂在懷裏,羅三兒端來一盤剛煎過的熱乎乳餅來,配一碟玫瑰蜜醬,是蘇檀最愛吃的睡前甜點,吃過兩塊,清茶漱口,蘇檀眉目都舒展開了。

羅三兒湊到身邊問他要不要擦擦身子,蘇檀想了下:“等會吧。”瞧瞧外邊,羅三兒馬上轉頭吩咐宮人都出去一會,等确認門窗都關好了,四下無閑人,他再小聲問:“公子,您有什麽想問的?”

“你見過高永壽嗎?”

羅三兒颔首道:“只遠遠瞧過幾眼,看不真切,聽說高永壽眉目俊秀,姣好若處子,朝臣皆呼高小姐。與高小姐作伴的,還有個劉思源。”

“高小姐,劉思源?”蘇檀想了一會,笑了,“有意思。”

蘇檀的表情似笑非笑,說妒非妒。羅三兒小心問道:“公子,您……”

“沒事,就問問。”蘇檀擺擺手,“叫人幫我擦擦身子吧。”

蘇檀洗漱過後,昏昏沉沉睡過一夜,醒來又是一室雪光,耀眼的很。他撐着頭呆呆地看,半天不起來。

羅三兒前來催請了四五三道,才不情願慢吞吞地起來了。

早起飲一口頭春料子的雲南熟普,再食早點。食過早飯之後,又無所事事了。正好司苑局擡着幾盆梅花進來,擺在合宜的角落,蘇檀欣賞了會重葉并蒂紅梅的花容芳姿,很快又沒了興致。

宮中生活枯燥,又逢大雪,雪景再好,看多了也覺刺眼。

嫔妃在宮中只能做些女紅,抄抄經文聊以度日。蘇檀做不了女紅,也不能像嫔妃那樣可與相識的姐妹摯友說話。羅三兒與其他小太監喜歡玩的骨牌、雙陸、鬥雞一流,蘇檀一概不感興趣,在除了讀書還是讀書,再就是半睡半醒,一夢悠游。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這話說着是真心的。

蘇檀讀的書都是從文淵閣中調來,蓋因他也沒法讀《女誡》、《內訓》、《女範捷錄》這些書,拉下臉向朱由校撒嬌求情,總算求來了這份來之不易的恩典。

只是從文淵閣調書,書名書錄要經陛下之手,一些禁書孤本不好意思求取,調書進來如山崩,看書似慢病抽絲,讀讀停停。

“公子,公子?”

蘇檀懶懶地睜眼一看,羅三兒的大臉笑得燦爛如花,見他醒了便道:“小的給您帶了幾樣好東西!”

“什麽好東西,笑得這般開心。”蘇檀坐正了,方覺睡相不好,躺得腰有些痛。

羅三兒從袖裏掏出一卷紙,兩本書,向後小退一步躬身:“您看過就知道了。”

蘇檀心下疑惑,先拿起紙卷攤開,原來是一幅肖像。若不是服飾昭彰,蘇檀幾乎以為肖像中人是個秀麗女子了,心知這副肖像八成畫的就是那位高小姐,彈了彈紙張:“果真是這般相貌麽?”

羅三兒道:“那是自然。這幅畫是善丹青的宮女所繪,親眼目睹過高小姐相貌。據她所言,若高小姐着女衣,便與宮女無異。平日裏也好穿江南女子服飾,假媚上心。”

蘇檀看了幾眼便放下紙卷,重新拿起另兩本書來,既無書名更無署名。翻開一看,愕然色變,燙手似的直接丢下了:“這什麽污糟東西!”

羅三兒趕緊撿起來,小聲說:“公子,這是咱家好不容易搞來的,高小姐也在看呢。”

蘇檀罕有地臉紅透了:“高小姐……怎麽看這種東西?論和合之術,不是男女陰陽相濟才有的事嗎?”

“公子,世事易遷,今朝不比往日,民風興盛,自然有人研究這個。”羅三兒說着,把撲了灰的書往桌上端端正正放好。蘇檀盯着那靛青的書皮看了半天,小聲嘀咕:“看這個能成仙?”

羅三兒打趣:“那可是比成仙還要快活的事!”

蘇檀捂住臉:“別說了,別說了,快些出去吧!讓我靜靜。”

蘇檀覺得羅三兒真是沒臉沒皮,給他找這種書有什麽用?他又不是高永壽,有機會天天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晃悠。高永壽慕他可居深宮,不是妃子勝似妃子,要說他有什麽羨慕的……罷了,還是不羨慕他的為好。

羞是羞,蘇檀破天荒認真看了一回,連午時最愛吃的乳皮都忘掉了。看了半天,只能認為作此書人對真正的和合之術了解淺顯,寫出這般玩意來,更像是為了迎合民風喜好,做沽名釣譽的事。

陰陽不濟終非正道,不可能修出什麽正經名堂的。書中的配方倒是無害,除了一些美容養顏調氣的方子外,作用都是心誠則靈。

看完後,蘇檀把書還給羅三兒,叫他處理幹淨。

“您不看啦?”羅三兒睜大了眼睛,“不是挺有用的嗎?”

蘇檀反問:“何以見得?”

“高小姐受寵啊!”

蘇檀生惱了:“叫你處理幹淨就處理幹淨,莫再說他了。”

羅三兒喏喏稱是,蘇檀生了會悶氣,又看起書來。

不過經此一事後,他忽然對和合一術起了興趣。

昔日走山訪水的時候,見識過的丹道箓派衆多,掌握和合一術的人少之又少,許是閨中秘事,上不得大雅之堂,尋常人等難以接觸到。

到嘉靖時期,天子狂熱癡迷修仙煉丹,和合一術大行其道,不過與真正的養身修法已經相差甚遠。披堂皇之名,行污穢茍且之事,來來去去無非說的是玄乎其玄的采陰補陽。醉心春藥邪方,貪求偏門詭法,有害而無益。

到此朝此代,朱由校不好此事,民間風氣亦有所回落。但雁過留痕,風過留聲。宮中太監依舊留存着吃雄鴨腰子的風俗,謂之能壯陽補腎,一對雄鴨腰子被擡得能值五六分銀子,即便如此,宮人依舊趨之若鹜。

蘇檀有點懷疑的問羅三兒:“我以前賞給你的那些銀錢,有多少耗在這上面了?”

羅三兒笑眯眯的:“公子給的賞錢咱家有好好收着呢,該省省,該花花。”

蘇檀知雄鴨腰子補腎一說只是簡單的以形補形,說沒用吧……想想又覺得不必在此較真,人總歸是要有個念想的。

嘉靖帝在宮中帶來的遺存除了風俗風氣,還有大量自民間收上來的法書異志,記載着大量似真似假的道傳法箓。嘉靖帝死後,宮中莫名出現騷亂。皇帝親自煉制的丹藥、收藏的法器及這些書籍被手腳不幹淨的宮人私下瓜分,有的輾轉流落宮外,有的仍在宮人手上兜兜轉轉。

羅三兒為蘇檀搜羅了好幾本過來,蘇檀都照單全收,賞了他好幾根簪子。

蘇檀日讀夜讀,有些還真的有些神道,但明顯不是完整法門,修行有缺。不過汲取思路,仍有大用。

他抱着書孜孜求讀時,朱由校悄悄走了進來,故意不作聲。蘇檀五感何其靈敏,就算不擡頭也知是他來了,只是遷就天子情趣,依舊沉浸書中。直到朱由校伸手來奪書,蘇檀才唬了一跳,把書往身後一收:“陛下!”

“看的什麽?”朱由校笑着欺身壓過來,蘇檀趕緊抱着書往後躲,兩人擠在一張榻上躲來閃去,最終書還是朱由校看到了半頁,只是看了一眼,朱由校笑起來:“阿檀學壞了!”

“哪能算學壞!”蘇檀兀自分辨,理不直氣也壯,“這些可是外邊看不到的孤品珍本呢。”

“你想看這個的話,何不對我直說?”朱由校捏了捏他臉,“我那裏有很多,保你讀到開春也讀不完。”

蘇檀拿書擋住臉:“陛下饒過阿檀罷,阿檀不讀這書了。”

朱由校扒開擋住的書,親他的臉頰:“方才還說這是孤品珍本,現在又反悔不讀了?你都學了什麽,給我講講?”

蘇檀真羞到了,期期艾艾說不出來。朱由校又道:“漢書有雲:以身教者從,以言教者論。阿檀既然不想論,那就是要從了?”

蘇檀抵賴不住,羞紅了臉頰,小聲道:“白日身教……”

朱由校反問:“有何不可?”

蘇檀想,自己還是有點喜歡朱由校的。

他是四海之主,是百官之君父,是在放下政務的閑暇時刻是喜歡做點小木工活的普通人,他對他很好,能輕而易舉賜予蘇檀想要的一切,只要他給得起。

但皇帝終究是皇帝,他的心會分給很多人,很多事。蘇檀在皇宮裏沒奢望過任何非分之想,只是偶爾在仰望紫禁城的天空時,會想起自己那樁遙遠得不知何時到來的注定的正緣。

他會把所有的心都給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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