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序列十:似曾相識燕歸來(四)
序列十:似曾相識燕歸來(四)
“好看着呢!”蘇檀對塔希爾這身裝束很滿意,“不這樣打扮,誰會信你有錢呢?”
塔希爾還是覺得不好意思,蘇檀拍肩鼓勵他:“去吧去吧!試試看吧!如果院長需要贊助,你不要報太高了,讓院長意見動搖就可以了。”
他轉頭招呼海東青,讓他來扮演塔希爾的車夫,一起坐莊園的黑色豪華馬車去阿圖諾索裏。蘇檀邊笑着邊把他往車門裏推,“等着你的好消息哦!”砰的一下關上了門。
與裝束華麗但渾身不自在的塔希爾相比,海東青就樂呵多了,瞅了他幾眼就直樂:“別扭扭捏捏了,就一件衣服,有什麽穿不得的。”
塔希爾不自在地理理衣角,嘟囔:“不太舒服……”感覺有點悶熱,又有點拘束。
海東青抵達阿圖諾索裏附近,下來找附近路人問路,修道院不算太偏僻,很快找到了。熱心的路人還指給他看誰是雷娜塔院長。
雷娜塔院長滿頭白發,在修道院門口動作緩慢地掃着地,塔希爾斟酌了一下,想到蘇檀臨行前的叮囑,除了表現禮貌與誠意外,最重要的還是給修道院的孤兒一筆足以讓雷娜塔院長改變主意的贊助,這個贊助數額究竟能開口到多大,塔希爾心裏更沒底。
西班牙兄弟會一向有錢,但是究竟有多有多錢素來是個謎,以前梅迪納公爵或許清楚,現在就變成了一筆糊塗賬。
塔希爾忐忑地想,開報個三千雷亞爾夠嗎?
“雷娜塔女士,您好。”塔希爾走過去幹巴巴地打招呼,雷娜塔女士直起身,平靜地望着他:“年輕人,你來這裏是為了禱告嗎?”
“不,我是為了另一件事。”直到現在,塔希爾仍未考慮好要用什麽樣的方式說起救援聯盟軍傷兵一事,走一步看一步扒,“我們能否進去說?”
雷娜塔女士點點頭:“可以,您似乎是第一次來這裏?”
“嗯……我在托萊多久居。”
“托萊多是個美麗的地方,那裏有衆多優秀的工匠,可惜它已經衰落很久了。”塔希爾跟着雷娜塔走進修道院,他看到修道院的孤兒們穿着統一的黑白色服裝,排着整齊的長隊有秩序地走過,行動快而無聲:“他們這是……?”
在修道院裏,塔希爾見到了許多被收養的孤兒,他們乖巧而安靜,在修女的指揮下忙着做手工活,修道院看起來像個巨大的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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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希爾看得有些走神,直到雷娜塔女士叫了一聲,他恍然回頭,快步跟上。
雷娜塔女士帶塔希爾走進了一個小房間,貌似是茶室,面積很小,室內的鋪陳樸素而整潔。雷娜塔女士坐下來,姿态優雅:“您來這有什麽事想說的,先生?”
“我想跟你談談聯盟軍傷員的事,傷員聚集在馬德裏,人數已經有上千人之多,他們飽受苦難與煎熬。聽說雷娜塔女士仁愛寬大,不知道對救援那些傷員有沒有想法?”
雷娜塔一邊眉毛挑起來,神情明顯驚訝起來,語氣甚至有幾分挖苦:“難道您不是西班牙人?”
“不,我是奉命而來。”塔希爾突然靈光閃現,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冷靜地說,“有一個位高權重的人委托我完成此事。完成這件事需要一個擁有充足人手、聲望足夠隆重、善良無私的人站出來主導救援,于是,我就想到了您。生命貴為平等,如果那些傷員已經認識了戰争的可怕與不義,并且不再與西班牙人民敵對,願意為自己犯下的罪行贖罪。那麽。他們就有被拯救、得到被寬恕機會的資格。您認為呢,雷娜塔女士?”
雷娜塔女士低頭思索了一會:“我承認您說的有道理……但是您也知道,滞留在馬德裏的聯盟軍傷兵數量驚人,而我只是一個小修道院的院長,沒有您想象的那樣充足的人手和藥品。”
塔希爾說:“我可以給予一些幫助,重要的是要行動起來,我會先給您三千雷亞爾,後續費用您可以記在卡耶塔諾.布爾戈斯.卡瓦耶羅先生名上。”
“卡耶塔諾先生?”雷娜塔女士的神情仿佛表明她認識這位,思索一陣似乎完全理解了,直接答應下來:“感謝您的慷慨與善良,我會盡快做好救援準備的。”
塔希爾對事情發展如此順利松了一口氣,既有些高興,又隐隐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他沒來得及仔細消化琢磨,先起身與雷娜塔女士告別,雷娜塔友好地祝福送別了他。
離開修道院回到車上。海東青操縱馬在街道上轉彎,“談得怎麽樣?”
“還可以。”塔希爾皺着眉頭思索,說:“我花了三千雷亞爾,對她說後續費用可以記在卡耶塔諾名上,感覺……雷娜塔女士似乎和卡耶塔諾認識?”
“認識這不是很正常的事麽。收養了那麽多孤兒,還要做慈善,當然要和富人打交道的,不然小修道院怎麽維持下去?”
“我對她說,我是奉了一個人的命令來辦這件事。”塔希爾摸着下巴,“她一點沒問這個事,好像覺得這很正常。”
海東青終于扭過頭:“你覺得雷娜塔和聖殿騎士有關聯?”
“很有可能。”塔希爾有些猶豫。事情已經談好了,這時候再去調查雷娜塔的話,如果真的調查出來什麽問題……那救援傷兵的事誰來幹?事後再來清算嗎?
可要是這樣,在救援傷兵的時候,雷娜塔或許還會去做見不得人的勾當,這對受害者來說絕不公平。
“我們去找這片地區的據點負責人,也許能聽到一些事。”海東青改變馬車方向,向刺客據點疾馳。
在據點裏,兩人等了好久才等到負責人回來。向他講述情況後,負責人想了會,在書架上找了半天,抽下一張紙:“這是以前還沒來得及焚毀就被聖殿騎士帶走的文件,我們最近才拿回來。這裏的人之前就注意到過雷娜塔,但是還沒來得及深入調查,兄弟會就出事了,調查也就不了了之,你們看看吧。”
塔希爾接過紙,紙的上方粘着一份字跡歪歪扭扭的信,盡管粘貼的時候盡力鋪平整了,紙上的皺痕依舊嚴重,是一個孩子寫的。
“叔叔您好。我是住在格雷塔的小孩,我在阿圖諾索裏修道院有一個朋友,她叫奧羅拉。我喜歡她,我愛她。但是最近她好久沒和我見面了,我問修女她去哪裏了,修女好像不記得修道院裏還有奧羅拉這個人,只是粗魯地呵斥我滾開。我等她好久好久了!可是她一直沒從修道院出來,我感覺她可能出事了,我很擔心。爸爸說你們很厲害,很善良,會幫助有困難的人,求求您了!我真的好想見到奧羅拉!如果您找到了她,可以帶給我一封信嗎?我會把我所有的零花錢都給您,以後您有需要我送信的時候,我會幫忙。我跑的很快!”信的末尾寫上了小男孩家的地址。
信紙下面是一行潦草的字跡:相貌紅色頭發,面部有雀斑,耳後有一片黑痣。
失蹤日期:六月份左右。
查閱修道院花名冊,名字已劃去。
修女:已被帶走,修道院固定項目。
以前:優先挑選身體健康、容貌上等的小孩/現在:前條優先級不變,身體健康的也可以。”
短短幾行話,翻到紙張反面,沒有寫下去了。紙上還殘留有淡淡的煙味,
不知接手這項任務的刺客到底是犧牲了還是如何。就憑調查得出的只言片語,塔希爾就覺得情況很不妙。
以前的篩選條件都足夠可疑了,在奧羅拉失蹤時期挑選條件更是放寬到只要是身體健康的小孩就可能會被“帶走”,那相貌沒那麽漂亮的,他們會遭遇什麽?
塔希爾緊鎖着眉頭合上紙:“以前做這件事的人是誰?”
“很遺憾,不知道。”負責人無奈地聳肩,“以前丢失的情報和犧牲的人太多,也許接手這門任務的人還在巴塞羅那呢,沒人來主動認領的話,我沒辦法找出是誰。”
塔希爾點頭:“明白了。那你們現在還有人手去盯着雷娜塔嗎?”
“你是說監視她的動向?那當然可以交給線人去完成。如果她有異常變動,我怎麽聯系你?”
“送到莊園,多謝。”
“沒問題。”
海東青靠在門邊上,抱着胳膊看塔希爾出來了:“查得怎麽樣?”
“雷娜塔有問題。”塔希爾現在能百分百肯定了,有人盯着,估計要不了多久雷娜塔就會露出馬腳。
“現在還需要留着她,等救援傷兵這事做完了,我估計……”海東青話說到半截突然卡住了,塔希爾等了一會:“估計什麽?”
“法國人好像快要來了。”海東青沒說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判斷,只是加快了駕車速度。
海東青的預言沒錯,法國軍隊真的來到了馬德裏。
1906年8月4日。隸屬貝裏克公爵的一支中隊抵達馬德裏。他們受到了馬德裏市民的熱烈歡迎。法國軍隊的到來讓馬德裏民衆的反抗意志高漲,無數人争相搶掠葡萄牙人的兵營,将奧地利将領家裏和兵營裏的財物和家具搜刮一空,把散布在城市各地的奧地利旗幟和卡爾三世的肖像等物堆積在寬敞的街道口和太陽門廣場焚燒,為此歡呼雀躍。
同天,在薩拉戈薩滞留許久的卡爾三世終于姍姍來遲,然而已經錯失了在馬德裏正式稱帝加冕的最佳時機。馬德裏市民對他壓根不假辭色,冷清冷漠的态度與在加泰羅尼亞熱烈歡迎的對比一個天一個地。
巨大的反差讓卡爾三世感到有些沮喪,但更大的危機還在後頭——腓力五世聚集了足夠多的兵力,準備奪回馬德裏。
蘇檀和海東青塔希爾在此時秘密回到了原來住的地方,花了大半天時間收拾完行李東西,蘇檀已經累極了,靠桌撐着頭閉眼假寐,翹着腿,腳面上粘着雪裏蕻,把腿當秋千,一上一下慢悠悠地搖晃。
驀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有風要來了。”
海東青瞧瞧外面,外面晴空萬裏,就是因為街上到處都在焚燒屬奧地利的東西,霧蒙蒙的一片灰青,風不算大,蘇檀這樣感慨似乎單純只是感慨而已。
不過塔希爾知道蘇檀偶爾會話裏有話,他猜測這是馬德裏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了,于是問:“會死很多人嗎?”
蘇檀笑了下:“不是哦,有客人要來了。”
“客人……”塔希爾看看門口,他有點懷疑。
風來了,就有客人來了?
不過蘇檀這麽說了,或許是真的吧?
“塔希爾,幫我煮一壺茶吧。”
“好。”
塔希爾煮好茶,撤火等待茶水慢慢溫涼。再從櫥櫃裏找出盛放白釉茶具的木盒,只拿了兩只杯子,預先泡水淺淺清洗一下,剛在桌上擺好茶具就聽到有人在敲門。
咚咚很有節奏的敲門聲。塔希爾驚訝地看向門口,蘇檀的預言又一次精準地實現了!
敲門的人說:“抱歉,我可以進來避一下嗎?外面的煙塵太嗆人了,我有點受不了。”
聽聲音是位女性。塔希爾還沒來得及走出廚房,蘇檀已經起身去開門了。
他一開門,光和煙塵立刻張牙舞爪地湧了出來,頭戴兜帽、捂着面紗的女士迅速側身擠進來,充滿歉意地說:“抱歉,我不太能接受煙塵。”說完咳嗽了兩聲,聽起來有點兒假。
蘇檀溫和的微笑:“外面對身患疾病的人确實不友好,坐下休息一會吧,只要您沒事就好。”
這口音不像西班牙人,也不像法國人……塔希爾思索着,能值得被蘇檀預知即将登門做客的人,或許身份不會那麽簡單?
“塔希爾,茶好了嗎?”
“馬上。”塔希爾将茶壺與茶杯放上盤子,端出來放在桌上,倒了七分滿的兩杯。
客人拉下面紗,注意力不在茶水,而是在明淨溫潤的白瓷茶具上,誇獎:“很樸素的瓷器,這可真少見。”
“一些私藏的東西。”蘇檀笑笑,“還請嘗嘗這茶吧。”
塔希爾好奇地觀察陌生的來客。這位女士面龐英氣而俊美,神态酷肖古希臘英勇無畏的斯巴達士兵雕像,大眼炯炯有神,烏黑的長發編成粗粗的麻花辮盤繞在右肩。
她氣息穩定,精神強大,不像會因為煙塵嗆到難受需要進屋躲避的人,不得不讓人懷疑她只是找借口進門而已。
真奇怪,明明素不相識,卻有種早有預料相識的感覺。
蘇檀看着這位客人,總覺得他應該是在哪裏見過她的,不然她為什麽會造訪于此,又為什麽坦然地接受自己的招待?
陌生女士抿了口茶水,擡頭注視着,剎那的對視讓蘇檀感覺到,心懷疑惑的不只是他自己。
“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蘇檀回憶了好一會,确定自己記憶裏沒眼前這個人,微微歪頭:“真的嗎?很抱歉,我……我的記性不太好,很容易忘事。”
“原來如此。”女士的表情不加掩飾的遺憾,“那你還記得長安嗎?”
長安。蘇檀眼睛亮了,笑起來:“怎麽會不記得長安呢。”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長安是唐帝國的心髒,是他午夜夢回的常客,“您去過長安?”
女士點頭:“長安是我見過最龐大幹淨的城市,隔了這麽多年,我還是會想念它。”
塔希爾坐在走廊一頭,一邊揉着貓頭,一邊偷聽客人與蘇檀的談話。他們在聊東方陌生的城市,聊長安的胡餅,食坊街裏的水盆羊肉、櫻桃畢羅、清爽的槐葉冷淘,王店集的見風消,楊貴妃的荔枝和華清池,洛陽的牡丹與明堂,每個都那麽新奇又遙遠。
蘇檀确信自己真的和這位女士伴行過很長一段時間,不然他們何以能一見如故?她又何以能對長安與洛陽的風土人情如此熟稔?
可是他真的想不起來在何時結識的這位女士。
陌生的女士聊得盡興,話題回到蘇檀自己身上:“你看上去真的比以前虛弱不少。”
“我嗎?”蘇檀按了按額頭,苦笑,“遠渡重洋來到這裏,吃了很多苦。”
陌生女士很感興趣:“為什麽要來到這?馬德裏比不上長安,更比不上洛陽,你明明可以在長安過得很好。”
“我……”蘇檀遲疑了一下,按住心口,“因為我想在這裏找到一樣東西,那樣東西可能會治好我。”
“治好?”
“我的身體裏潛藏着一種特殊的力量。”蘇檀不知道客人能否理解,為了保密,他只能用含糊的概括語言描述神器碎片,“它似乎一直在和未知的存在共鳴,催促我去尋找類似的東西。所以,我一直在不斷地遷徙,不斷尋找。我似乎找到過,後來又弄沒了……哎。”蘇檀搖頭,丢掉那些過于遙遠模糊的印象,“再後來,一個西班牙人找到我,說在馬德裏,可能有我要找的東西。”
“馬德裏?”女士若有所思起來,“有意思,只可惜我在這裏從未聽說過這樣的東西……你說的那種特殊的力量,它會損害您的健康嗎?”她的神情十分關切。
蘇檀又思索了一陣言辭:“并不是,它影響的可能是……我的性情。至于健康方面,這麽多年的遷徙,确實對我身體影響不小。”他苦笑着拍拍膝蓋,“坐船來馬德裏,才知道自己暈船,天天在船上上吐下瀉,沒幾天是安生的。”
女士面露同情之色:“原來如此,大海兇險無情,還好您成功到了。”
“是啊,那個時候,最擔心的就是風暴把船掀了,茫茫大海,沒有退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到岸上。”蘇檀說着,提起茶壺重新給自己倒茶。
女士由此注意上他的手腕:“你的手腕看着有點不太對勁?”
蘇檀聞言手往回縮了一下;“沒什麽大礙,一些小事而已。”
女士伸出手:“給我看看吧?你的發力方式很不正常,是受過傷嗎?”
“是受過傷。”蘇檀看她固執地伸着手,有些好笑,沒誰比他更清楚自己身體是什麽狀況,可是……
他還是搭上了女士的手,也許因為來源于直覺上的信任,也許,因為她真的是自己曾經的親密友人?
女士的手粗粝,骨節分明,是一雙屬于久經沙場的戰士的手,女人擁有這樣的手極其少見。
她緊緊握着他的手,懇切地說:“以後,你或許可以活得更輕松一些了。”
“再見到你,真的很高興。”
特殊的暖流從手心湧向四肢百骸,帶來奇特的融融暖意。蘇檀心跳變快了,他知道眼前的女士也是一位神器的持有者,并且持有的是他一直想要尋找的東西,盡管他仍然無從憶起,自己在長安時究竟是何時見到的她。
不過,相隔百年依舊能見到故人,是件多麽幸運的事?
他輕輕地回握住她的手,笑中含了點朦胧的淚:“我也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