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雖雨有漸小之勢,可三更天卻是夜中最寒之時。
尹姝顧不得其他,只身走近雨中,夜裏伸手不見五指,她估摸着辨識片刻,指着一處毅然道:“方才就是在這兒,我瞧見了一只鞋印,鞋底是兩道深紋,約摸這麽長。”尹姝比了比手。
衛骧眉心微微一動,端着火燭走了過來,他蹲下身,火燭往地上一探。
除卻泥沼,地上空空如也,并無尹姝說的鞋印。
“怎麽會……”尹姝驚詫,不可置信地又看了兩眼,“方才就是在這兒的啊。”
衛骧顯然并無要與她深究此事的意思,轉身就要往屋內走,“你看錯了。”
“不會的,大人。”尹姝喊住衛骧,“方才我看見時就在鞋印旁留了一枚藥渣。”尹姝說着就往腳下的泥中翻找着。
衛骧看着她,眼神諱莫如深。
“大人看,真的有!”尹姝滿手是泥,只見掌心靜靜躺着一枚白芍,“我也不知那足印為何轉眼就沒了,可方才是真真切切看到的,這枚藥渣可作證。”
可于衛骧來說,一枚白芍t也說不了什麽,他只停留了兩眼便別過臉去,“應當是司役留下的。你來鄒家時我尚已在此,有沒有人來過我還能不知?”
“大人……”尹姝垂眸盯着這片泥地,竟有些恍惚。衛骧都說了是司役留下的,她也不好辯駁,他說是司役那就是司役罷。
“查證之事今夜作罷,先回經歷司,待明日一早再來。”
“啊?回經歷司?”尹姝懵頭懵腦,不知衛骧在說些什麽,“為何要回經歷司?”還有好幾個時辰才天亮,她還想回去睡個回籠覺呢。
“驗屍。”衛骧抛下兩個字便往前院走去。
驗屍?怎麽還要驗屍?
尹姝拾起地上的傘就跟了上去。
兩人才走出鄒家,就聽見“喔——”的一聲,不知誰家的雞鳴聲詐然而起,又是誰家的黃狗被驚醒,沖着屋外就是一頓亂吠。
雞叫三遍天下白,如今已是醜時了。
衛骧走在前頭,步子不緊不慢,可尹姝邁腿兒跟着還是有些吃力。方才還好好的,怎麽就忽然要走了呢?
可衛骧走的……也不是經歷司方位啊,經歷司要往西側的小道下山才是。尹姝怕他第二回來鄒家不識路,走岔了道,出聲示意:“大人……”
尹姝才開了口,衛骧便停下步子回身,見他眼底一抹寒厲閃過,尹姝慌忙止了聲不敢再說下去。
“跟着。”衛骧又往夜色中去。
尹姝不說話,心中數着步子,二人約摸走了三十丈遠,就見衛骧停了下來,他吹熄了火燭又收起傘,一氣呵成。尹姝不知這是何意,只照着做。
四周過于沉寂,只有自己的氣息隐隐可聞,夜深不見人,尹姝試探着往身側摸了摸,指腹傳來冰涼,是沾着雨水的石苔,她又探了探,石塊壘疊,像是廢棄的牆垣。
他二人站在這兒,若非有人細瞧根本發覺不了。而她向前一望,卻是一覽無餘,面前似乎是間宅子。
她不知衛骧要做什麽,就在此一同待着,等了一盞茶功夫不見衛骧說一句話,卻等來了眼前的屋中燈燭微晃。
燭光映出窗柩上的錦方格,以及一個攢動的黑影。
再定眼一看,這宅子眼熟得緊,不正是鄒家嗎!
他們兜兜轉轉竟又繞了回來。尹姝別過頭看向衛骧,他神色未動,就連氣息聲也未曾有變,見他對此似乎并未意外。
難道說他其實也知曉鄒家藏着人?那他方才……尹姝默嘆了聲氣,他的話中虛虛實實,她實在看不透了。
黑影似乎極力壓着動靜,在屋內周轉了片刻,忽而熄了火燭。
尹姝眼前一暗,心也緊了一緊。她看不清人,可依稀從聲響中辨出黑影從窗子翻出,以及踩在稭稈上吱吱的碎步聲。
怪不得她入鄒家時不見前院有足印,原來人是從後院翻入屋的,難怪。
鄒家的後院臨着一壟田,再往後走便是密林,那有條小道可下山,來時不走大路,去時必定不敢招搖。
尹姝從廢棄的牆垣上卸下一塊砌石握在手中,屏氣凝神,伺機而動。
腳步聲越來越近,尹姝緩緩擡起砌石,可還未砸出去,就聽“哎喲”一聲悶哼,那黑影就栽倒在地上。
以為是絆着了田埂,他呸了一聲,他甩了甩沾在手上的泥漬,“他大爺的,晦氣。”就要麻溜起身,腿還蜷着,就又跌了進去。
這一回栽得比方才還疼了,只因後背上踩着一只腳叫他動彈不得,他趴着身擡不起頭,更看不清來人,慌亂掙紮,“誰!是誰!”
“點上火燭。”
應着聲來的是一只手,尹姝從衛骧聲音中辨出他的方位,接過他手中的紅燭和取燈兒。滋啦一聲,眼前驟然一亮,她不适地眨了眨眼,這才看清了眼前是如何景狀。
一身形肥碩的男子趴在泥地裏,不停俯仰着頭,臉上兩摞肉抖抖顫顫,衛骧一腳踩在他脊背,另一腳踩着他的手背,地上之人想以另一只手撐起身子也無濟于事。倒是衛骧,氣定神閑,似乎沒費了多少氣力。
尹姝見人此事動彈不得,便壯着膽子走上前。此人滿臉泥垢,都看不清眼鼻嘴來,尹姝伸過手去抹了兩把,将火燭挪了過去。
面容依稀可辨別,尹姝試探着喚了一聲,“陳狀元?”
地上之人顯然一愣,後又趴在地上裝死,也不應。尹姝知曉,這是說對了。
“狀元?”衛骧倒是新奇,這尹姝知道鄒家的來來往往不說,如今随意逮了個賊人她也能認出,“你認得?”
尹姝颔首,“認得。”她知曉衛骧定是誤會了什麽,解釋道:“大人,不是你想的那般,他是姓陳名狀元,在城中有一間鋪子,是屠豕①賣肉的。”今日一早她還去過陳家肉鋪呢。
見自家底細也被人抖了個幹淨,陳狀元也不再默聲,又要掙紮着起身,“快放開我。”
衛骧腳下一使力,這陳狀元又沒話了,疼得直哼哼。
“來鄒家做什麽?”
陳狀元此刻嘴還死硬,“我路過鄒家而已,你捉着我做什麽。”
尹姝哼了兩聲,“你家在陳家莊,是哪門子路過,唬誰呢。”
衛骧好整以暇觑了尹姝一眼,竟連人住哪兒也曉得。
“老子說路過就是路過,關你什麽事。”陳狀元見自己受制于人,還要被一小女子逼問,哪裏挂得住臉來,靠着嘴先硬氣了一回,“就連提刑按察司的廖經歷見了老子都要給兩分薄面,你是什麽官兒,敢管老子?”
尹姝忍不住扶額,若是廖經歷在此,只怕上去就是兩嘴巴子。
衛骧哼了一聲,将人從地上一把提起,“能讓你掉腦袋的官兒。”
陳狀元被這話懵着了,衛骧提起他時他亦忘了掙紮,才回了神想起要跑,雙手已被束縛身後,被半推半扯着送進了鄒家。
鄒家此時燈火通明,也正如此,陳狀元看清了衛骧,方才跋扈的氣焰也消褪了。
陳狀元低下頭不作聲,衛骧似乎也不急,一時間屋內三人無話,竟過了兩刻鐘。
并無逼問,可卻更是折磨人心性,陳狀元先扛不住了,“你們捉我做什麽,我又沒殺人。”
衛骧冷聲,“這兒可沒人說鄒家人是被殺死的。”
陳狀元一愣,虛汗從額間冒出,突然盯着尹姝道:“白日裏不是她在驗屍嗎?是她說人是被害死的。”
尹姝反問道:“怪了,你不在鋪子裏做買賣,來看我驗屍做什麽?是想知道些什麽,還是怕我發覺什麽?”
“那麽多人都來瞧了,我還不能來了?”陳狀元呸了一聲,“你來我鋪子,我可沒嫌你髒,你倒是先倒打起我來了。”
尹姝也不氣,“可那麽多人瞧着,也就你一人夜裏偷摸着來鄒家,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
“我,我……”還欲和尹姝争辯的陳狀元一時語塞,支吾其詞。
尹姝說出這話時今日的三五事也明了了。為何衛骧說第二日再來鄒家查證,轉首卻又自己來了。
兇手若未遠逃,必會在她驗屍時來經歷司旁觀,衛骧便借此告訴衆人今夜不查案來引人入甕,那值守的司役想必也是被他支開的。
如此說來,她來鄒家時,衛骧就已然知曉院子裏還有第三個人了!
他倒好,竟是什麽也沒說,由得她一人在那胡亂臆測。
此時院子裏一陣雜響異動,有零碎的腳步聲臨近,院門大開,竟走來了三兩個司役,為首的正是今日值守鄒家的那位。
“大人。”司役行上禮。
衛骧颔首。
司役手一揮,示意身後二人,“先将人帶回經歷司。”
“慢着。”
司役一頓,“大人還有何指示?”
衛骧在陳狀元衣口處一瞥,“将他身上的東西留下。”
一聽這話,陳狀元臉色煞白,他欲阻攔,可哪裏能騰出手來,只能任由司役在他身上搜尋。
不過三兩下,還真搜出東西來。
“大人。”司役将東西遞上。
“有勞了。”
那東西不是別物,正是方才他們尋到的賬本與那支值十貫的簪子。
衛骧也未多問,便叫人将陳狀元帶走了,命案當前,即是衛骧是刑部之人也不可私下審人詢案,若非公開審理,需得有四品官員一同會審。
人既已捉到,衛骧自然不再久留,他拿起賬本與簪子就起身,“你也回去罷。”
“大人。”尹姝緊随其後。
衛骧停下身。
尹姝猶豫片刻才道:“大人明知他方才就在屋內,為何不就地捉住他?”
尹姝這一問自然不在他意料之外,他輕笑了聲:
“不見賊偷,你怎知他要的是什麽?”
尹姝立在原地,等衛骧都走遠了還未回神。
她轉身看向屋內,依舊是方才狼藉的模樣,陳狀元很謹慎,并未亂動。
妝匣裏的花頭簪一支未少,偏偏空了擺着鬓釵的那只匣子,還有那七張銀票,她方才拿出後并未來得及放回去,明晃晃擺在臺面上,也并未被陳狀元偷走。
即便是将簪子典當變賣了,若有心人查,那下家是誰t也都能知曉的,這無名無姓的銀票不要,為何偏偏要偷走簪子?
再則,鄒林氏的賬本與他又有何幹系,他為何偏要為此讓自己陷于險境?
“尹姑娘。”屋外有聲響。
尹姝走了出去,見是方才為首的司役,面露詫色,“你怎麽還在此處?衛大人已回經歷司了。”
“我知道。”司役遞了一傘來,正是方才丢在牆垣下的那把,“是衛大人吩咐我送尹姑娘回去的。”
“也是衛大人吩咐你三更時離開鄒家的?”
司役沒想到她會如此問,三兩下說不上話來。
“沒事。”尹姝笑笑,“今日勞煩你了。”
司役不說,可神情已明一切。
這位衛大人實在是了得,他能千算萬算,将衆人都算了進去,竟還無一步有纰漏。
那她呢?今夜她來此地可是在他意料中?
她不是不滿他瞞着此事不說,只是被人掌控于股掌的滋味很不好受。
這樣的人只叫她心生畏懼。
祖母說得對,應天府養了一群虎狼之輩,她若掉進去,連骨頭渣子也不剩。
她不該與那些人走得過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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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向征是卯時被來家中的三兩撥司役鬧醒的,他本就睡得淺,醒了神後再也睡不過去,哪知司役來個沒完沒了,他沒了法子才起身見人。
可一入廳就聽司役說衛骧夜裏逮着了潛入鄒家的疑犯,他哪裏還敢耽擱,天色微亮,便匆匆更了衣,去請了劉豫去。
三位大人坐審的案子衆人也是第一回見,再則昨日仵作驗出人非意外身亡,三鄰四舍之人手中但凡得了空的,皆是要來一看究竟。
尹姝起得晚了些,來時已是裏三層外三層,她愣是沒擠進去。
與昨日不同,今日看客中莫名多了好些姑娘。
她擡頭見側匾上刻“衙司”,公堂內又是“明鏡高懸”幾字,這才放下心來,方才她恍惚以為走錯了地兒,以為是哪家新開的胭脂鋪子,引得姑娘們争相而來。
再眯了眼往堂內一瞧,就見衛骧坐于劉豫身側,此時正與其說着話,瞧不見他眼神時,他面容還有難掩的柔和,舉手投足間是江南子弟的溫雅貴氣。
她挑挑眉,也不怪這些姑娘們,的确有比胭脂更叫人着迷的。
“帶人犯。”廖向征見時辰已至,便命人将陳狀元帶了上來。
那司獄是什麽地方,饒是陳狀元這般跋扈猖獗之人一夜間也被挫了銳氣,跪在地上沒了朝氣。
衛骧見此眉眼一沉,卻也不語。
廖向征呵斥道:“本官問你,你為何要殺害鄒氏一家三口?”
陳狀元徐徐擡起頭,“大人明查,我并未殺人。”
廖向征又道:“那你昨夜潛入鄒家,意欲何為!”
陳狀元緊攥着鏈鎖,“我只是見人死了,夜裏恐無人值守,便起了心思想去鄒家偷些值錢的玩意兒,鄒家那婆娘不是開了兩間鋪子嘛,她手中必有不少錢兩。”
衛骧見他今日對答如流,必是夜裏有過了一番思量,“那妝臺上有七貫銀票,昨夜又為何不拿?”
陳狀元見了衛骧本就有些發怵,昨夜也不知他使了幾分力道,被他踩的那處脊背今早還隐隐作痛,“我沒瞧見!”說完便別過臉去,也不敢再看他了。
見他嘴硬,衛骧又道:“那你偷賬本做什麽?”
“我說了,我觊觎他家錢財,見案上有賬本,我便順手一道拿了,想看看她鋪子值幾貫錢。”
說得有鼻子有眼,可這話說出來哪裏有人信,衛骧道厲色,“你與鄒林氏可認得?”
陳狀元搖頭,“不認得。”
“那你可曾去過鄒林氏的鋪子?”
“從未去過。”
“那你可曾去過鄒家?”
陳狀元有些煩躁,“從未。”
衛骧輕嗤了一聲,“你既從未去過,昨夜又是如何尋上門的?竟還知曉從後院翻牆入內。”
陳狀元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我,我……”
衙外一片嘩然,議論聲四起。
廖向征見此,趁火打鐵,“陳狀元,你還不從實招來?”
“我沒有殺人!我殺人做什麽!”陳狀元此時有片刻慌亂,說話也不自覺急促。
“你認得鄒林氏。”衛骧雖問,可話中是篤定之意。
陳狀元極力否認,“我不認得。”
衛骧擺了擺手,身側的司役會意,上前就要褪去陳狀元的衣衫,吓得外頭一衆姑娘別過臉。
“要做什麽!放開我!”陳狀元急紅了眼,束縛在身,掙脫不開。
司役沒慣着他,來了兩人将其一押,另一人将其衣衫一褪,“大人。”
廖向征見狀走近,俯身細看陳狀元後脊背,臉色大變,“這是什麽!”
陳狀元後背竟有幾道細長的紅痕,像是留下的甲痕。
①屠豕:因“豬”與“朱”音近,故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