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第 7 章
“你後背這傷是從何而來!”劃痕交錯,生了薄痂未脫,可見是近日所留下的。
陳狀元見自己衆目睽睽下被褪去衣物,心有憤惱,“前幾日我去山上砍柴,不慎被荊棘所傷。”
“荊棘?”廖向征聽聞再順着他的話一瞧,覺着像是被尖刺所傷。可陳狀元此人在城中名聲算不得好,做買賣時缺斤短兩,不知多少人诟病,他的話實在不可盡信。
廖向征拿不準主意,眸光尋求另二位爺示意。
衛骧連眼也未擡,端起茶抿了一口,“既如此,再尋人驗一驗傷真假就是,劉副使意下如何?”
“自然是該如此。”劉豫颔首,四下一望,一眼認出堂外鉚勁兒露出雙眼的尹姝,他招了招手,“尹姝?你在外做什麽,還不進來,你來給他驗。”
“是。”見劉豫傳喚,尹姝便往人群隙縫中鑽,“借過借過。”
不過她倒是多慮了,有旁人一聽“尹姝”二字,就認出她來,高聲道:“她是仵作。”
方才還挨肩疊足的地兒片刻就讓出一條道來,生怕沾上污穢似的,紛紛避之不及。
尹姝挑挑眉,三兩步便入了內,給各位大人們行了禮。廖向征擺了擺手,示意她驗驗陳狀元後背之傷。
見來的是尹姝,陳狀元憤憤,“大人要問話我答就是了,何須如此侮辱人,豈有仵作給活人驗傷的道理!還是個女人!”這叫他臉往何處擱。
三位大人充耳不聞,繼衛骧之後,就連劉豫也端起了茶盞。
尹姝站在他身後湊過身去辨別,三兩下心中有了數,正欲去查他腰腹,就聽座上的衛骧道:“身前不必驗,只身後有。”
尹姝步子一頓,“是。”
“如何?”
尹姝道:“回大人,後背這傷大抵就是荊棘所致。”
廖向征狐疑,“你篤定?”
尹姝颔首,“傷痕短長、深淺皆不一,又有縱有橫,錯雜無序,不似人為。”
陳狀元一聽此言,來了底氣跪直身,“大人們如今可信我了?”
腫脹消褪,可是淤血還未褪盡,估摸着也是四五日了,尹姝問他,“你說你去砍柴?是哪日去的?”
陳狀元別過臉不應,廖向征覺着尹姝是發覺了什麽,呵叱:“她問,你只管說。”
陳狀元輕哼,“三四日前吧,忘了。”
日子倒是能對上,尹姝又道:“我記得三四日前下着雨,響晴之時你不去,偏要下雨了去拾柴?”
陳狀元直眉楞眼,“我何時去你也要管?家中無柴,我自是要上山,難不成不起炊做飯,等着餓死家中了?”
“你扯謊!”尹姝見他滿嘴虛話,心有氣言,“大人,昨夜見他時他穿着圓領長袍,長袍填木棉花絮,袍內還兩夾綿衫,皆是禦寒衣物。昨夜衛大人牽制你時,那一腳力道也不小吧,可你後背卻無分毫淤傷。”
陳狀元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神色也飄忽無所依。
尹姝見他面色閃過慌亂,趁此時機道道:“你這傷痕有幾道極深,難不成那荊棘是長成了尖針的模樣?能刺透三兩件棉衣劃破你後背?那你見了也不躲?若真如此,連荊棘都能留下傷痕,那為何你背柴下山時,捆繩與幹柴卻未在你肩胛處留下絲毫痕跡?”
“我,我……”陳狀元要說什麽,卻是語塞。
“還是說,你是夜裏去的,根本看不清路,這才一頭紮進了荊棘叢中去?”尹姝故作沉思狀,“我怎麽記得……鄒家後院牆垣之下就有兩株。”
“你胡言亂語!”方才還不敢視人的陳狀元猛地昂起首,全身繃得似硬石,面色鐵青,“你血口噴人,我根本不認得鄒林氏,去鄒家做什麽!”
尹姝眯起鳳眼,“我可沒說你需得認得鄒林氏才去的鄒家。”
夜中、鄒家、後院,單是這幾個字沒什麽,可放在一道兒就叫衆人聽出了些意味深長來,不免覺得陳狀元這是被說中了才惱羞成怒。
“大人,求大人明察。”陳狀元磕着頭,“這仵作是在污蔑我!我與鄒林氏毫無瓜葛!”
“你說你與鄒林氏無瓜葛,那可認得此物?”
陳狀元擡眼,就見衛骧已不知何時立于身前,居高臨下,面如泰山危峻,t叫他身子不自禁蜷縮。
“铛”一聲,一支簪子應聲而落,簪頭鑲着塊半指甲蓋大的青白玉,正是昨夜從他身上搜到的那支。
陳狀元搖頭不認,“不曾見過。”
衛骧哼聲,“不曾見過?那妝匣中簪釵十數件,你就偏拿了這支?你不認得,那自有人認得。”
恰時有一婦人邁着碎步而來,着青織金妝女衣,頭滿珠釵,腕佩三五只金玉镯,走起來響個清脆。她正看着鋪子呢,不知狀況就被司役帶了來,見堂內有大官高座,她收了銳氣跪下身,“民婦趙何氏見過各位大人。”
“是梳篦名鋪的掌櫃?”
趙何氏道:“正是。”
這梳篦名鋪名字響當當,方圓百十裏人皆知,雖是梳篦之名,可簪、釵、笄她這兒也是有的,也不知掌櫃的是哪來的門道,江南的姑娘們興的樣式不出一個月她這兒也便有了,引得姑娘們絡繹不絕。
衛骧示意了她眼,“這簪子認得嗎?”
簪子紮眼,不必衛骧點明她也看見了,她拾起只看了兩眼,就斷言:“這簪子是從民婦鋪子出去的,年前的樣式,是從蘇杭來的,全遼東就民婦這兒有,總兩支。”
“可還記得賣給了誰?”
“記得,自然記得,一支被來遼陽的山東客商買走,另一支就是豆谷老行的掌櫃鄒林氏買走的。”
衛骧又道:“哪日買走的?”
這何氏開了十餘年鋪子,記人事的本事還是有的,不過想了想就道:“是小年,廿三那日。”
衛骧餘光拂上陳狀元,見他正埋頭緊盯着鐐铐不敢擡頭,遂道:“她一人來的?”
趙何氏颔首,“是,她來過兩回,第一回來鋪子看中這簪子問了價,三四日後才來買下的。”
“是嗎?”衛骧似有不信,“她鋪子營生差,哪來的錢?”
“民婦不敢有虛言啊,這簪子問價者不少,可民婦這兒從不議價,鄒林氏倒是爽快,小年那日又來了,問民婦簪子還在否就買下了。”
“拿的銀票?”
趙何氏颔首,“是,民婦猶記得是十張票值一貫的通行寶鈔。大人,可是這錢有何岔子?”若是來路不明,她損了十貫錢是小,因此牽連才是麻煩。
衛骧沉聲,“皆是一貫的票面?”
劉豫亦上了前,這趙何氏話聽着不似有假,“衛大人是覺得有不妥?”
“敢問劉副使,遼陽的通商銀鋪是哪處?”
“是廣進號通商銀鋪。”劉豫了然其意,“可是要傳其掌櫃的來?”
衛骧颔首,劉豫遞了個神色,廖向征便差遣去了。
這通商銀鋪掌管着偌大遼東的銀錢往來,遼東各衛有分號,又由布政使司統管,若有錢兩從通商銀鋪經手,自然是查得一清二楚。
通商銀鋪掌櫃來時與那趙何氏無異,以為是犯了事,一見這陣仗還未開口,噗通一聲就跪下了,顫巍巍道:“大人。”
衛骧單刀直入,“去年臘月廿三之時,鄒林氏可有來通商銀鋪兌過十貫銀票?”
掌櫃的周身圍站着三位大人,吓得腦子混混沌沌,“鄒林氏?哪,哪位鄒林氏?”
“豆谷老行的掌櫃。”
“哦哦,是她。”掌櫃的一聽豆谷老行想起一二來,“她并未來過。”
見他并未思忖便脫口而出,反倒叫衛骧生疑,“通商銀鋪攘來熙往,我只随口問了一人,那幾日人可否去了你就記得一清二楚?”
“大人,小人不敢胡言。城中各家掌櫃的多是三月一交鋪金,上頭不收散錢貫,各家掌櫃的皆會來小的這兒兌銀票,可豆谷老行的掌櫃已有半年沒來過了。”
是在意料中,衛骧下颌微仰以作示意,“他呢?可曾去過?”
陳狀元一聽,恨不得将頭紮進地裏才好。
通商銀鋪掌櫃的湊上前看了好些眼才辨清這人是誰,“陳屠戶?”他信誓旦旦,“他來過,來過好多回,只是不記得哪日了。”
一聽“好多回”三字,衆人眼神都變了。
“瞧小的這腦子,賬本!小的将賬本帶來了。”衛骧在前,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險些忘了這茬,手慌腳忙掏出懷中藏着的賬本,翻了起來。
陳狀元也是難得的緘默。
“有了有了!”掌櫃指着賬本道:“陳屠戶自上年十月起頻頻入銀鋪,十月初五來過,十月廿七、十一月初八、十二月初二,還有十二月廿一皆來過。”
“十二月廿一不正是小年前嗎?”廖向征見此巧合,忙不疊問道:“十二月廿一這日,他可是去銀鋪兌了十貫錢?”
掌櫃的又對了對賬本,略有遲疑,“不是,是十七貫。”
“十七貫?”廖向征拿過賬本便看了起來,見白紙黑字确确實實寫着“十七貫”三字,甚是惘然,“這便對不上了啊。”
“對得上!”
身側傳來一聲,正是尹姝。
不等廖向征開口問,便聽她道:“鄒林氏的妝匣裏還有七貫銀票,算上這簪子的十貫,正是十七兩。”
“當真?”廖向征聽聞昨夜尹姝也在鄒家,雖不知為何她也會在,可到底還是信了七八分,又見身旁的衛骧并未有異議,這下全然信了,“陳狀元,你如今還有什麽話要說!你分明就認得鄒林氏,這支簪子也是拿你給的十貫錢買的!”
世間有巧合,可萬萬不會有接二連三的巧合。
陳狀元辯駁,“年關未至之時,我是去銀鋪兌了十七貫,可我是拿回去添置家用的。那簪子是鄒林氏的,七貫銀票也是她的,與我何幹?如何證明是我的?我為何要給一有夫之婦買簪子,真是荒唐至極!”
“你——”廖向征明知他是狡辯,可又無切實的證據,實在堵得慌。
尹姝見此上前,“掌櫃的,通商銀鋪中的銀票可是由官府一月一置換?”
“算不得置換,只是每月皆有一批新的銀票入遼陽,大多是從山東、山西兩處來的。”
尹姝沉思,回想起昨夜所見,“那掌櫃的可還記得,去年十二月的銀票蓋了哪些官印?”
銀票不可私制,若要流入市面,必定要走官府蓋官印,走一道官留一印,借着官印,這銀票從何處來的便能查個一清二楚。
“我……我想想……”賬本上并未抄錄,去年的銀票了,他哪還能記得如此清?他愈急愈想不起什麽來,又見諸位大人們等着,急上加急。
“掌櫃的。”
尹姝這一聲讓掌櫃的才想起什麽又頃刻間無存,“哎喲,姑娘你這……”讓他再想想啊。
尹姝一頓,“去年十二月的銀票,繪的可是藤紋?面上有四道官印,自左往右依次為:濟南府、開封府、太原府、遼陽衛。”
“啊?”掌櫃的一驚,茅塞頓開,“是是是,沒錯,是四個官印,姑娘一說我便記起來了,先前的銀票皆是從濟南府到太原府,再來的遼陽,那十二月的銀票不知為何又往回走了,去了開封才來的遼陽,那時我還納悶,怎就多了一道官印。”待想起種種,掌櫃的才詫異,“姑娘怎麽知曉的?”
尹姝如實道:“我昨夜在鄒家時見到了七張銀票,方才想起。”
不說這家掌櫃,饒是其餘位大人們亦是訝然。
銀票在前,誰不是将票面多看兩眼的,有誰會看別處?她倒好,這一眼将繪面樣紋與官印的小字也看了去。
眼尖不說,這過目不忘的本事倒也是難得。
衛骧眼尾上挑,目光落在斜側的尹姝身上,冰冷的暗芒褪去,眼裏多了一份探究的意味。
尹姝見衆人目光齊刷刷來,不自覺摸了摸鼻尖。
如今證據确鑿,廖向征直指陳狀元,“陳狀元,你分明就與鄒林氏互相熟識,去過她家中,她手中的銀票也是你給的,是不是!你還有何話要說!”
陳狀元面色慘白,癱跪在地上,雙目無聲,這神情昭明一切。
“是你殺了鄒氏一家!”
陳狀元拖着發顫的身子,搏着餘力道:“不是的,我沒有殺人。”
廖向征雙眸微狹,見他此刻竟還嘴硬,恨不得當場用刑,“如今證據皆指向于你,你說你并未殺人,如何叫人信服!若殺了人卻不招認,受的便是湯镬之刑。你可知湯镬是何物?是将活人放置大鼎滾湯之中煮沸,活活烹死!”
陳狀元瞳仁震顫,驚恐要從裂縫中湧出,他怕了,他當真怕了,他磕着頭,一聲比一聲重,額間似要撞出個血窟窿來。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我招,我全招了,我是認得鄒林氏,那十七貫是我給的她,我還去過鄒家,後背的荊棘傷的确是去鄒家時不慎所致……”
“可……可我真的沒有殺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