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一傳十,十傳百,圍觀者愈發多,皆是要來聽一聽陳狀元要說什麽。

陳狀元跪地,滿面頹然,只聽他一字一句道:

“我與林娘半年前就好上了。”

“什麽!”陳狀元此話一出,驚得高堂內外驚詐聲一片,當真是叫外頭一群人看着戲了。

這t陳狀元是個莽夫,身形肥壯人又粗鄙,醜陋不堪,雖家中有個謀生的鋪子,可姑娘們也不願嫁進來,以至于他過了而立之年亦是赤條條一人。

而鄒林氏瞧着規規矩矩,竟未料是這樣的人,衆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她那夫婿是個文雅書生,如今也拜了官做了司獄,雖是個小官兒,可也體面,哪裏不比面前這膀大腰圓的屠戶好?

尹姝默默立于一側,望着陳狀元,不知是覺着荒唐還是悲切。

他這一開口,便坐實了和奸罪,凡和奸,杖八十,男女同罪。八十杖下去,這命也沒了一半,不過倒也是有一線生機,總好過判了死刑。

“她常在我這兒買肉,一來二去便相熟了,我那時知曉的,她是鄒仕軒新婦,本無意多想,可她說她與鄒仕軒二人貌合神離,對他實在不喜,從不叫他碰。我原以為她只是為了勾引我才如此說的。”

堂外鄙夷聲四起,尹姝在一旁聽着眼白也要翻上天了,她想了想鄒林氏的模樣,又看了看陳狀元的肥頭大耳,實在不解他是如何說出“勾引”二字來的。

這便又聽陳狀元道:“後來我有意去過她鋪子,撞上過幾回鄒仕軒,他跟在林娘身後畏畏縮縮,人來了連話也說不利索。我就知林娘确是看不上他這夫婿,至此我二人便時常走動了。”

“她起初倒是願與我親近,還與我說再過些年月便與姓鄒的和離,要與我過日子。我信了,待她愈發憐愛,可她隔三差五便向我讨要銀票,我若不給,她便幾日不搭理我,我這才明白,她哪裏是看上了我這個人……”

衛骧聽言:“因此你見她只是為財,生怕人財兩空,便起了殺心?”

“沒有沒有!”陳狀元矢口,“我殺她做什麽,人財兩空倒也罷了,我何至于搭上自己性命!上月她才與我說年中就與姓鄒的和離,我想着半年都等下來了,還怕這倆月不成?”

“通商銀鋪掌櫃的說她六個月未去過,那她的鋪金也是你給的?”

陳狀元颔首,“是。年前她又與我說看中了一支簪子,我便又去銀鋪兌了十七貫錢盡數給她。她哪是要簪子,又是尋個由頭找我拿錢罷了,年後她又來問我要了三十五兩,我饒是有兩間肉鋪也經不起她這般折騰啊,說出去不怕人笑話,說是養着她,倒不如說是我一人養着他整個鄒家。”

陳狀元冷笑了聲,“她那婆母一把年紀了成日上門來讨錢,還惦記着她嫁妝,那鄒仕軒也是廢人,沒個本事,成日捧個書讀學問,不說一文不掙,還屢屢散財宴請同窗塾師。”陳狀元輕嗤,“他讀出什麽來了?有何本事?他那司獄之位不也是花了十二貫買的?還不都是我的錢?”

“咳咳。”這頭廖向征咳起聲來,朝着陳狀元瞪了眼,見衛骧看來,他連連解釋,“嗆着了嗆着了。”又與陳狀元道:“撿着要事說,你是哪日去的鄒家?”

“鄒家死人的前一日。”陳狀元如今想起仍是心有餘悸,怎就偏這般趕巧,他前腳走,第二日人就死了,“我也是昨日聽仵作要驗屍才知鄒家死了人的,我生怕細查後我二人之事會敗露,便趁夜深之時潛入鄒家想先下手為強拿回東西,卻未料這位大人與那女仵作來了,我躲在柴房等他二人一走才出來,卻不想……”懊悔也是為時已晚,若非做賊心虛,他哪至于去鄒家惹了這身事兒來。

陳狀元所言與衛骧所想分毫不差,只是還有一事他有疑問,“人死的前一日,你去鄒家做什麽?”

陳狀元神色忽閃,支支吾吾,“我,我……”

廖向征是個急性子,“說啊!”

“我……”陳狀元仍是半晌吐不出一個字來。

“你與她茍且去了。”

衛骧寡言少語,可一開口就駭死個人,廖向征被這他一句吓得連咳了幾聲,這回是真的了。

“你知曉那日恰鄒仕軒直宿①,便偷摸着上了山去了鄒家,可正當你二人雲雨之時,鄒仕軒卻突然回來,情急之下你翻窗躲于後院,彼時你還未來得及穿上衣物,藏匿時才被後院的荊棘所傷,說得可對?”衛骧猶親眼所見般,細微之處也叫他說得生動。

衆人嘩然,看着陳狀元的神色都變了。

尹姝眸光豁然,如此就說得通了,不是荊棘刺破了他衣袍,分明是他赤着身!這才輕易留下了傷痕。

陳狀元憋着的那口氣吐了出來,自昨日起他就見到了衛骧的厲害,哪是他能耍心思的,衛骧說的分毫不差,他不得不承認,“是——”

“好你個陳狀元!”此事不堪入耳,廖向征氣得瞪眼,“簡直敗化傷風!她……她那稚兒也在屋內,你竟然也——”

竟也做得出來這種事!

陳狀元明白廖向征要說什麽,可他即是再色膽迷天,也做不出這等事兒來,“她兒子不在屋內,那日被她送至婆母家中了。”

“你,你還有理了不成?”廖向征擺擺手,不想再以此小事與他争辯,“鄒家人死的那日,你又在何處?可有人證!”

“我白日賣肉,夜裏殺紅②去了。買肉的皆可為我作證,我從未踏出過鋪子半步,夜裏又有我那學徒在側,他可為我作證,是我二人在家中院子裏殺紅,我夜裏只睡了三兩個時辰便又起身去鋪子了。”

“自那日至昨日,你再未去過鄒家?”

“從未!”陳狀元生怕諸位不信,比了三指發誓,“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我不得好死,半身殘廢,斷子絕孫,此生——”

“好了好了。”廖向征打斷他這話,如今他也不必等老天來收,“你也是自食惡果。”

廖向征差人去尋那位學徒問話了。人帶回來了,說得倒是有理有據,與陳狀元口中的并未出入,不過也終究是其一面之詞,真兇未歸案,陳狀元亦有嫌疑,再則他和奸罪已坐實,八十杖無可逃脫,便先将其收押至司獄中,亦遣散了衆人。

原以為有了進展,卻不想兜兜轉轉又回了原地,陳狀元雖認了與鄒林氏的私情,可兇手還未有眉目。

劉豫讪讪,“衛主事,那你看……”

衛骧拂了一眼,“後日一早我便要離開遼陽,這案子需得今明兩日了斷,走前我需将命案上至山東刑部清吏司中。”

“這麽急?”劉豫也始料未及,“不說是待到月中嗎?”衛骧何時走,他自是無權幹涉,只是今明兩日破案屬實犯難。

“還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

尹姝才踏出門檻,便聽到了他的這番話。

他要走了?

她想過他會走,卻未想到這般快。

可再想想,這與自己何幹,走了她倒也松快,不必日日提心吊膽。心中豁然,她便自顧往經歷司後院去了。

堂外的身影隐于轉角,衛骧才收回目光,“那尹姝是遼陽人士?”

話鋒一轉,竟還說到了她身上,劉豫倒是不知這等細事,廖向征倒是一股腦兒道出:“下官見過其路引,籍貫是遼陽。”

“嗯。”衛骧也并非揪着細問,“她倒是不錯,若劉副使好生教導也能成一番氣候。”

“衛主事說得即是。”劉豫笑意和善,“姑娘家能如此更是不易。”

衛骧眉睫蔭掩着眼中的虛光,“只是一姑娘抛頭露面終究不妥。”

劉豫聽罷嘆了聲,“她也是身不由己,爹娘早亡,是祖母帶養大的,她一人做這賤差養着家呢。”

衛骧再一回望向堂外,只是眼眸的虛光淡了些許。

“嗯。”

**

經歷司西院臨着殓房,東側卻是幾間廂房,尹姝來過,輕車熟路。

她走到一間廂房外敲了敲門,屋內有了動靜,“何人?”

“阿姐,是我。”

“阿姝?”開門者正是元娘,“你怎麽來了?”

“過來瞧瞧你。”廂房不大,二人一同站着,尹姝竟還覺着狹小了些,“在這兒可住得慣?大人大抵是不讓你們出去的,你若要什麽只管與我說,我替你跑個腿兒。”

“哪有什麽住不慣的。”元娘給她倒了碗水,“只是我婆母整日吵着要回去,她在這兒待不安生。”

“怎麽沒見着她人?”尹姝進來時便納悶兒,屋內絲毫沒有鄒氏的聲響,這可不是她的性子。

“昨晚鬧了一夜,方才睡下。”元娘眼底疲态盡顯,想是這一夜也未睡好,“她神智有些不清了。”

“神志不清?”尹姝訝然。

“經昨日之事後她昏厥高燒,醒了就不大認得人了,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大夫來過,說她是郁結于心傷神傷身,才會如此的。”元娘眉間愁濃化不開,“阿姝,兇手可有抓到?是那姓陳的屠戶?”

尹姝搖搖頭,“還未。”

元娘眸底神色愈發淡了,往炕榻上看了眼,“不記事也好,日日以淚洗面,她身子骨也遭不住。”元娘拉過尹姝手,“阿姝,昨日多虧了t你,若非是你驗屍,我小叔一家就要死得不明不白。阿姐沒求過你什麽,只求你多多費心此事,叫真相大白于天下。”

尹姝颔首,“阿姐,我會的。”

“還有一事勞煩你,這兩日可否替我去家中拿一貫錢,就在我榻上的箱籠中。我在這兒需得給婆母買藥,不好總賒官家的賬。”

她今日是要回去的,左右不過是順路之事,“好,今日我回去時替你拿來。”

“啊——”

炕榻上突然傳來一聲驚叫,将二人吓得不輕,尹姝趕忙上前,就見鄒氏騰坐而起,雙目圓睜空洞洞望着身前,一如活死人般。

“這……”尹姝看向元娘,卻見她對此并未見怪。

元娘走上前,要去攙扶鄒氏,“娘,醒了可想吃些什麽?”

見她靠近,鄒氏甚是抵觸,一把推開她,聲嘶力竭,“你是誰!走開,你走開!”鄒氏起身,跌跌撞撞躲開她,正在此時,她似是看見了什麽,目色大亮。

被鄒氏盯着的尹姝僵在原地,她還未來得及退一步,鄒氏便大步撲了過來,一把攥住她的手喚她,“林娘!”

這是個……什麽狀況?

元娘無奈,“我方才與你說的,她不認得人了。”

那連鄒林氏已死也忘了?

鄒氏身子附了過來,“林娘,我有話要與你說。”

鄒氏這一手力大的很,手腕被捏得發紅,尹姝根本掙脫不得,“說,說什麽?”

鄒氏躲在她身後,看着元娘的目光愈漸驚恐,“叫她出去,林娘,你叫她出去!”

尹姝看看鄒氏又看看元娘,不知所措。

鄒氏陡然乍起,三兩步上前,推搡着元娘就将她往外帶,“你出去,你出去。”元娘怕又激惱了她,不敢拂她意,只得順着她往屋外去,“阿姝,你替我安撫安撫她。”

尹姝那一聲“好”還在喉中,“砰”得一聲屋內只剩兩人了。尹姝對鄒氏說不上親近,反之還有些怕她,她得理不饒人的模樣還歷歷在目,可如今她接連喪子,又覺着她實在是個可憐人。

鄒氏連連将她拉至炕旁,謹慎地四下看看,走到窗臺旁将窗子合上,壓着聲神神叨叨:“林娘,你怎麽來了?你快回去,這幾日別出門。”

“為何?”

鄒氏擺擺手示意她附耳過去,尹姝遲疑着挪了半身,便聽鄒氏在她耳旁道:

“有人要害你!”

什麽?

她昨日驗屍之時鄒氏已昏厥,又如方才元娘所言,她醒時神智已不清,又是從何得知鄒林氏是被人所害?

“平軒已被人害死了!”鄒氏直勾勾盯着他,屋內不見光,瘆意襲人。

“他是跌下懸崖死的。”尹姝覺着鄒氏當真是神智失常了,鄒平軒屍體是她驗的,她還能不知嗎?

“不是的!”鄒氏厲聲,抓着尹姝的手更緊了,“那人将平軒害死,還要來害你!還有仕軒與安哥兒,你回去了可要護着他們,別叫他們在外走動了!”

明知鄒氏都是胡話,可尹姝卻鬼使神差問了一句:“是誰要害我?”

“噓。”鄒氏噤聲,“不可說。”

尹姝歇一口氣,她就知道會如此,她還妄想能從鄒氏口中問出什麽來。

鄒氏似是人又清醒着,看出了尹姝臉色的全然不信,她趕忙道:“真的,我聽見了,兇手親口與我說的。”

愈發離譜了。

尹姝這才明白元娘眼下的倦意是從何而來,被鄒氏如此折騰一夜,換作是她半條命也得沒了。

“你在這兒歇着吧,我得走了。”時候不早,況且是熟識的司役放行,她也不好久留。

可鄒氏上來便是一把拉住她,“林娘,別出去,有人要害你!”

尹姝也不知這狀況該如何破解,随口一問,“那您說,兇手是誰?告訴我,我叫青天大老爺将他捉起來。”

鄒氏遲疑了,想了想還是擺擺手,“不可,若我說了,我也要死的。”

尹姝耐着性子坐下,“不會,我與你保證,你告訴我,他便不會害人了。”

“當真?”鄒氏将信将疑。

尹姝連連點頭。

鄒氏動搖了,沉寂了片刻才徐徐開口,“是他。”

尹姝看着鄒氏緩緩擡起手,指向了緊阖的屋門。

“誰?”

鄒氏死死盯着屋外不動。

屋外站着的是……

元娘?

①直宿:值夜

②殺紅: 殺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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