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你可知是誰?”
尹姝擺首,“我并不知,從未聽元娘提起過此事,說不準是來鄒家前認得的。”衛骧捉着一荷包不放,她也是不解,“大人是覺得荷包有不妥?”
衛骧未再多看,将荷包遞還給尹姝,“你先前說她是被牙婆子騙入鄒家的,那牙婆子如今可還在遼陽?”
“這就難說了,過了這些年人在哪兒也是難尋,牙婆子買賣的是大活人,總要兩頭跑,聽聞近的也要往鞍山海州走,不過再遠不會出蓋州了。”與其在這揣度,不如不去問兩嘴,“大人要知曉些什麽?待我下了山,我去問問元娘那牙婆子是何模樣……”
尹姝話音漸輕,直至收了聲,見衛骧眸中蘊起拒人千裏之外的冰冷,叫她不寒而栗。
是她說錯話了?
他讪讪一笑,“你倒是信她。”
這話聽着不大舒坦,“大人是懷疑元娘?”
衛骧不語。
“大人有所不知,我初來遼陽時與這兒的人說不上話,只元娘與我親厚些,平日皆是得她照料,她進山歸來時也會順些野菜于我,就連我腳上這對兒鞋面都是她給我做的。忙于司中勞務時我整日不着家,亦是她在替我照料我祖母的。大人,她為人如何我不會不知。”如厮說着,尹姝愈發愧疚起來,只覺得方才因鄒氏的瘋話而平白臆測了元娘,實在是她小人之心了。
“案子初時,怎麽沒見你說起過這些?”
尹姝垂眸不敢見他,“我怕大人們覺着我偏袒她,會有失公允。”
“那如今為何又說了?”
尹姝諾諾,“我是怕大人您誤會她。”
姑娘垂着頭,不叫他觑見她的失态,衛骧別過眼,只作沒瞧見,“鄒家給了她生路,她願留下給鄒氏養老送終的話是誰與你說的?”
尹姝如實:“元娘。”
衛骧并不意外,“她既如此在意這只荷包,必定也在意這荷包的主人,那為何又會甘願待在鄒家?”
尹姝遲疑,“或許是二人走散了……又許是那人已不在,元娘心中牽記,便将東西留下。”
“你說她為人如何你不會不知,那我問你,你知曉她祖籍是何處?”
尹姝語塞。
“再往近了說,鄒仕軒一家慘死那夜,你知曉她人在何處?”
“我……”她确是不知,衛t骧問得她心頭發虛。
見她眼底掙紮,衛骧并無二話,只身往後廚而去,徒留尹姝一人于原地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大人。”再開口時尹姝亦察覺了自己聲嗓中的微顫,“您覺得元娘是兇手?”
衛骧一頓,“可有疑,但不可無證。若她無罪,我自然不會冤枉了她。”見尹姝未跟上,他添了句:
“你若想洗清元娘之嫌,又叫人信服,便過來為她找證據。”
……
後廚與前屋廂房相較稍顯淩亂了些,土竈膛中餘炭未撥,柴火亦撒了三三兩兩,想來是那日走得急未顧得上,就連鍋中白粥的米湯也被燒幹,兩日一過,倒是還有淡淡焦氣與陳米的酸腐味兒。
尹姝不知衛骧要尋何物,只跟着他一道在周遭翻找。櫥中物件甚多,從取燈兒、碗碟、餘菜至年關時腌的肉,應有盡有,尹姝竟見衛骧還從中摸出五貼藥來。
紙包簇新,像是近些時日才買的,衛骧将其遞了過來,尹姝雖也是略懂皮毛,可終究也是好過他的。尹姝松了繩結,徒手翻撥藥材,辨了幾眼,她拿出其中三帖挪開,“這三帖主治風寒,而這兩帖與鄒仕軒後院遺下的藥渣一致,是治腹痛的。”
“一致?”
“是。”尹姝指腹細細一撚黃紙就知道來由,“這是回春堂的藥,他家價低,裹藥的黃紙也是廉價,城中不少人皆會去他家藥鋪買。天寒地凍的日子總不好因個小痛小熱的就出門請大夫,便常有人買好些藥存于家中以備不時之需。鄒仕軒家中有此藥不稀奇,我家中也有。”
衛骧不懂歧黃之術,自是不知這些門道,可見尹姝說得也在理,倒也信了她話,“嗯。”只應了這一聲,他轉頭又去了。
尹姝也不知衛骧如何養成的搜查本事,當真是一搜一個準,她這頭還在細究藥材,他已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中拖出一竹篾簍子來。
尹姝只想着上前略略看一眼,卻是被眼前一幕震住。
竟有一整簍白菇!
毫無例外皆為曬幹封存,尹姝抓了一把看上良久,就聽衛骧問道:“菇毒可有法子驗?”
尹姝稍作遲疑,微微颔首,“有。”她支起一小爐,煮了半罐水,放了些幹菇入內,待煮開了些,她才舀出了一小碗。
她放置鼻尖微嗅,只有輕薄的苦杏味兒,湯汁清爽也并未粘稠,色清未沉,她夾起一塊兒徑直入口。
衛骧眉間一蹙。
“這菇無毒。”尹姝并無覺着不妥,舌尖微沾而又抿了抿,并不麻口。見衛骧神色有異,尹姝解釋,“我是知曉它無毒才敢嘗的。”她哪敢随随便便就往口中送的。
衛骧挑了幾塊于掌心中,“鄒仕軒家中的菇應當就是從這取的。”
“大人的意思是拿走的菇也是無毒的?”尹姝覺着不對,“雖說鄒林氏有掐痕,可她丈夫與兒子确确實實是因白菇而死的。”
“你斷定毒是在菇中?”衛骧道。
什麽?
尹姝看向那碗煮熟的菇湯,有些事漸漸明了。是啊,幹菇發泡需水,煮菇湯也要水,毒或許并非在菇而是在水中。
元娘說采的菇無毒便可信,兇手也并未是換了毒菇,而是先一步在水或湯中下了毒,鄒氏夫婦二人知曉菇無毒,便以為只是鬧了肚子。
事情愈發明了,可當務之急是再回鄒家一驗,衛骧自是應允。
鄒家與這處老宅不遠,腳程快些不過兩盞茶,彼時已有三五個司役守在鄒家院內外,尹姝顧不上其他,一到鄒家便着手,如法炮制,結果與推想并無偏差,白菇确實無毒。
當日鄒仕軒上值,鄒林去鋪子,孩子在老宅得鄒氏與元娘照料,兇手便趁鄒家無人下了毒。可尹姝仍是犯了難,究竟是什麽毒躲過銀針,又能叫人即刻斃命?
“看看這個。”衛骧遞了一紙包來,尹姝一看竟又是一帖藥。
尹姝接過,“是緩腹痛的藥?”方才她說了,鄒家有并不奇怪。
“藥被打開過。”
昂?
“繩結有多處印痕,是先前紮口時所留,你打開看看,藥中可有多了東西?”
衛骧的意思是有人在藥上動了手腳?尹姝聽罷拆開藥帖,翻了三兩下,目色忽而一沉,“這是……”
還真如衛骧所言,有這帖方子中不該有的。尹姝翻撥開藥材,從中挑出了四五節木枝。
木枝入藥者不少,桂枝、杜梨枝皆有藥效,可實在沒有拿這個治腹痛的。
衛骧問道:“是什麽?”
尹姝又多看了兩眼,生怕是自己認錯了,“是……夾竹桃枝。”
“夾竹桃?”
萬千藥名她雖記不太清,可夾竹桃她卻是真切見過,是不會錯了,“夾竹桃是劇毒,自花、葉、莖、枝至根皆為毒,食入者會頭暈腹痛、虛浮無力。這雖只是夾竹桃枯枝,可毒亦不淺,混入藥中常人察覺不了。”
鄒氏一家吃下的可是帶有夾竹桃枝的藥?尹姝心亂如麻,可她那夜來時,并未在後院藥渣中發覺這個。
“尹姝。”衛骧鮮少喚她,這一聲卻是從未有過的嚴明正色。
尹姝仰起面,“大人。”
“你可知這帖藥從何而來?”
衛骧這一問問得她糊塗了,“這是回春堂的藥。”
衛骧撇開藥料,拾起那張黃紙,翻了面兒擺在尹姝面前,尹姝看得分明,黃紙上有一拇指大的油印。
她聽着衛骧道:“是回春堂的藥,不過這藥帖是在鄒仕軒房中尋到的,存于書案後的櫃匣之中,為何會有污油?”
尹姝猶疑,“許是無意沾上的吧。”
“在哪沾上的?”
尹姝緘默不語,藏于袖中的手卻是緩緩攥緊。衛骧哪裏看不出她所想,知曉她眼明心細,自然也是瞧見了,“鄒家老宅的櫥櫃中有一吊臘肉,裏頭的藥帖黃紙亦沾上了如此的肉油。”
尹姝微微颔首,唇角有些顫,“藥帖是從鄒家老宅拿來的。”亦或者說,這藥帖經了元娘手。
衛骧負手,一如從前的涼薄,“那如今,你可還信她?”
尹姝別過臉,不想叫他看到她眼中濕意,“我不知……”
于情,她不該信的,可于理,她動搖了。
……
衛骧走了,徒尹姝一人倚坐于石階上望天。遼陽的年春來得有些遲,不似江南三月水暖,春山杏雨,猶記自己初來時吃不慣也住不慣,夜裏雖有炕,可白日裏沒個湯婆子暖手,便哪兒也不想去。
後來與元娘說起此事,她笑了兩嘴,隔日便送了一對紋花布履,怕她冷,元娘特地去采了蘆葦絮給她填入鞋面中,還繡了花樣,後來她又送來兩對,叫她換着穿。
她實在想不通,元娘會有何怨念而起了害人之心?
元娘托她送的銅錢還在手中,她掂了掂,無奈一嘆,便往山下去了。
寒天日短,她路上耽擱了三兩下,到經歷司時天已沉黑了,恰逢司役散值三三兩兩往外走,往東廂房一路走便也不見得有人值守,只有一個司役抱着一捆柴往這處走來。
司役見了她有些詫異,“天也黑了,尹姑娘還來經歷司?”
尹姝颔首笑笑,“只是來送些東西。”
那司役好心道:“衛大人不在經歷司,半個時辰前走了。”尹姝這兩日跟着衛骧查案之事衆所周知。
尹姝一怔,“多謝,不過我不是來尋衛大人的。”
“哦哦。”司役自知多話,尴尬笑笑。
尹姝見他這一捆柴禾似是要往廂房去,多問了一嘴,“你這是送哪兒去?”
“是給鄒家的送去。”司役托了托柴禾,走得稍慢了些,“鄒家的那老婆子喊冷,夜裏要燒炕。”
衛骧已懷疑元娘了,竟還留二人在經歷司?“衛大人未差人将她們送回去? ”
“送回去?”司役提及這話無奈聲起,“我倒是想呢,可未得大人之令,我們不好說什麽。鄒家的鬧騰的緊,白日飯不吃,夜裏又不睡,一入子時就在那鬼哭,殓房還停着三具屍呢,別提多駭人,攪得人不安寧,臨街就有人一早來經歷司鬧了,依廖經歷之意明日再查不到兇手,便先将人送回去,命人守着就是。”
說這話的工夫到了屋後,司役将捆柴往地上一丢,撣了撣柴屑,“我先走了,今日我值夜,若有事,你來偏門喚我一聲就是。”
“好。”
二人說話聲不小,屋內也有了動靜,尹姝還未繞至正門,就見元娘端了只燭火走了出來,一見是她,有些驚詫,“阿姝?你怎麽來了?”
尹姝恍惚了一眼,倘若初見元娘時的模樣,她将荷包遞了過去,“來給你送這個。”
元娘嗔了她,“這麽晚了來做什麽,明日也不遲的。”
尹姝笑笑,“怕你急用。”
元娘拿她沒辦法,拉着她就往屋裏坐,“先喝口水。天這麽黑你怎麽回去?我去勞煩司役送送你。”
“不了。”尹姝沒有接,白日才來,此時竟覺着有些拘束,“我今夜不回去了,四更還要去城口給人入殓,來回一t趟過于折騰了,我想着宿在殓房旁的廂房內就是。”這話不假,她路上就是被此事耽擱了。
元娘知曉她平日接些入殓的散差,有些心疼,“殓房哪是住人的地兒,夜裏你宿在我這兒吧,今日我勞煩司役支了小榻,我與你一道睡罷。”
尹姝正要婉言相拒,卻鬼使神差點了點頭,“好。”
“我去給我婆母燒個炕,你在屋裏坐着。”
尹姝起身,“我幫你。”
“不必。”元娘攔着尹姝,笑笑,“你哪裏會做這個,第一回燒炕還是我教你的。”
看着元娘出了屋,尹姝笑意漸退。還是那個元娘,可她終究覺得不同于往日了,元娘未變,是她對她生疑了。
鄒氏想來是又鬧了一日,早早睡下,夜裏安穩的很,元娘也松快了些。榻不大,不過因二人瘦小倒也能擠一處,不過半個時辰,屋子暖了起來。
尹姝側着身阖眼,人卻醒着,她試探開了口,“阿姐。”
身後之人回了聲,“你還未睡呢,可是不舒坦?”
“不是。”
窗外難得月明星稀,清冷月色流落窗柩前,本該好夢,可尹姝了無困意,她鉚了許久的勁兒才開口:“阿姐,我見你可稀罕那只荷包了,這些年也舍不得換,是心上人送的?”
屋內寂靜,才出口尹姝不免懊悔,話不該講得如此直白的,“阿姐,我只是随口一問,你莫多想。”
“是。”話聲一出,落針可聞。
尹姝也未想到她回得如此幹脆,一時未想好如何接話,倒是元娘并無藏掖的意思,“阿姝,我從未與人提及過他,你是頭一個。”
換作往日尹姝定不會問起此事,可如今……“阿姐,你被牙婆子賣給鄒家,他沒來尋過你嗎?”
“他死了。”
尹姝似是觑見了她眼底的哀凄,饒是料想過,可話從元娘口中道出她仍是心口一滞,“阿姐,對不住。”
“沒事,過去了。”元娘輾轉了身貼向尹姝,“我曾與你說過我因叔父苛待而逃出來吧。”
“嗯。”
“後來我一路北上遇上了他,他是個斯文書生,慣會念些詩文哄人,他本是要娶了我的,可他母親不許,要死要活逼他與我斷了,我不想叫他為難,自己走了。”
尹姝聽了不是滋味,“那他是如何死的?”
元娘輕嘆了聲氣,“我不知,我到鄒家幾月後我才聽聞他死去的消息,我自此便也沒了什麽念想,安心待在鄒家了。”
“那你當初為何會被牙婆子騙了去?”
年月已久,元娘亦有些記不清了,“與他分別後我孤身謀活,那時我不知她是牙婆子,聽她說可給我找口飯吃,家主要個勤快些的姑娘,我就去了。”元娘說至此處,替尹姝掖了掖布衾,“好了,你早些睡,三更就要起身呢。”
“好……”尹姝心有疑慮也未再問。
“對了阿姝,你得了空再去趟我屋子吧,倚牆的箱匣中有我給你做的鞋,春秋夏日的皆有,管你穿好些年月的。”
尹姝心頭有些發澀,“阿姐做那麽多做甚,我屋裏還有好些沒穿呢。”
元娘笑笑,“你只管穿着。”話音一落,她又背了身過去。
二人無話,屋裏落于寂靜。
窗柩鎖了月色,尹姝看了一夜。
……
尹姝四更天走,待城口入殓一事畢,已是辰時,她累得有些直不起身,街口買了十個包子便往經歷司去。
一路上的人倒是奇奇怪怪,個個腳下生風,想是又湊什麽鬧子去了。
尹姝沒忍住,攔了一少年,“小哥,這又是什麽事?哪裏出事了?”
“去經歷司。”小哥哪有功夫與她廢話,生怕慢了步就占不着好地兒,“說是抓住兇手了。”
“什麽!”尹姝面色大變,這才幾個時辰。那小哥欲要走,又被尹姝扯住,“可知道兇手是誰?”
小哥不耐煩,“你跟着去看看不就知曉了。”
“你與我說說嘛。”
小哥拗不過她,“說是鄒家的大兒媳,鄒元氏。”
尹姝手一松,小哥趁這檔口一溜煙跑了。
啪嗒。手中紙包落了,包子滾落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