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第 19 章
尹姝倚闌往小樓之下探, 街道喧雜之象一覽無餘,樓外檐廊之下站了好些聞聲而來的看戲之人。
也不知是從何處跑來的女子,素衫直身披頭散發,只系了塊烏绫額帕, 看模樣才生了孩子還在月內, 虛弱得路也走不穩, 可跌跌撞撞的也不叫人攙扶。若非聽她口中念念,根本不知她尋什麽人。
“我的孩子啊,快将我的孩子還給我。”
旁人也不敢貼近, 身怕她栽上來自己惹了一身事。
她倒也不是一人, 身後還跟着個男子,另有一老妪, 看着便是這女子的丈夫與婆母,二人又氣又急的, 見圍觀者愈發多起來, 臉也挂不住。她那丈夫不耐煩就要上去扯她,可被那女子一把推開,口中仍舊念着“孩子”二字。
尹姝胸膛悶着一口氣,見到這女子時她恍若想起元娘來,那日元娘在堂上失态與這女子有着七分相似,她鬼使神差般就要往外走。
“去哪兒?”蔡清眼見着菜也上了, 是時候大快朵頤, 這尹姝竟還起身走了,趕忙喊住她。
尹姝別開眼, “民女想下去瞧瞧。”
“吃你的。”蔡清咬了口琵琶蝦, 入口回甘滋味無窮,“你管人家事做甚, 你瞧她丈夫與婆母的神色,哪像是真的丢了孩子,不過是家中瑣碎争吵三兩句這才來外頭鬧了。”
“可是……”尹姝遲疑了,蔡清不開口,她并未出去的道理,可她心中記挂着這件事,不由自主往下瞟兩眼,那女子被他丈夫拖拽着半癱于地上,雙腿蹬地掙紮,嘶吼過度聲嗓也沙啞了。
“嘩啦——”一聲刺耳,陶罐落地,碎了滿地的渣子,二人推搡之際打翻了攤子上的罐子,本在看戲的販子見狀臉一垮,逮住二人就不讓走了,嚷嚷着要人賠錢。
那女子的丈夫一見這狀況,火冒三丈,自是将過錯皆歸于那女子身上,哪顧得了周遭人衆多,毫不留情一巴掌下去,打得女子嗚咽聲一滞,随之哭得更撕心。
底下亂作一團,哭聲,謾罵聲,争吵聲,蔡清入口的蝦肉也沒了滋味,他将竹筷一擺,“吃也吃不安生,走吧。”
這便走了?他方才不還說好不容易才趕上最後一日。
蔡清起身,“哪還吃得下,先下去瞧瞧。”
……
待下了小樓,尹姝才驚覺方才見的也不過是九牛一毫,滿地的碎渣根本毫無踏足之處。另一處攤子也被她掀了一半,如今夫婦二人想走也走不得了。
“賤人!這是要拿我命來賠嗎?”緊随其後的老妪也忍不住上前揪起女人的頭發。有人看不下去了,出聲阻止,那老妪反倒呵了一聲,“你莫管我家事。”
女人疼得直叫喚,可仍舊沒有要回去的意思。不知忽然見着了誰,她大喊了聲,又趁人不注意抄起手邊的物什就往她婆母身上砸,老妪為躲身便松開了手,女人一下子便跑開了。
尹姝一驚,女人正是往她這處跑來,她下意識後退了一步。可那女人一下撲了上來,一把抱住了……蔡清。
蔡清臉都綠了,這叫什麽事,作勢就要甩開她,“做什麽!給爺松開!”
“還我孩子,你将我兒還給我!”那女人像是見了惡徒,下颌微顫,明明畏懼可還是抓着他不松手。
“你別誣賴小爺,小爺不認得你,搶你孩子做什麽!”蔡清悔得腸子都青了,他下來做什麽,在上頭好吃好喝的不成嗎?非要來趟這趟渾水,可t他越是躲,那女人就越要纏上來,可又不好将人甩開,他煩躁地不知如何是好,“尹姝,你愣着做什麽,還不替我拉開。”
尹姝回了神,上前就抱住女人,“你與我說,我帶你去找孩子。”
那女人一愣,像是見了救命稻草似的,松開了蔡清,又一把攥住了尹姝,她指着蔡清如泣如訴,“是他将我孩子帶走了,我親眼瞧見的!”
“在哪兒被帶走的?”尹姝就站在她跟前,瞧得一清二楚,女子眼中清明,說起話來也不磕巴,不像神志不清的。
“在家中,我瞧見他将孩子抱走了!”好不容易有人願信她,女人不敢讓她輕易走了,恨不得如數倒出,“我親眼見的,昨夜他來我家中的。”
尹姝自然不會覺着是蔡清,昨夜他與她皆在陳屍閣。尹姝看了蔡清一眼,他今日這身長袍衫确是惹人注目,想來是這女子昨夜見着了與他一般穿着長袍衫的人,這才認岔了人。
尹姝還要再問兩句,她那婆母便已然上前,口中滿是厭棄,“你與她多說什麽,孩子前兩日死了,她就瘋了,日日要尋孩子,關也關不住。”
死了?尹姝沒想到竟會如此,再看着面前的女人,她亦有些不太可信了。
“孩子沒死,還會喘氣呢!是她将我孩子抱出去的!”女人急了,攥着尹姝的手愈發緊,留了幾道紅印。
“死胎留在屋內做什麽,晦不晦氣!”她這婆母也不甘示弱,“好啊,你給我們家生了個死娃娃,我還沒埋怨你,你倒是先誣賴起我來了。”
“阿娘,你與她廢話什麽,帶回去就是了。”男人三兩步上前,一把拽過女人,“你在這兒造什麽孽,這回死了就死了,明年再生一個不就是了!”
這叫什麽話!尹姝聽着刺耳極了。而女人根本聽不進話,哭得肝腸寸斷,一下癱倒在地上,“沒有死,他沒有死!”
尹姝于心不忍,上前扶起她,“你說孩子死了,可她又說孩子未死,與其叫她心頭一直記挂此事,不如帶她去見一見孩子……”生怕又刺激了這女子,屍體二字她沒說出口。
這男子一聽,聲嗓一下拔高了三丈,氣急敗壞,揎拳捋袖就要往尹姝這處來:“你個小賤人,就數你長了嘴多事?我家事與你何幹,一個黃毛丫頭在敢這兒管三管四的!”
“說什麽呢你!”蔡清厲聲,還容不得人反應,锃地一聲,他手中一柄雁翎刀出鞘,劍鋒冷凜一下劃過男人的額頭,堪堪停在他面頰旁。
尹姝也被他一駭,也不知他這柄刀是從何處掏出來的。
男人沒了魂般癡愣愣立于原地,臉色慘白,嘴也合不上。遼東雖是軍事要地,可得以佩刀之人也只有兵士與職官,男人知曉自己惹上了不該惹的人,嚣張氣焰蕩然無存,一下子跪在地上,“大,大人……小的有眼如盲,沖撞了大人與這位姑娘,還請恕罪。”
“嘴巴幹淨些!”
“是是。”男人扇了自己兩巴掌,“姑娘對不住了。”
“家事本官管不着,可這些……”蔡清早已不耐煩,劍鋒往地上一指,“爛攤子給本官收拾幹淨。”
“是是是。”男人連聲諾諾,“該賠的賠。小的這就将我家這婆娘帶走,不敢攪擾大人。”而這一遭,那女人竟古怪得不再掙紮了,她直勾勾盯着尹姝眼中空洞毫無所依,就這般被拖走了也沒再吱一聲。
這番鬧劇消停,衆人也各自散去忙了,酒樓中賓客推杯換盞,也無人在意樓外之事。
“怎就跟丢了魂兒似的。”蔡清見尹姝跟在他身後一言不發,沒忍住嗤了聲,“我叫你別管閑事,如今瞧見了吧,若非我在,你個小姑娘豈不是被人欺負了去,日後還敢不敢出頭了?”
“民女只是覺着她可憐。”待回了那間雅座菜也齊全了,可尹姝無心淺嘗,還探了身往方才那幾人離去的方位多觑了兩眼。
“可憐?”蔡清輕笑,“可憐的人多了去了,你難不成要一一幫襯來?”
“可大人不覺着怪異嗎,為何她丈夫一提及孩子便惱羞成怒?他又為何不帶他新婦去見一見孩子屍體?”
蔡清吃着菜,一只耳進一只耳出,“那女人如今都這般癫狂了,若真叫她見到了孩子屍體,豈不是還要尋短見?”
“我覺着她并未騙人,孩子還活着。”尹姝也不知為何會這般想,許是她那雙眼叫人想起元娘,她實在不忍。
蔡清覺着她話沒邊兒,“若活着,騙她死了做甚?沒聽她說是個兒子嗎,家裏不知稀罕成什麽樣兒,還能害死又或是送了人不成?”
虎毒不食子,理固當然,可這正也是她百思不解之處。尹姝又想起那女人被拖走前萬念俱灰的那一眼。可為人母,眼神不會騙人。
蔡清曲指往桌上叩了叩,示意她別再想,“還愣着做什麽,快些吃,別糟蹋了。”尹姝看着桌上滿滿當當八道菜,一時無從下手,而蔡清卻是毫不吝啬“招待”她。
“這個沒吃過吧,吃這個,這個味兒不錯。”
“這蟹肉肥,吃着也不比陽澄湖的差,若能有機遇,小爺帶你去蘇州府吃,那才叫地道兒。”
“話說,方才小爺那一劍威不威風?”
“偷偷與你說,小爺方才手滑了,險些削了那人的腦袋,好在穩住了,吓得小爺氣兒都沒喘上來。”
“……”
尹姝足足吃了九分飽,四分因海味實在不錯,另五分是因蔡清,他這張嘴實在能說,她愣是沒插上一句話嗎,只顧着吃去了。二人出了酒樓蔡清還真帶她去成衣鋪子置辦衣履去了,她好說歹說才讓蔡清只叫她挑了一身,因出門時她并未想着久歸,并未帶幾身衣物,這廂便也不推脫了。
二人往回走時,尹姝仍些許忸怩,“多謝蔡大人,待民女到時手頭……再還你。”
“不急。”正如他先前所言,錢財,不,衛骧的錢財乃身外之物,他更是毫不在意,“你要算也将人情算他頭上。”
尹姝默聲哀嘆,她還欠着衛骧一貫錢呢,如今又添了新債,想起他來便多嘴問了一句:“蔡大人,衛大人要何時才能回來?”
“去遼陽辦事呢?哪有這般快,還要與那群刁滑宵小周旋,少說也得明日才……”蔡清話聲戛然,怔怔望着前頭。
尹姝見狀也順眼望去,一峻拔之身立在院外,正撫順着高馬鬃毛,正當她二人看向他時他亦看了過來,眼底的疲态一閃而過。那個蔡清口中明日才能回來的人此刻真真切切站在她眼前,連夜走今日便歸,其速之快,好似他從未離開過,她微微福身,“衛大人。”
衛骧只微微颔首,并未有過多的話。
蔡清詫愕,走近了些看清确是衛骧才緩緩開口,“你是已經回來了,還是……還未啓程?”
衛骧阖眼,緩吸了一口氣。
蔡清審時度勢,見他神色不對連忙接話,“回來了,必定是回來了!”可這也忒快了些,他驚異不已,“冊子這就拿來了?”
衛骧随之将手中之物一抛,穩穩落于蔡清手中,叫人安頓了馬匹便往院內走。
待蔡清真真摸到了冊子書頁,這才信了,“不虧是你啊,還真拿回來了。”他亟不可待翻看起來,十年以來也有五六百號人在這名冊上,真要一一查起也是不易,“我這就命人去排查這些年在此地走動的名冊……咦——這還有劉豫呢?”蔡清一頓,似又想起什麽來,“是了,我差些兒忘了他從前在都司任職,後被調至按察使司了,你沒拿去問他?這些人他應該認得不少。”
“他不在遼陽,回山東述職了。”衛骧聲色不似往常那般清朗,沉而低啞,“我有一事要與你說。”
蔡清冊子在手又随意翻了幾頁,聽他開口才擡了頭,“什麽事?”
“我是昨夜想起的,屍體一直尋不到出處,是因一直以來皆無人報官有人亡失。”
“是啊。”蔡清應和。
“既如此,那死的就并非是遼東人。”
蔡清茫然,“何意?那死的是誰?”
“客商。”衛骧毅然,“客商多自山東來,遼東查無此人,山東一帶又從不細查客商之事,即便許久未歸,也權當是在外營生謀利,客死他鄉的不在少數。”
這話蔡清覺着不無道理,可知之非艱,行之惟艱,“那要如何查?來往客商數不t勝數,待初八的浴佛節一過,便接連離遼了。”
“那就浴佛節那日查。”衛骧與蔡清一遞一句,忘了身後還跟着個人,他一轉身便見尹姝埋着頭跟在二人兩丈遠外不快不慢走着,似是有意避着二人談話,他停下步子等着她走了幾步上前,這才道:“屆時你跟着一道去。”
尹姝沒留意衛骧停下,險些一頭撞了上去,“是。”
“信我已送至你祖母手中。”
尹姝感激,“多謝大人。”
衛骧與蔡清需議事先行一步,待二人行遠了些,尹姝才恍然察覺衛骧那句話。
嗯?祖母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