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尹姝松了口氣, 念及方才出神,不免懊惱,她即便是有八百個心眼,也不及衛骧一個。
她對衛骧難泯畏懼, 就如方才, 他分明未多說, 卻似是知道些什麽。他既不提,她自是不會蠢到多話。
不知衛骧與蔡清說了些什麽,蔡清聽後面露凝重, 又往馬三錢家中折回去了。
馬車來時三人, 去時也三人。雖走的官道,可近日來往馬車諸多, 車轍縱橫交錯,這一路甚是颠簸, 馬母沒受過這陣仗, 兜兜轉轉的又不知何時是個頭,半個時辰後便在車輿中受不住了,“大人,放民婦回去吧。民婦哪裏認得人,夜裏這般黑,根本瞧不見模樣的, 民婦根本不記得那人了。”
衛骧阖着眼不語。
馬母知曉面前這位大人是能做得了主的, 腆着臉又道:“大人,我家三錢老實本分, 從不作惡, 也根本不懂那什麽官鹽私鹽的,他定是被人蠱惑兩句才拿了些。民婦将那些鹽如數還給大人了就是, 大人就莫要問責了可好?”
尹姝聽之不免腹诽,老實本分?這馬三錢只差将算計精明寫在臉上了,若賣了孩子都不算惡那什麽算?她也不知馬母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偷了官鹽竟想如此輕巧一筆勾銷,以為是市肆買賣呢。
馬母不知衛骧可有聽進去,苦苦哀求,“大人——”
衛骧淡淡,“官鹽之事移交提刑按察使司,我無權過問。”
“什麽!那不還得受杖刑,這如何使得啊!”馬母一聽面前這位大人不管這樁事兒,她連個情也沒處去求,坐不住了。
尹姝寬解的話到了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她倒是多慮了,馬母還知曉偷官鹽論杖刑處置,看來也非不知情,只是瞞心昧己,知而故犯罷了。
馬母見同來的另一位大人此時并未随行,以為是捉馬三錢去的,吓得急赤白臉,扯開車輿帷幔就要下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她一起身,車輿簸動,尹姝作勢要去拉她。
馬車裏亂做一團,衛骧卻是連神情也未改,“你若回去,馬三錢可就不止杖刑了。”
正鬧着的馬母驟然剎住,“哎喲,青天大老爺喲,他又未殺人,能有何罪,不過就是孩子死了罷了,又不是他害死的,與他何幹?”
尹姝以為自己聽岔了,這話是能從親祖母口中說出的?她不敢茍同,“那可是您親孫!”
馬母面無愧色,盡是一副理所當然之理,“是親孫,可那又如何?不是我們不想養,是實在養不活,那孩子還在肚子裏時他娘不知吃了多少補藥,生下來時仍是面色青白,出氣多近氣少的,那勞什子的神仙藥說得好聽能續命,不過都是訛錢的鬼把戲罷了,我們還能被那郎中騙去了不成?孩兒養在我們手裏本就活不了的,是那人說的送去別家給養着,若命好,被富貴人家看上了,那花了銀錢的湯藥下去豈不是還能多活兩日,死在了外頭也好過死在家中不是。這皆是命,萬般不由人啊,老馬家今年沒享着兒孫之福,明年再生一個就是了。”
尹姝啞然,她不知馬母是如何振振有詞說出這般荒誕之極的話來的。
再生一個就是了?當真是冠冕堂皇,那四十貫錢她是只字不提,分明就是拿孩子換了錢財,偏偏要說得無可奈何。
尹姝又想起方才馬三錢與他母親在聽到孩子死了那一剎那只有震驚,除此并無別樣情緒,就連孩子是如何死的,現在屍體在何處一句也未問及。
分明絲毫不在意。
馬母忿忿出聲之時,耳垂上的玉墜子随馬車左右晃顫,一身素衣之下那枚玉分外紮眼,玉色剔透玲珑,不必多問,一眼就能辨出是這兩日才買下的。尹姝別過眼去不再多看。
此事之悲在于除卻孩子母親無人記挂這孩子之死,若非屍體上還有個刻着名的木鎖,怕是真就不為人知地死去了。
于衛骧而言,馬玉川是他查案之中意外驟生的一環,只是一道線索。而于馬三錢母子二人來說,這孩子卻是四十貫錢,這四十貫能買金玉,能買兩年的油米,可他們卻唯獨沒想過買孩子的性命,或許孩子被做成佛童子于他們而言也無關緊要吧。
馬母見尹姝與衛骧二人一聲不吭,馬車也未有停下之意,就知她那番說辭實在不頂用,火急火燎道:“哎喲,大人啊,冤枉啊,又不是只有我們一家送孩子的,為何偏偏逮着我們不放,就說那劉家,他家兩個孩子康健的很,前兩日不也一同送去享福了?我家的比不上他家,是病秧子,如若依着大人之言我家犯了罪,那他家也難逃罪責啊!”
別家也有?還是兩個康健的孩子?
尹姝泛起嘀咕,瞥了衛骧一眼,恰時四目相對,她先一步開口,“也送去給了萬海寺的香客?城中還有多少人家中也是如此的?”
馬母嘴皮子比腦快,話停了t才察覺這話不好說,悔得腸子也青了,別過頭去不敢看她,支支吾吾道:“那我不知啊……我也是……聽人說起的……”她閉着眼倚在車輿上假寐裝死了。
尹姝知曉從馬母口中難撬出話來,怕多問一嘴她戒心更甚,索性也不多言。可衛骧倒是沒想放過她,緊問道:“馬三錢常往返萬海寺,遇上掮客不足為奇,方才你說的劉家那又是如何知曉而與掮客相交的?”
“這是別家事,我又如何得知……”顯而易見,馬母并無開口之意。只是那不時亂瞟的餘光出賣了那點小心思。
“是你将劉家推介于那位掮客的。”衛骧斷言。
“不是……并沒有,我都不認得他。”馬母下三白尤為惹眼,此時那兩只黑眼珠子低掩,眼白更甚。
衛骧全然不在意,只自顧道:“你還從中收了好處。”
“哪裏的事!”馬母驚呼,矢口否認。
可她的神态氣色完完全全坐實了衛骧的猜想,被人戳破的心思只差寫在面上了。
衛骧對此并不意外,追着她問道:“那掮客叫什麽?”
“我哪裏認得……”
衛骧不慌不忙,從懷中掏出一物,正往尹姝一側遞來,尹姝還不知是怎麽一回事,就見衛骧手中直愣愣躺着方才鎮住馬三錢的那枚令牌,她還沒開口問,衛骧先道:“你拿着它,去尋提刑按察使司的齊大人,就說前幾日官鹽被盜之事有了下落,請他速來查案。”
衛骧哪裏是要查官鹽,是要借此敲打馬母呢,尹姝順勢演了這茬,“大人,這麽急?往日都是查證三日才上報于按察使司呢。”
“此案迫在眉睫,如今有了眉目,他怎還坐得住?”
尹姝瞟了眼,見馬母果真坐不住了。
“哎喲,大人,我兒沒偷官鹽……不,那丢的官鹽不是他偷的。”馬母不識字,可也知曉這令的厲害,哎喲了一聲,不得不言,“我說,我說,青天大老爺诶,求求別抓我兒,我都說。我是真不認得,那人就來過我家兩回。”
“劉家,也是我牽的線……”馬母話聲漸淡,“他家孩子多,就想着送兩個出去給貴人養。”
尹姝不慣着她,“送還是賣?”
馬母支吾起來,“是收了些銀子。”
“那掮客是什麽模樣?”
“高高瘦瘦的,比我兒高半掌,面容看不清,他每回都是夜裏來的,也不叫我掌燈。”
衛骧稍思,“那人可是僧人?”
“不是不是。”馬母連連搖頭,“來得那人束着發呢,我人雖老,可還未眼瞎至此,這還是看得清的。”
不是萬海寺的僧人?
可馬三錢又說是在後山遇見的人。而能自由出入萬海寺後山的除卻常駐的香客便是每日進山出山送貨的腳夫。
魚龍混雜,實難摸查。
幾人前前後後這幾番話的功夫,馬車已出了鬧市,向着萬海寺的小道去了。
走了一小功夫,馬車停下,尹姝不知狀況,掀開帷幔探了半張面去瞧,見道旁三兩駕驢車行過,皆馱着大缸,與那日初去萬海寺路上遇見的別無二致,而這回每駕車另有三人護送着。
尹姝一嗅,海腥味撲面,就知裏頭裝的是海鹽。
尹姝順勢看向馬母,“馬三錢駝運的可也是這般的鹽缸?”
馬母吊了鹽,“缸我沒見過,他整日空車出空車回的。不過回來時是帶着如此的海腥味。”
尹姝不由想起那日蔡清誇她鼻靈,能嗅到缸中的氣味,他卻聞不見。
而馬母也能嗅到……
尹姝靈光一現,問道:“對了,你既說看不見那人的面容,那可有嗅到他身上的氣味兒?”
“氣味?”馬母稍作沉思,“像是有的。”
尹姝也不急,等着她回想。
“像是……廟裏的香火氣。”
“檀香?”
“應當是的,他來時氣香一陣陣的,我靠近時,他身上香火氣極重,還嗆了我兩嘴。”
香火氣極重?
夜行做這勾當,是人自會小心行事,最忌諱的便是讓人抓住把柄,哪有人會熏了檀香出門。
而寺中常年焚香,在內住久了,檀香入身,即是換了身衣物,也難掩其味。
也就是說,那夜來馬家之人極有可能就是萬海寺的人!
尹姝轉而看向衛骧,只見他微颔,“帶她去認一認就是了。”
嗯。
山下馬車擁雜,走不動道了,幾人只得下車前行。往前走了幾部才見山口處擠了不少人,這才叫馬車行不通,人群中多是些女子,圍着兩個不知是賣什麽的鋪子。
就連衛骧也多看了兩眼,可他并無要去的意思。
尹姝心領神會,直言道:“大人,我過去瞧瞧?”
衛骧颔首,立在路旁等着她,馬母不敢插話,也候在一旁。
尹姝嬌小,擠個人群不是事兒,一溜煙兒功夫就冒在了前頭,這才瞧得清清楚楚。
攤子上擺着十數個胭脂盒,女子們正一一挑着,尹姝只看了一眼,撇撇嘴就要退出去。
嗐,她當是什麽呢,白耽誤了這會兒。
只聽那攤販吆喝着:“都看看,這凝香有奇效,留香三日不減!”
凝香?
尹姝止步又多看上兩眼。見不少女子挑了四五罐,玉石盒一開,濃香溢出,尹姝受不住,咳了一聲。
這一身叫身側幾人齊齊看了過來,上下打量了幾眼,笑道:“這小小姑娘家的也要買這?”
尹姝不解,何意?
說話的女子笑着沾了些許就要往尹姝手中抹,她趕忙避開了,“我只是來看看。”
她笑得更甚,“你什麽也不懂,就來看這。”幾處女子們笑成一片。
那商販見了尹姝,留也不是趕也不是,壓着聲嗔道:“這是賣給夫人們的。”
尹姝一聽,這才發覺周遭的皆是環了髻的女子,她一未出閣的在其中實在格格不入。
尹姝哪裏是尋常人,也不見羞臉,愈是如此她愈發覺着事情不一般起來,直愣愣問道:“因何使不得?”
身旁那女子見尹姝真就不谙其理,撚着細嗓道:“這凝香啊……是留住男人用的。”
尹姝一怔。
尹姝的反應實在是讓人覺得得趣,那女子繼而打趣她,“這香只需這麽些。”她撚了小指往玉石盒中一點,“再往眉間上這麽一沾。保管夫君夜夜留在你屋中。”
尹姝越聽越不對勁,這叫什麽話!雙頰瞬時染了紅。
這香的奇效原是這般……
那女子笑着給了張銀票,叫婢子揣起幾盒就要走。不知是誰推搡了身後,婢子手未穩,一只翻落于地,盒中凝香撒落,溢香而出。
那女子笑意盡褪,責備起婢子這般小事也做不妥當。
尹姝卻沒心思聽主仆二人說什麽,蹲下身就去拾起,她指尖一抹。
油膏?
非冰凍之日,膏身有些化,滴出些黃油來。
她放置鼻下一嗅。
怪了,方才的香氣不增反減,其中反倒還有隐隐的怪味。
怪就怪在,這凝香的香氣之下似乎還有另一股香氣,再細嗅,這香氣竟也變了,竟透出些腐臭。
尹姝覺着自己定是驗屍驗久了,哪哪都覺着有腐氣。
“別給我了,這塊凝香膏你拿去吧。”女子見尹姝蹲着撿膏,以為是喜愛,“沾了塵土,我用不着了,你拿去用罷了,只是髒了就別抹面了。”她話音一頓,“也別擺在枕邊就是了。”
“為何?”
“這又不是檀香,擺在床邊作甚。說了啊,怕吓着你。”女子掩面而笑,故作高深道:“聽人說啊……這可是屍油做的呢……”
尹姝面色一變。
以為她是被吓着了,女子不逗趣她了,“好了好了,不與你玩笑,這哪能真是屍油做的,別信這些鬼話,你若是怕了,道旁随意丢了就是。”
女子随行一道之人出來打圓場,“好了,你吓人小姑娘做什麽,快些回去了。”
尹姝依舊未動。
她還真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