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衛骧将馬母安頓于禪房中, 來往的小僧也未起疑,只當作是随衛骧而來的親眷,端了熱茶,還去多備了份齋飯。
馬母這探探那瞧瞧, 鉚着勁兒的功夫撞見了衛骧眼中的淩厲, 這才老實了些不敢亂動彈。
衛骧瞥見身後的尹姝垂着頭, 盯着足尖,不知在思些什麽,自方才上山之時她就魂不守舍, 磕磕絆絆的路也走不穩, 他輕咳了聲,低聲道:“你随我來。”
尹姝一怔, 擡眼驚覺衛骧是在與她說話,連連應下, “是。”
衛骧瞥了眼如今還算安分的馬母, 便往院外去了,尹姝緊随其上。
尹姝平日不多話,總是默默跟随在側,也無需他費心,t這是衛骧最為待見的。
“你想與我說什麽?”他道。
尹姝就知自己這張臉是藏不住事兒的,方才馬母跟随在側, 她不好開口提及此事, 四下一望,見無人留意此處, 便将凝香取出, “大人請看。”
“胭脂?”衛骧蹙眉。
“是凝香膏。”不怨他不知,他一男子如何懂得姑娘家的玩意兒。
“這作何用?”
尹姝一想起方才女子的那句“保管夫君夜夜留在你屋中”, 便面露難色,如此露骨之言實難亮話,她說也不是,可瞞也不是,支吾道:“就是……夫人們用作留香的。”她也不知她這般說衛骧可有會意。
“是有何不妥?”
尹姝将凝香膏遞上,霎時濃香四溢,衛骧從未見識過這般,一時未緩上來,微微別過頭去,咳了兩聲。
尹姝見狀,添道:“大人可是覺得這香郁馥異常?”
衛骧不置可否。
“那大人可否嗅到其中的暗香?”
尹姝見衛骧眉頭微擰,就知他沒嗅出。她擡手,将右手虎口置于鼻尖下嗅了嗅。
是了,是這個味兒沒錯了。
“大人,您再嗅嗅,便知其中差異了。”未等衛骧回神,尹姝擡過手遞于他面前,也想叫他來辨一辨。
“方才民女在手中抹了少許香,浮面的香氣散了,暗香便……”
尹姝頓住,心口猛然一窒。
只覺得一道溫熱拂過她虎口,密密的酥麻如溫潭之流自掌心淌出,手背都燙得泛起紅。
是衛骧的鼻息。
尹姝慌得趕忙收回手。
她如此作态反倒是無異于欲蓋彌彰,尹姝懊惱,男女之大防,自己竟忘得一幹二淨。
她忙趕在衛骧開口前接話,裝作無事發生,“是民女疏忽,大人應是不懂女香……總而言之,凝香時日一久,香氣便會稍顯清冽,可這香不同,方才我在山下抹上,走了段山路,還沾了薄汗,這香反倒更為濃郁了,且氣味與盒中的凝香相去懸殊。”
衛骧并無回應。
尹姝抿了抿唇,“大……大人?”
“嗯。”衛骧只回了一個字,聲嗓相較先前卻更為沉了,“你說下去便是。”
尹姝偷瞥了衛骧一眼,見他神色無異,頓時松了一口氣,想是方才的不妥他并未在意,“民女的意思是,這凝香應當不簡單,方才遇見的那位夫人與民女玩笑,此乃屍油所致。”
“屍油?”衛骧此時也無心其他,接過尹姝手中的凝香,又湊近嗅了嗅,确實香,可用屍油制香他不敢茍同,此香用于身上不瘆人?
尹姝見他疑信參半,又道:“可民女覺着這興許并非戲言,如今拂去原香後,确是有隐隐的屍氣。民女師父曾有提及,屍油可固香,此香烈且久持。”
她并非頭一回聽聞 ,卻是第一回真真切切見着。遇見衛骧後,尹姝才覺得十年一遇的奇聞異事都叫她撞見了。
那勞什子陰童、求子壇與佛童子的,她一想起便瘆得慌,如今又冒出個屍油來……這案子愈發撲朔迷離,也不知何時是個頭,回遼陽不知是猴年馬月了。
衛骧擺弄着妝盒,凝視良久。
尹姝的本事他見識過,從她口中說出的八.九不離十,他自是不會再過多懷疑她話中真假,她說是屍油那應當就是了。
衛骧指腹輕刮,油膏沾了滿手,“這一盒凝香膏需多少屍油?”
尹姝遲疑,“那民女就不知了,民女也是頭一回見凝香膏。不過,屍油難得,全屍上下也不過這麽些。”
她比了比指,約莫兩寸的瓶身模樣,平日裏見的屍體腫脹,皆以屍水為多,瞧着有油光的,也不過是滲出的些許,甚少。
“大人,山下那販子賣好些呢,十幾位夫人圍簇着買,若這凝香真是屍油所制,那需得多少屍體啊……”
話說至此處,尹姝身子皮也起了疙瘩,“大人,不如再下趟山?”
衛骧看着她,并未回絕。
有些事不言而喻。就如這萬海寺,古怪的很,什麽鬼神屍首的事兒都能落在它身上,若說沒有貓膩,尹姝自是不信的。
她走得飛快,一路上便想好了如何盤問那販子,諸如這凝香是從何處而來,又是向何人拿貨的爾爾。
可待到了山下,尹姝傻了眼。
人呢?
尹姝以為自己認錯了地兒,返來複去了幾回,也沒再見那販子人影,“大人。”
方才人滿為患,連個空兒都擠不出,而此時莫說圍着的女子們,就連攤子都被收得一幹二淨,恍若從未有人來過一般。
衛骧亦是滿面凝重。
他們不過上下山的功夫,人就走了。
此事愈發古怪了,回回皆是如此,才有眉目,線索便又斷了。尹姝垂頭,“大人,那我們……”
“回去吧,待蔡清來了再議。”此事倒不急于一時,眼下還有更為重要之事。
“如此也好。”
二人不再逗留,轉身便折返。這山路每日爬個三兩回,尹姝氣息也穩了不少,不似頭一回喘粗氣,這也才沒走幾階,便聽身後有人喚她:
“尹姑娘。”
尹姝下意識回頭,見來人眼熟,“梁夫人?”
“我以為瞧錯了呢,還真當是你。”梁齊氏快了幾步,着緊了尹姝的步伐,“今日一早我去你屋裏尋人,半晌也沒個動靜,原是你出門了。”
尹姝也沒想着能在此遇見梁齊氏,“梁夫人莫怪,我一早便随……我表兄下山了。”尹姝看了衛骧一眼。
“這位便是你表兄?”梁齊氏不着痕跡地打量幾眼,眸中劃過一抹驚賞,“聽尹姑娘所言,你們家中也是鹽商?”說這話時,梁齊氏唇含笑意,卻不入眼底。
“是。”衛骧言簡意赅。
梁齊氏又道:“是哪府來的?”
尹姝聽罷,心一緊。
“山東府。”衛骧絲毫不慌張。
梁齊氏眼一亮,“當真是巧了,我府上也在山東府中,可往年也不曾見過,是哪裏人士?”
“家住青州府。往年是父親前來,如今他身子不大利索,今年便遣了我。”
尹姝覺着自己淨是瞎憂慮,這衛骧是山東府的官兒,這來歷自可信手拈來,她竟還怕衛骧失言。
“難怪呢,青州府。”梁齊氏笑笑,戒心稍減,“不知你可認得外人梁文道?是濟南府歷城人士。”
衛骧故作恍然,“原是梁夫人,失禮。先前見過梁兄兩回,初來蓋州之時幸得梁兄照拂,事務順當,改日定宴請梁兄與梁夫人。”
“哪裏,微不足道,那你這幾日可曾見過他?”
“前幾日倒是在鹽課提舉司見過,而後并未見過了。”
衛骧扯起謊來坦坦蕩蕩的,尹姝卻是聽得心驚肉跳,分明從未見過他豈敢說二人相識,也不怕梁齊氏再問出些好歹來?
衛骧這話未出梁齊氏意料,她眼中情緒未動,輕哼了聲,“這幾日下了山也沒傳個口信來,只将我留在此處,也沒個商量的人。不管了,随他去罷。”
尹姝心口微微發堵,梁齊氏并不知梁文道兇多吉少,此事她更不好開口明說。除此之外,她倒是更想問梁齊氏為何欺瞞她說并不知求子壇中是何物,可又并無得當的時機,更無立場質問,貿然開口,怕是會驚動暗處之人,壞了事。
“還是與你說話自在些。”梁齊氏話落便拉過尹姝的手,攙上她一道往山上走。
尹姝嗅味靈醒,梁齊氏一靠近便察覺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氣,她斷定是自梁齊氏身上來,随之故作放慢步子落在了衛骧身後,“梁夫人用的是什麽香?我頭一回見,好生香馥。”
“這都叫你聞見了。”梁齊氏笑笑,也不藏掖,叫婢子遞了來示于尹姝。
尹姝定眼一瞧,這不正是她要尋的凝香膏嗎?
“是方才在山下買的凝香膏,我覺着郁香買了只,你喜歡,便拿去。”梁齊氏自是不來那番假意客套,說給便給,順手就塞進了尹姝掌中,“也不知可是昨夜受了涼,今晨醒來頭疼欲裂,聞着此香倒是舒緩不少。”
不說尹姝也知,應當是安神香所致。
尹姝趕忙推脫,“使不得,我豈能受此恩惠。”
“異鄉之地的,能遇個說得上話的人實為不易,我見着你便歡喜,好歹也比你年長幾歲,你就只當作是姊妹間的薄禮就是。”
梁齊氏也是真心,尹姝不好駁了她面子,只默默看向衛骧。
“看你表哥做什麽,他還能不允?你收下就是。”梁齊氏收回手,并未給尹姝推辭的餘地,“這又不是什麽稀罕物,隔日那販子又會來,屆時我再買上一二就是。”
隔日?
尹姝眼一亮,她就知能在梁齊氏這兒問出些許,“梁夫人,那販子隔日來一回?我原想着,既來了蓋州,總要帶些物什回去給家中姊t妹,想了幾日未有眉目,今日得見,覺着這凝香膏也是個好物,想帶些回去。”
“會來,我親耳所聞,還能诓你不成?你等着後日就是。我在山東府時也未見過,覺着也是個稀罕物,聽聞也是浴佛節此月月初才有,一物難求。”
尹姝無心接話,此時思緒如潮。自梁齊氏這幾番話下來,可見她并不知道這凝香膏的厲害,也應當不會知曉屍油一事。
“若事情妥當,明日我們便要走了。”
說話的是衛骧,尹姝一愣,不知他在這個節骨眼上開口是何意?
她擡眸看向衛骧,衛骧亦看着她,四目相對,尹姝見他微微挑了眉,餘光掠過梁齊氏,有作示意。
這是要她……
尹姝再看了眼梁齊氏,霎時恍然,讀懂了衛骧眼中深意。
她故作訝異,“啊,明日就要走?我還想着多留兩日呢,那凝香膏也買不成了……”她一陣失落,轉而與梁齊氏道,“梁夫人,你可知還有別處賣凝香的?又或是那販子家住何處,我讓表哥尋他去。”
“這我又如何能得知,這附近我也只見過他,不過他來時我見着是從東邊的道兒來的,你若真急着此事,便叫你表兄派個小厮走一趟瞧瞧,興許能撞見。”語意稍歇,她添道:“不過,得趕着白日去,莫要走夜路。”
尹姝聽出了些不對勁兒,“為何?”
“那條道兒繞着萬海寺後山。”此言不可張揚,梁齊氏四下探了眼,壓聲道:“聽外人談及,前些年有人在萬海寺吃醉了酒,夜不辨路,那後山坡又陡的,一個不慎跌下去了,近百丈深呢,還能有活路不成?守夜的小僧只聽得一聲慘烈,卻不見人影,寺裏衆僧連夜去尋,整整尋了兩日,愣是屍骨也沒尋見,山中獸蟲繁多,只怕是……”
尹姝詫異,“寺中豈能飲酒?”
“這便是此事難說道之處,也不知這酒何處來,皆說那人是破戒惹了佛祖不快,才惹來這禍端。”
梁齊氏唏噓,“又有人言,曾夜行于後山之下的那條道兒,走着走着,身側平白多出一個白衣男子來,與他說話也不應,原以為是個落魄流離之人,要邀其往家中喝盞茶。你猜如何?點燭一瞧,那白衣男子沒有影子,還血流滿面,吓得那人也半瘋了,更古怪的是,往後隔三差五便有人撞見。自此鮮少有人夜裏往那條道上走了,也好在是萬海寺,能鎮住兇魂,否則哪來的安生。”
青天白日的,尹姝覺着周遭陰風陣陣的,身上耶起了一身疙瘩,臉色亦有些發白。
見人被自己吓着了,梁齊式懊惱,“怪我多嘴,與你說這些做什麽,聽過就罷了,別往心中去。三人成虎,這些年月了,都不知被人傳成什麽模樣了,真相如何,誰也不知。佛祖在上,不該說這些不幹淨的,佛祖莫怪。”
梁齊氏說話的工夫,幾人也已到了萬海寺,她拉着尹姝就要往內去,婢子先一步,“夫人,今日還未給老夫人祈福呢。”
梁齊氏面上閃過一絲無奈,只得松開尹姝作罷,“險些忘了事,我先去,你若是吃空,便來我屋裏坐坐。”
尹姝颔首。
待梁齊氏走遠了,她才松了口氣,腿一時未站穩,扶了牆垣。
“仵作還怕鬼?”
耳側傳來一聲輕笑。
衛骧分明就是在笑她吓得腿都軟了,尹姝咽了咽喉,“回大人,仵作也是人。況且,死人是真真切切的,無所可畏,可世間的傳聞多半是人裝神弄鬼罷了,虛虛實實的這才引人畏懼。”
“方才梁齊氏所言,你如何看?”
尹姝聽衛骧這般說,并未及時回話。只是恍然間想起了鄒家那個夜晚,他義正嚴辭道刑查斷判自有刑部,驗屍才是她分內事,如今怎的又叫她揣度。
她想了想,“此事真假難定,不好決斷,但民女覺着既有此傳聞,應當也不是空穴來風。只是屍體未尋到實在古怪,山上即是有豺狼,也不至于将屍骨吃得一幹二淨。若與此案有關,恐怕又要好一番查了。”
衛骧清冷一笑。
尹姝不解,“大人,民女說的可有不妥?”
“并未。”衛骧轉身便要往禪院去,“只是覺着你這說話的腔調與刑部那些老匹夫如出一轍。”
尹姝氣息一凝,不敢喘上氣,衛骧無心之言卻是聽得她心驚。
“怎麽?”見尹姝站着未動,衛骧回過身。
“沒什麽。”尹姝不敢再遲疑,緊而跟上,匆匆将梁齊氏贈她的凝香膏遞上,以掩飾方才的失态,“此物還是大人收着吧。若真有命案,這也算得上物證了。”
衛骧也不推卻,徑直接過凝香膏,“方才倒還算聰慧。”
尹姝聽得出,這是誇贊,不過鮮少能從衛骧口中聽到罷了。
尹姝撇撇嘴,“在大人身旁耳濡目染。”她快上幾步,“大人,民女先去禪房中看看。”留馬母一人于屋中,她委實不放心。
衛骧未阻止,由着她去了。
只見她如一只兔子似的碎步飛快,生怕被人趕上似的,一溜煙功夫沒了人影,衛骧失笑。
他看着手中的凝香膏,緩緩置于鼻尖,尹姝所言的濃香确有,而他并非仵作,嗅不出所謂的屍油暗香來。
可先前她無意将手靠近時,卻有若隐若無的藥草香,他清楚,那是自她身上而來,她素來與屍體打交道,難免會沾上屍臭,與別家女子不同,并無脂粉氣,皆是藥材熏衣。
藥草本苦,他卻嗅着清冽。
**
尹姝踏入禪院,見大門緊阖,想來馬母應當未出過門。
她恰要入屋,瞥見檻前有只長木匣。
這是何物?
她走上前拾起掂了掂,并無幾分量,她将木匣打開。
是安神香。
又是那小僧送來的?
她四下而探,似乎并無人來過的跡象。
她推門而入,寂若無人。方才還坐在藤椅上的馬母亦不知去向,尹姝端着木匣,心中暗道不好,怕不是驚動了來人吧。
“阿婆?阿婆?”尹姝擱下匣子,試着在屋內喚了幾聲。
屏風後的高幾傳來窸窣的動聲,一個腦袋探出,“哎喲,駭死我了,還道是誰呢。”
尹姝舒了一口氣,“躲着做什麽?”
誰知馬母上前一把攥住尹姝,失張失志,“我與你說,我瞧見了,瞧見了!”
“瞧見什麽了?您慢些說。”
“就是那掮客!将我家孫兒帶走的那人!”
尹姝眉心一跳,“你見着他了?他來過?”她怎就不敢信,方才不過兩刻時辰,就見着了?能這般趕巧?
“他來送安神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