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送安神香?

馬母說話的間隙, 衛骧亦入了院,方才二人談話一字不漏落入他耳中,“他見到你了?”

“并未并非。”馬母矢口否認,“他只在門外說送了香來, 我只應了兩聲, 他便走了。”

尹姝遲疑, “當真确認是他?你先前所言并不知他容貌,更何況他方才并未入屋,又是如何瞧清他面容的?”馬母心思多, 恐怕是為了早脫身而胡謅個人來。

“哎喲, 大人與姑娘信我,我這一把老骨頭了, 折騰不起,哪敢敢欺瞞啊!是因方才院中有腳步聲, 原還想着是這姑娘回來了。”馬母指了指尹姝, “就透着窗子往外探,誰曾想就瞧見了。若是問我他是何樣貌,我道不出,往日黑燈瞎火,哪裏辨得清,只能依稀露出雙眼來, 可那雙刀眼我記着呢, 呀,對對對!那時見他, 他右眉骨有一處菉豆般大小的深黑, 我如今曉得了,那是顆痣啊!”事到如今, 馬母見狀也甚是驚愕,半晌沒回過神,呢喃了兩聲,“原來是個和尚,他那須發竟都是假的,哎喲,菩薩呀,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尹姝見馬母說話時眼眸定然,并未飄忽,此話多半是真。

“大人,那如今……”該怎麽做?

衛骧會意,“待他回來,将人送回去。”這個他自是意指蔡清。

就……送回去了?

“哎喲,青天大老爺,可算是能回去了。”馬母也未料事情如此順利,回過神來一拍大腿,高呼了兩聲,“大老爺,那我兒那兒——”

衛骧目色森然,馬母讪讪收回聲去。

衛骧立于窗柩一側,也不進屋,示意了尹姝一眼,“将桌上的木匣遞于我。”

尹姝照做,可衛骧不着一語,接過匣子背身而去。

“阿婆,你安心在此等候,待吃了齋飯便送你下山。”尹姝匆匆囑咐了兩句,便追上衛骧去,“大人,大人?”

衛骧看向她。

“大人這就讓她回去了?”

“此地不宜她久留,那人見過她。”

“那大人是信她所言?她t如今說着倒像是一回事,可若是诓了人,我們豈非白折騰半日?”尹姝跟随衛骧這段時日後,愈發謹慎了,“大人,不如民女先去探探,尋一尋這寺中可是有如她所言的那人。”

“不必了。”衛骧回絕,“我知曉那人是誰了。”

昂,他這就知曉了?

萬海寺盛名,寺僧多達百來人,掃地僧便有十數,單單這兩日,她就見過數十人,不過那時鑽研着求子壇之事,并無心留意,莫要說可曾記得寺僧樣貌了,她甚是覺着從未遇見同一人兩回,更別說誰眉心有無黑痣的了。

“大人,那民女還能做些什麽?”

衛骧打開匣盒,取出安神香。

他兩指一撚。

嗒——

安神香應聲而斷。

衛骧從容不迫地将已斷成兩節的安神香重置于匣中,“這香是予你之物,你拿着此斷香借口去尋人,往北走,在佛堂後有一處供香之地,僅女眷出入,我不好出面,你替我走一趟,看看他今日可有在此,除外,再問問求子一事。”

“是。”尹姝接過匣子,心中忐忑難安。茲事體大,尹姝也不知衛骧如何放心派譴她去,也不怕她說錯話壞了事?

衛骧亦看出了尹姝的心思,“你只管去做只管去問,我在暗處,你不必憂慮。”

尹姝抿抿嘴,應下了。

這兩日,她并未驗屍,在衛骧這兒白吃白喝的,她委實過意不去,如今能臂助一二,她心中也好受些。

更何況,衛骧在身側,她亦不在怕的。

**

去往佛堂之路不好走,彎彎繞繞,不過堂前是一棵菩提,倒也是好尋,如今還未是講經學之際,佛堂中無人,只有一掃地僧正擦拭堂前的石闌檻,見尹姝走來,那小僧上前相迎,“施主怎來此?是所為何事?”

尹姝見他應當能問話,将手中木匣攤于小僧前,“不知可是小師父送來的香?可不巧香斷了,不知可否勞煩小師父替我改換一□□日聽經之時見佛堂中擺着如是的香,才想着來此的。”

那小僧笑了兩聲,“小施主認錯了,佛堂中供的不過尋常線香,施主手中的乃安神香,香損無礙,小僧這就帶施主去尋了無師兄,今日乃了無師兄當值,他就在這佛堂之後,平時由他掌管着寺中佛燈、燭香。”

見他如此說,尹姝心中有了數,因着這話她又想起另外一遭事,“小師父,那佛燈可是長明燈?”

小僧颔首,“正是。”

“聽聞長明燈能明數十載,甚是百年不滅,實乃叫人震駭。”

小僧失笑,“小施主,這長明燈并未有外頭傳的這般玄乎,長明燈長明是不假,寺中每年便要添一回燈油的。”

尹姝恍然,“原是如此,不過一年一添也是了得了。”

“是。”小僧不再多言,引着尹姝往佛堂後走去。

佛堂旁是一條不過三尺的窄道,僅容一人通行,兩側高牆矗立,遮蔽晖日,顯得尤為昏暗了,尹姝踮腳往內觑了觑,看不真切。人生地不熟的,身側也沒個人,她遲疑了片刻。

“施主如何?”小僧見尹姝并未跟上,回身看向她。

尹姝正斟酌如何一番說辭,身後突然穿了一聲細響,似是什麽落在她身後,動靜微小,并未驚動前頭的小僧,尹姝半退了小步,足跟踩上。

是一顆石子,還是憑空來的,她下意識往身後一看,空空蕩蕩,并無人影。

尹姝知曉,是衛骧,他這是以此叫她安心。她沖着小僧道:“無事,勞煩帶路。”

見她神色坦然,小僧并無猜疑。又走了好些路,景象豁然,是一方極小的庭院,只一間禪房在此,只見小僧駐足,對着緊阖的屋門道:“了無師兄!了無師兄!”

“何事?”屋內回應。

尹姝眉頭一緊,這聲……與那日所聞別無二致。

禪門應聲而啓,只見一人走出,着覆左肩衣,肩斜盤佛珠,與供奉的郁多羅尊者相差無幾。尹姝擡眼,毫無征兆地撞進他眸中,甚是一驚。

來人眉峰厲而揚,峰頂之處卻有一顆黑痣,不知是何緣故,眉峰缺了半截,鷹眼微睜,尹姝明知他并無惡意,可還是被他下三白怵到了。

尹姝尤記起馬母所言,說此人生了一雙刀眼,她原以為只是馬母順口一說,卻不想竟是真的。

尹姝不适地咽了咽喉,腦中蹦出幾個字來:

有佛身,無佛相。

我佛慈悲,無殺相,無戾氣。她并無惡意,心知不可以貌奪人,可他笑意親和之下并無想親近之意。

“施主,施主。”帶路的小僧喚了她。

尹姝回神,“失禮了。”

小僧失笑,對此似也是見怪不怪了,“施主不必驚駭,了無師兄不過是面相稍顯淩厲了些,他人甚好,寺中大大小小之事半數由他接了手。”

身側傳來一聲輕咳。

他會意,合十,“小僧還有要事,換香之事施主與師兄交談便是。”

“多謝小師父了。”尹姝合十躬身,待人一走,她愈發不安起來,“了無師父,可否勞煩您替我換一支安神香。”

“自然,不礙事的。”了無轉身往屋內去,口中念念道:“這安神香韌性極佳,可不易斷啊。”

“是我冒犯了,方才于手中端看,無意間弄斷了,還請了無師父不要責怪。”

了無聽罷擺擺手,“無礙無礙,施主言重了,斷了,換一支便是。”他順手遞了新香,“此香稀貴,施主小心為好。施主在入睡前點上,保管一夜好夢。”

尹姝不禁腹诽,是一夜好夢還是一夜斷命就不得而知了。

“多謝了無師父,不知可否替我表哥也讨要一支,我見他近日心事重重,夜不能寐,着實憂慮。”

“自然。”了無爽快應下,又轉回屋內。

尹姝緊攥着木匣,指骨泛出白來。她并非真的是給衛骧讨要一支,而是她方才瞥見他掌心厚繭,想看得更為真切一些。

了無又将第二支安神香遞于尹姝,她故作手中不便,将第一支香放入匣中才去接他手中那支,不過正是這片刻,尹姝瞧得清清楚楚,他指根與掌心相接之處确有長年累月下留有的殘繭。

與她先前于衛骧掌中所見無差,應皆是長年握刀器而致。

在皈依佛門前,他做得是什麽營生?

“施主可還有要事?”給了香,了無并未無留客之意,請手欲将人送回去。

尹姝并未忘記衛骧囑咐過詢問求子一事,當下若真是走了,怕是再難尋個由頭來此,“了無師父,還有一事叨擾……”

“施主請講。”

“我家中長輩曾談及萬海寺佛心,收留喪母失父的嬰孩于寺中,家中與我商量,不可枉此行,既府上家殷人足,倒不如行個善事,收留寺中棄嬰帶于家中養育,不知了無師父可行個方便,帶我見見那些孩子?”

了無斂色,“施主是哪裏人氏?”

“自山東府來。”

“施主見着眼生,想是頭一回來?”

尹姝心中暗驚,不知了無此話是說辭還是真認得來往之人的面容,“是頭一回來。”

了無颔首,“無怪施主不知其中緣由,寺中确有棄嬰留養,如若善舉者有心收撫,需由夫婦二人一同前來,示照身帖方可。可貧僧見施主乃未出閣之資,實為不妥,施主需得請家中戚屬親自前來才是。”

言外之意,他是不願帶尹姝去了。

尹姝不死心,“了無師父,實不相瞞,今日我是替我兄長問此一遭,不知了無師父可有見過他,他與我同來的。他與我嫂嫂成婚多年,卻無子嗣,我家中急切,讓他來蓋州順道求一求送子之法,方才他出了門不知去處,我便趁着這安神香的由頭特來詢問。”

聽到尹姝提起衛骧,了無改了口,“那施主請了兄長來便是。”

尹姝明知衛骧就在身後某處,也不敢回頭,生怕了無察覺異樣,“好,待兄長歸來,再來叨擾了無師父。”

了無嘴緊,尹姝再問不出一個字來,便由着他将自己送了出去,尹姝正思量着再問上一二,便聽了無先開了口,“施主只與兄長一同前來?貧僧記得施主禪院共三人。”

尹姝惕醒,他問這個做什麽?

了無趕忙接話,“貧僧只是随口一問,施主不要介懷。”

尹姝正遲疑着回話與否,身後忽而刮起一陣風,牆後菩提枝葉簌簌,與此同時,一顆石子滾來,待尹姝察覺之時,那顆石子不偏t不倚正落在她足間,她不必想就知從何而來。

因着這陣風,了無并無窺出石子乍現的異樣。尹姝深谙衛骧這是讓她順着了無的話說下去,“難為了無師父記着,那也是我兄長,家中念他平日貪耍,便讓他随我表哥一同來歷練。”

了無颔首,“不知幾位施主何日歸期?”

問得這般詳盡,是為何?

一陣風來,塵土在足邊翻滾,并未有其餘異動,尹姝心知衛骧并不阻攔,便順着了無的問話說了下去,“聽兄長說,應當就是這幾日了。”

二人走出逼仄的小道,眼前一片豁然,了無停下步子,并不再相送,“施主慢走。”

“多謝了無師父。”

尹姝心不甘情不願地挪着步子,想着若是了無能喊住她便好了。

下一回真不知何時能過來。

“施主。”

尹姝一喜,回過身去,“了無師父可還有事?”

了無走上前,壓下聲來,“不知施主的兄長可認得同為山東府來的梁施主?”

梁文道?

“是……”尹姝故作不解。

“其夫人也住在寺中,施主應當認得。”

尹姝唇角微僵,他是在試探些什麽?她與梁齊氏也不過才說上過兩三回話,了無怎會知曉,是他在暗中窺探?

見尹姝一時不語,了無故作無事地笑笑,“施主莫要誤會,只是今日梁夫人來施主您禪院中尋人,貧僧恰巧遇見罷了。”

尹姝也裝作恍然的模樣,“原是如此,我頭一回來蓋州,也自是頭回見的梁夫人,想是梁夫人覺着與我投緣,我二人才親近了些。”尹姝自然也沒忘了他方才所問,“兄長那我便不知了,他也是第一回來,在家中時也并無與梁氏一族有過走動。”

“貧僧只是随口一問罷了,施主不必記挂在心上。”了無雙手合十,“施主請回吧,了無便不送了,若有需,施主喚了小僧前來便是,不必親為。”

“多謝。”

不等尹姝再說些什麽,了無轉身離去,步伐比方才還快上不少,生怕被她喊住了似的,見人走了幹淨,尹姝抱着匣盒,也快些走了回去。

尹姝老遠便見到院外站着個人,探着腦袋張望,見着尹姝來,招了招手。

尹姝輕喚,“蔡大人,您回來了。”

“人去哪兒了呀,我回來院子裏也不見一個人影。”

“替衛大人辦事去了。”

“你?”蔡清狐疑,不敢茍同,“他越來越沒分寸了,你只驗屍就是,查案之事讓你摻和做什麽,更何況一姑娘家的,你少惹事。”

兩人往院中走,蔡清也不見她身後跟個人,“那他呢?又去哪兒逍遙了,将你一人留在萬海寺,他也心安?”

“衛大人他——”尹姝正要說衛骧在暗中護着她,就聽見禪房中傳出一道聲音:

“進來說。”

外頭的兩人面面相觑。衛骧已在禪房中了?他何時回來的?更驚訝的就是蔡清了,他回來後便在院前待着了,衛骧幾時進的屋?

蔡清一把推開門,“進個院子鬼鬼祟祟的還不叫我知曉,又在幹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衛骧正坐在案前飲茶,目光焦于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麽。

“你倒是有閑情雅致。”蔡清一屁股坐在案上,“你讓尹姝做什麽去了?”

見話鋒一轉到了她身上,尹姝便将手中的木匣遞了過去,“大人,不知方才民女可有說錯話?”

衛骧收回視線看向她,“倒還算聰慧。”

尹姝唇角微微一抿,沒有壞事便好,“大人,方才了無說——”

“他說了什麽你不必再說,我都聽到了,說你看見的便是。”

“是。”尹姝娓娓道來,“那了無與馬母說得并無出入,此人高約八尺,年歲 應當已過而立,他那雙眼甚是淩厲,像是帶着煞氣,他眉中确有一顆黑痣,黑痣之處是斷眉,應當是天生如此,并非是刀劍留下的疤。民女瞧着他面部也無其餘傷痕。”

尹姝步步回憶,不敢遺漏絲毫,“還有他的手,掌心倒是潔淨,不過手紋極深,指骨寬大,應當是常年累月做重活所致,他指根與指節處布滿繭子,雖像是被刻意刮去過,不過也可見有好些年頭了,應當是兵刃留下的。”

“兵刃?”蔡清起了興致,“手中不過幾個繭子,你還能分清是何物所致?不說別的,就說那些個掃地僧,他們常年做活,手繭多幾個也不足為奇。”

尹姝反駁,“那不一樣,刀劍、板斧、弓箭、矛戟,常用之人留下的繭子皆是不一樣的,就連屠夫宰牛、打鐵鑄劍的也不會一致,從前驗屍之時,民女常會以此來初判死者身份。”

尹姝不由想起衛骧掌心的繭,下意識餘光瞥向他,又慌忙移開。

見她說得倒還挺真。蔡清也不由信了幾分。

“蔡清,名冊呢?”

“都司的名冊?”蔡清連忙從懷中掏出,“我貼身帶着呢,你是覺着那和尚是從都司出來的?”

衛骧翻看着名冊,他翻了百八十遍,有哪些名兒心中早已有個七七.八八的,“不無可能。”

蔡清納悶,“這冊子裏又沒有畫像,你翻爛了也不知誰是誰啊。更何況那了無和尚俗名姓甚名誰你知曉?不如我替你去探探?”

衛骧合上冊子,“知曉他俗名又能如何,無憑無據的,你還能抓人不成?更何況他身後可還有人你也不知,先不必打草驚蛇。待劉豫從山東府述職歸來,我會去拜訪。”

“那如今做什麽?好不容易有了線索,就斷在這兒了,總不能什麽也不做吧。”

衛骧淡淡,“自然是要做的。”

“做什麽?”

“找屍體。”

蔡清眼睛一亮,“你有了梁文道消息?”

衛骧搖頭。

蔡清洩氣,“那你——”

“你可還記得我們今日回來時遇見的驢車?”衛骧這話是說與尹姝聽的。

尹姝回應,“記得,驢車上托着大缸,帶着海腥味,應當是海鹽。”

衛骧不置可否,“今日所見,與我們昨日來萬海寺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

尹姝靈光乍現,脫口而出,“今日遇見的驢車另有三人護送,我們昨日遇見的并無。”

“是。”衛骧毅然,“鹽商多遣當地熟悉山路之人托運海鹽,為避免橫生枝節,會派人跟随在側。”

“以大人之意,我們今日遇見的驢車之中有古怪?”

衛骧搖頭,“有人護車,這恰恰說明運的是真的海鹽。”

尹姝回想那日鋪面而來的海腥味,不禁打了個寒顫。

海鹽的腥味恰恰能掩蓋屍體腐敗後的濁氣。

也就是說,昨日驢車馱運的大缸之中……是屍體?

“大人,那腳夫?”

衛骧知曉尹姝想說什麽,“他或許自己也不知裏頭運的究竟是什麽。”

“你們在說什麽啊?”蔡清咋呼,才小半日不見兩人,怎麽就多了這麽多他不知曉的事兒。

尹姝沒理會蔡清,腦中忽而浮現出一個人來。

馬三錢。

他運的也是海鹽,若當時有人看護,他根本無暇也沒膽偷鹽。也就是說,運鹽之時,他只有一個人,那他運送的鹽缸中或許就是……

再想想蔡清從馬三錢家後廚端出的那罐鹽,顯然被舀了兩勺,尹姝霎時胃中翻湧。

頭一回,她一整日沒吃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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