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佛祖與怪物
佛祖與怪物
竹空乃翡衛之首, 赤缇被留在西河,一路上便由他暗中保護裴莳琅一行人。
“屬下跟了他們一路,他們似乎是在監視。”
裴莳琅坐在八仙桌旁, 手邊的茶水已經涼透, 他毫不在意一口飲下, 喉中的幹涸才減輕了幾分。
“監視?”
竹空頓了頓:“屬下不敢妄言,可有個猜測,不知少主可願一聽?”
裴莳琅擺擺手:“說。”
“這夥人雖一直跟着少主,可依屬下之見,卻并不是針對您。他們的目标似乎是……郡主。”
裴莳琅眉心一跳。
“屬下可以确定, 少主不在郡主身邊的那點功夫,那夥人才跟上的郡主。而後,便一直沒有離開。”
“崔渺渺……”裴莳琅随即又道, “西河可傳來暗報?”
“赤缇傳來書信,風平浪靜,并無異常。”竹空道, “不過方才屬下來時觀察過,那夥人已不在周圍。”
“那是今日沒找到機會下手,并不代表以後不會下手。”
竹空默了默, 今日人多确實不好下手。
“繼續跟着吧, 多注意郡主那邊。”
竹空道了聲是,拱手退下。
屋內只餘裴莳琅,不過很快醉山便回來了。他回來得這般晚, 看來那邊的事情也并不怎麽順利。
“郎君。”醉山弓着腰踏入屋中, “您吩咐的事情, 有些棘手。”
裴莳琅撫着眉心:“如何了?”
醉山道:“您吩咐尋找那個小郎君,并不在家。那戶人家在街上都要尋瘋了, 燈會結束,街上行人少了大半,可就是不見那孩子的蹤影。”
“報官了麽?”
“奴才已經給那戶人家指了明路,今兒太晚,衙役聽聞您的名號也已出動開始尋人。可依奴才看……”兇多吉少。
後頭那半句,就算醉山沒有明說,裴莳琅也知曉他的想法。
此時門口出現了一聲動靜,裴莳琅眼神銳利了幾分:“誰在那?”
溫翎小心翼翼地踏入屋內,怯懦喊了一聲:“二郎君……”
他們的對話已然被溫翎聽見,倒不是有瞞着的必要。
“下去吧,若明日一早還沒有消息,沿着河邊找找。”
醉山得了話退下,留下溫翎在屋中,兩兩相望。
溫翎上前摸了摸茶盞:“果真是涼了,奴婢去換一盞新的。”
溫翎很快端着新茶上來,為他倒了一杯:“那小郎君得二郎君相助,真真是他的福氣。”
“得我相助有何用,還不是一樣尋不到人。”裴莳琅語氣蔫蔫的。
“這可不一樣,有人尋和無人尋,區別可大着呢。知道有人迫切的滿世間尋他,哪怕在絕境中都有一股溫暖在心尖,支撐着他活下去。”
裴莳琅擡眸看了看她:“阿翎……”那眼神裏充滿憐憫。
溫翎只是一笑:“二郎君想來也調查過奴婢的身份,是,奴婢從小走丢過。丢的時候約摸兩歲,腦海中已有了阿父的印象。心裏也知道若是自己丢了,阿父定然會一直挂心尋找。”
“而我身邊那個比我小兩歲,連自己親生父母是何人都不知道的朋友,比我可悲慘得多了。”
裴莳琅握着那茶杯,溫熱從掌心傳來,靜靜聽她說着兒時的事情。
“她啊,每日都在哭,都在想自己是不是被丢棄的,她的父母也許根本沒有打算找她。而我不一樣,我知道,阿父總有一天,會找到我的。”
說着咧開嘴對他笑了笑,明媚開懷。
裴莳琅那一刻就在想,也許受命于魌閣并不是她所願,而是背負着家人的性命,而不得不做的妥協。
若真是這樣,自己能否幫她擺脫桎梏,讓她只做那個開開心心的溫翎。
裴莳琅唇角揚了揚:“好啊,希望今日那個小郎君,能與你一樣幸運,被家人尋回。”
溫翎起身告退,臨了關門時,臉上的笑意戛然而止,心中默念:
“小郎君啊小郎君,你可千萬不要同我一樣。”
夜深,溫翎放慢了腳步,軟面鞋底踩在木質地板上,發出細小的聲響。溫翎回到自個的房間,輕輕合上門。
絲毫沒有注意到,那間最為角落的屋子中,放着一個半人高的木箱。
裏頭的人被捆着四肢,四周黑暗空洞,如同一只野獸将他吞噬。口中被布條堵住,只得發出輕微的嗚咽聲。一雙清澈的雙眸裏,是巨大的哀默與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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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已抵達懷洲,距離臨京只需要約摸三日路程,可惜天公不作美,天黑沉沉的,雨雲似乎觸手可及。時不時閃過的雷電,預示着春雷的到來,以及随時可能落下的大雨。
“王爺,這天看起來不對勁,想來今日是走不了,前頭有座破廟,王爺郡主不如進去避雨。這雨想來來的快去的也快。”
肅親王掀開馬車簾,擡頭望了望天:“春雨潤澤,來年定是個豐收的好年。”他臉上沒有因大雨難行的郁色,反而是惠普萬民的喜悅。
“好,與樂安說一聲,今日就在廟中歇息一晚。”
肅親王發話,其餘人怎會有意見,手下人已經迅速前往廟宇整頓,将不大的廟宇收拾妥當。
廟宇雖然被廢棄,但并不破敗,屋頂瓦片還算結實,不會漏雨進來,看來才荒廢不久。
東西兩側有大小不一的禪房,裏頭空無一物。
肅親王最先進入,對着正中間供奉的佛祖虔誠拜了拜:“弟子逢雨路過此處借宿,多有冒犯,還請佛祖莫怪。”
裴莳琅等人稍後進入,也不敢冒犯,給佛祖供奉香火,才在外堂支起了火堆。
火方才生好,外頭豆大的雨珠似瓢潑傾盆而下,青石磚凹t凸不平,雨珠落下似乎譜寫一場春日樂章。
好在幾人躲避及時,沒有被困雨中,得此衆人心情還算舒暢。
侍女們拿出備在馬車後的幹糧肉幹,卻被肅親王阻止:“诶,在寺廟怎可食葷腥,豈不是對佛祖的不敬。”
那侍女誠惶誠恐,想着此處原本就是廢棄的,沒有那麽多講究。王爺郡主郎君們身貴,總不能餓着。
“王爺恕罪,奴婢該死。”
肅親王擺擺手:“罷了,今日本就暫借佛祖的地盤,燒壺熱水配幹糧就成了。”
侍女得了命令趕忙下去,溫翎在一旁看着此事,心道,怪不得世人都說肅親王,慈悲為懷,心系衆生,若非出身差些,不比當今聖上更适合為君。
若不是知道他與閣主暗中交易,倒真容易被他此等做派蒙騙了去。
就說為何肅親王一路隐藏身份,如今更是屈居于此等破廟。不過是避免各州縣官員為了迎接他勞民傷財,所以哪怕自己吃點苦也不願勞煩百姓。
而且微服私訪更能體恤民情。
好在郡主和兩位郎君都不是那嬌氣的主兒,想到不日便可抵達臨京,如此再吃些苦也算不得什麽。
雨還在下,沒有絲毫變小的趨勢,冷風一吹,饒是崔渺渺自幼被父親看着鍛煉身子的,也感覺到幾分刺骨的寒意。
溫翎見狀,冒着雨回到馬車上将崔渺渺的披風取來。
肩頭一重的崔渺渺擡起頭,就見溫翎頭發衣裳都濕了大半。
“我坐在火堆邊,哪就冷得非要披風不可了。”
崔渺渺的侍女綠蘿留在馬車上看管行李,便只有一個溫翎陪着她。
溫翎擦了擦臉上的水:“現下不冷,入夜了會更冷。郡主不比二位郎君身子健壯,若是受了風寒可不是件小事。”
崔渺渺拉着溫翎坐下:“那你也過來烤烤火。”
溫翎不敢與郡主同坐,可拗不過崔渺渺一再堅持,也只能安心坐着烤火。
因着只有崔渺渺一個女主子,為了避嫌,也只有她一人單獨住在東側間。
夜漸深,雨漸小,四周靜谧,只有山間不知名的昆蟲低聲鳴叫。
周圍人經歷了一日的趕路,早就疲憊得沉沉睡去,崔渺渺半夜被喉中那股幹澀難受得醒了過來。
大部分侍女小厮都在廟宇外頭守着,崔渺渺四周看了看,沒有可以使喚的人。
借着火光瞧見溫翎側躺在稻草堆上睡得正香,崔渺渺看着身上的披風,摸了摸溫翎身上的衣服已經幹透,遂嘆了口氣自個起來。
就這般靠着睡着實不舒服,崔渺渺略微活動活動了筋骨才艱難起身。
好在方才燒的熱水就在外間溫着,可一踏出隔間,外頭居然黑的徹底,支起的火堆早早熄滅,月色被濃厚的烏雲掩蓋,外頭當真半點光都無了。
崔渺渺按照記憶往外走了幾步,黑暗中閃爍着零星幾點火光,那便是溫着水壺的地方。
崔渺渺照着火光走去,摸索着茶杯打算潤潤幹涸的嗓子。一口溫水下肚,五髒六腑都好似舒展開來。
就在她想再倒一杯的時候,忽然聽見正屋供奉着佛祖雕像處發出窸窣聲。崔渺渺放下茶杯,拿起一旁的燭臺,用微弱的火星點燃。
山間多蛇蟲,她常跟着阿父上山打獵,尋常的蛇蟲她倒是不害怕的。
可王爺還在,總不能讓蛇驚擾到他。
火光湊近,崔渺渺定睛一看,這哪裏是蛇啊!
地上隐隐約約透出一個人影,匍匐在地,雙腳消失不見,僅僅靠一雙手臂在地上爬行。見到火光,倏地擡眸,臉上交錯數不清的刀痕,傷口外翻血肉模糊,很顯然是新的傷口。
他見到崔渺渺興奮地張開嘴,卻吚吚嗚嗚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從口中不斷的湧出鮮血。
他,沒了舌頭!
他朝崔渺渺伸出手,那雙纖細的手背,指甲硬生生被人拔掉。艱難往前匍匐,求生的意志讓他迫切的想要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
“啊!”
燭臺應聲而落,最後的亮光消失不見,崔渺渺跌坐在地不斷往後攀爬。
靜谧無波的廟宇,被一顆石子驚擾出萬丈波瀾。
本在正殿後端坐的佛像,面帶慈悲為懷的笑容,卻冷漠地看着世間萬惡,腐朽與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