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冰鎮酒釀
第024章 冰鎮酒釀
擦完凳子, 擦桌子,熱得喬知行滿頭大汗,聽到宋荔疏離的語氣,心中酸澀:“那又怎樣, 我若喜愛一人, 便會包圍她的一切。”
宋荔平靜打斷:“喬二公子, 從前與你相識相知的阿芙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宋荔,從一個的粗使丫鬟,靠自己一步一個腳印做到春風樓後院的幫廚, 想來昨天你的小厮也告知我因為高燒不退失憶的事實,我沒有與你的記憶,是一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喬知行風塵仆仆從京都趕來,哪裏是她一番話,就能斷了心思。
他盯着她用勺子攪拌着蜜糖與豆花:“阿芙以前也愛喝甜豆花。如果你不喜歡我喚你阿芙, 我也可以喊你宋荔。”
宋荔擡起頭,方便自己臉上的疤痕落入到對方眼中:“我的臉已經這樣了, 喬二公子仍舊不改初心嗎?”
喬知行不假思索:“不改。”
世間少有男子不重顏色的, 宋荔高看了他幾分, 見軟刀子不行,她便同他說道其中的厲害關系:“昨晚我想過了,喬家主母能發賣我一次,難保沒有第二次。喬二公子護不住我, 假使我同意你贖身, 你自己尚且依靠家族父輩的錢財, 又沒法子娶我為妻……”
喬知行哪裏會叫她去做妾, 急急解釋:“我可以護住你,如今我做了官, 每月月俸不過幾兩銀子,尚能養活你我。日後你便呆在後宅,什麽都不需你做,有丫鬟仆從伺候着……”
被打斷話,宋荔橫他一眼:“好,就算我嫁你為妻,你家既然将我發賣出來,必然為你父母不喜,免不了婆媳矛盾,你身為人子,不好插手內宅。
你在外搏前程,我被日日磋磨,與你抱怨家中瑣事,日子久了,難免壞了兩人的情誼……
這都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身為官員,明媒正娶的夫人出自風月場所,說不定被政敵抓住把柄,被參私德有虧,沒了前途。以後你怨怪我,恨我誤了你,尚還能休妻續娶個美嬌娘,你有退路,我卻如無枝可攀的菟絲子。”
喬知行面色慘白:“不會的,除了你,我不會再娶其他女子。”
宋荔豪邁端碗,喝掉碗底的甜豆花,往桌面放上三枚銅板,起身:“難道只是因為喬二公子的愛意,便要我自甘下賤,被你父母羞辱?我也是個人,有血有肉,也會難過。”
“況且世事難料,阿芙為你賭輸過一次,我不是肯豪擲一生下注的賭徒。”
喬知行想要替自己辯駁,又說不出反駁的話,因為事實正如宋荔所說,她直截了當指出盤亘在兩人之間的關鍵要害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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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他便沒有護住阿芙,以為自己中第後,母親能允諾把阿芙許給她,卻叫阿芙流落到春風樓這種地方……
喬知行想要攔她,找不到攔住的理由。
她說的話,讓他清醒的意識到,如果因為他的愛意,為她套上枷鎖,那麽他的愛是多麽卑劣啊!
恍惚走出豆花鋪子,身後鋪子商販追來讨要兩枚銅板的豆花錢。
喬知行氣急攻心,噴出了一口血。
吓得豆花商販三魂掉了兩魂,見這位公子着錦衣,頭戴玉冠,出入有小厮伺候,想來家境富裕,不差一碗豆花錢,定是忘了給錢,所以巴巴追來讨要銅錢,哪想對方回頭竟是吐了血。
三個銅板而已,大不了他不要了還不行嗎?
吓死人了。
豆花商販呆愣原地,見對方小厮眼疾手快扶住那位貴公子,另一小厮遞了銅板給他,匆匆跟上前面攙扶公子到醫館的隊伍。
喬家人打點好行李,乘坐馬車,又轉道運河,眼看還有四五日抵達繁華的京都,路上收到信件,得知喬知行在鳳仙郡,吐了血,連藥也喝不進去了。
眼看大夫也說時日無多了,家人可以準備後事,此刻掉頭趕去鳳仙郡,興許能見上最後一面……
看完信,喬夫人一頭栽倒,暈死過去。
幾日後,喬家一行人來到鳳仙郡碼頭,由喬知行的小厮接來客棧。
見到床上瘦骨嶙峋,病病歪歪的兒子,喬夫人嚎啕大哭:“兒啊,你可是咱們喬家最有出息的兒郎,你剛入翰林院,前途一片光明,怎麽這般想不開,阿芙從前生得美,但她已經那樣了,娘保證,一定給你尋個比阿芙還美的夫人。”
喬知行的唇邊泛起苦澀,出氣多進氣少:“我不要別人,我只要阿芙,若我死了,阿芙心中可會記挂着我,如此這般,我也值了。”
喬夫人淚水漣漣,悔恨不已:“我的兒,你可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啊!娘這麽做,都是為了你好,你怎麽能為了個女子放棄大好前途,往後要娘怎麽過啊?”
老太太一入城,便派嬷嬷請了城內最好的幾位大夫,過來問診。
診過脈象,大夫們紛紛搖頭,表示束手無策。
有位須發皆白的老大夫見喬夫人白發人送黑發人,哭得可憐,對老太太囑咐說:“我觀病患郁結于心,這病來得及,藥石難醫,俗話說心病還需心藥醫。”
讓嬷嬷給老大夫拿了診金,送出門,老太太聽着兒媳嚎哭的聲音,心煩意亂:“我孫兒還沒死,你就在這裏嚎喪,真晦氣。”
喬夫人用帕子抹着淚痕,來到外間:“我知道打從我進喬家的大門,娘就看不上我,可現在知行這樣了,他也是娘的親孫子啊,娘就一點不傷心嗎?當初若不是娘在家宴間玩笑,要将身邊的丫頭許給我的兒,哪會成現在這樣?”
這是怪到她頭上了,老太太冷哼:“你多哭一分,知行的腳踏進閻羅殿深一分,剛才大夫的話你可聽見了,知道該怎麽做?”
喬氏心頭忐忑,同身邊嬷嬷交代:“套馬車,我們去春風樓。”
如果能救活她的心肝肉,別說是去求那人,就算是那人要她三步一叩跪大街,她都心甘情願。
對兒媳的做法,喬老太太搖搖頭,顯然不贊同。
這般大張旗鼓,鬧得人盡皆知,顯然怕宋荔懷恨在心,不願答應來開解,于是使了出苦肉計,逼迫對方不得不來。
老太太心知阿芙丫頭心腸柔軟,即便是得了失心瘋,本性不可能差到哪裏,如果知道她的孫兒病成這樣,自然會來,不需用這種下作手段。
不過她心裏存着私心,便沒有開口阻攔。
既然阿芙丫頭無緣做她的孫媳,幹脆斷了喬知行還想求娶她的後路。
從前兒子鬧着要娶喬氏,老太太不肯點頭,喬氏一直以為自己看輕她農戶出身,并非老太太瞧不上農戶女,單純是瞧不上對方的眼皮子淺,喜歡賣弄心眼子,叫人一眼看穿,愚不可及。
阿芙的身世還比不上農戶女,可老太太瞧她性子好,知書達理,時常帶在身邊養着,庫房也交給她管着,不是主子,勝似半個主子小姐了。
*
宋荔揭開砂鍋,裏頭是用雞汁煨的鹵豆幹,約莫差不多了。
蒸籠屜裏,蒸着幾碟豆腐皮包子。
宋荔從前饞嘴,仿曹公筆下的菜肴做的,用蝦蓉混合着豬肉餡兒,添冬菇丁、藕丁,用蔥白碎和姜末去腥,調味後,裹入焯水後的豆腐皮,用蔥葉收口,上鍋隔水蒸熟。
除這兩道,屜上還蒸着桂花蜜藕。
前幾日宋荔用酒曲拌的糯米,算算日子,今日正好可以吃甜酒釀。
她将甜酒釀取了來,添了紅枸杞、金黃黃的桂花蜜,用冰塊冰鎮着。
大熱的天,胃口不好,宋荔琢磨着這道冷飲酒釀。
葷菜也少不了,有撺小雞、魚蝦煲,宋荔将這些菜肴裝入食盒,讓小翠拿給福爺的小厮。
竈臺邊緣溫度高,火熱熱,她到水井邊打了涼水,正掬起一捧清水洗把臉,聽到花媽媽身邊的婆子慌慌張張跑來,說外面來了位官眷夫人,站在春風樓門口,要見她。
宋荔眼皮子一跳。
距離那日遇到喬二公子,已經過去四五日,這時候找上門來的,莫不是那位喬家主母?
回來的路上,才曉得原來他就是那位春闱金榜裏的探花郎,喬知行。
據說現在任職翰林院編修,是個七品官。
她與喬二說清了,見對方是個飽讀詩書,通情講理的人,也就沒有放在心上,每天依舊跟陀螺一樣在後廚裏轉。
現在對方母親找上門來,宋荔本有點擔心花媽媽,因為對周萬春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敬畏,好歹對方是正兒八經的官眷,真要找花媽媽買她的身契,難保花媽媽不會服軟。
得知對方站在春風樓門口,似乎要讓人盡皆知,她突然一點不擔心了。
意識到喬夫人此舉的意圖,宋荔也随了對方的意,去前堂唱完這出戲。
宋荔随着婆子來到前堂,站在門口,朝花媽媽望了一眼。
花媽媽簡單描述了事情經過,宋荔打眼瞧去,隔着臺階,街道停靠着輛馬車,婦人站在馬車前,約莫三十幾歲的年貌,身邊跟着婢子婆子和馬夫,通身氣派。
見到宋荔,喬氏又驚又駭。
從前在喬家當大丫鬟時,她替老太太管着庫房,看在老太太的面兒,主子們也給些體面,下面的人都巴結她,老太太喜愛她,養的跟個嬌小姐似的,何等風光?
現在她穿一身灰撲撲的衣裙,白淨的面龐一條猙獰的疤痕,生生破壞了秀麗之美。
喬氏越想越覺得自己大張旗鼓逼迫她就犯的法子,做的很對。
喬氏以己度人,倘若自己壞了名聲,破了相,她對喬家一定怨恨惱怒,絕不肯替她們着想。
她自己過的不好,自然也不希望別人過的好。
所以見到宋荔面上的疤痕,喬氏哭訴道:“是我鬼迷心竅,趁老太太出門省親,将你發賣了出來,事後老太太也第一時間托張嬷嬷來贖你……你氣惱我,恨我,但請看在老太太從前對你愛護有加的份上,救救我的兒。”
宋荔微愣:“喬二公子出什麽事了?”
喬氏只當她心裏有氣,咬咬牙,膝蓋一軟,當街跪了下來:“聽知行的小厮說,來尋過你幾回,你次次回絕不見,就當我這個做母親的求你了,只要你去見他最後一面,我什麽都同意,他想娶你,我也不反對了,只要我的兒好好的。”
在喬氏跪下時,宋荔閃身到一旁,躲開了。
自己不是原主,沒有權利替原主原諒曾經傷害過她的人。
這兩日,喬家小厮的确來找過她幾回,宋荔只當是貴公子絕食迫她相見的把戲。
至于吐血,可能是誇大其詞的說法。
這會兒見喬氏下跪,宋荔才曉得喬二的情況有多麽不好。
略一遲疑,她軟了語氣:“這樣啊,那我同喬夫人去見見他吧!我願意見喬二公子,并非原諒夫人傷害我之舉,只是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走一遭,問心無愧。”
同花媽媽說道一聲,花媽媽派了身邊的婆子跟着一塊去,算是照應。
乘馬車來到客棧,宋荔被喬氏引領到內室,在外間遇到個鬓發染霜,周身華貴沉斂的老婦人,猜測應該就是對原主有恩的老太太。
進了內室,瞧見床榻上病入膏肓的人。
幾日前,還是意氣風發的貴公子,如今只剩眼窩凹陷,病體沉疴,原來喬氏一點沒誇大,喬二真的得了重病。
床榻裏的人雙目無光盯着頭頂的床帳,毫無生氣,像是在慢慢等待着死亡。
宋荔停在床邊,喉嚨發幹:“你怎麽成這個樣子?”
聽到熟悉的聲音,喬知行僵硬地扭過頭來,看到她的面孔,他無神的雙目迸發一點光亮:“阿芙,是我做夢了嗎,還是我害相思快要死了……”
宋荔嘆氣:“不是夢,喬二公子,我來見你了。”
這人也算是世間少有的癡情種,不負原主的一腔情意。
她想如果是原主,即便再恨喬家人,此刻見到喬二這副模樣,定然也不希望他這樣死掉了。
畢竟也是原主喜愛過的人,現在她占了原主的身體,于情于理,都該走上一趟。
“阿芙,你來看我最後一眼,這樣我死也瞑目了。”他間間斷斷說着話,不停的咳嗽。
宋荔替他拍了拍背,讓他順氣,又扶他坐起身:“別說這些喪氣話,你才入仕途,還有大好前途呢!”
喬知行苦笑:“若不能娶你為妻,我要大好前途有何用?阿芙,我知道母親不同意我們的婚事,既然這樣,不如叫我就死了算了。”
聽到裏間的話,喬氏心道不妙,連忙允諾:“兒啊,娘同意了,等你病好了,娘就給你們辦婚事。”
聽到這話,喬知行蒼白的面色似乎紅潤了些,殷切又激動地抓住宋荔:“你聽見了嗎,娘同意我們的婚事了。”
宋荔從他掌心抽回自己的手,回身看去,見老太太讓人拉着喬氏走遠了。
不管喬氏說的話是假意哄喬二,還是受他以死脅迫,迫不得已同意,宋荔腦子清明,她不可能拿自己的一生去豪賭:“喬二公子,這世上并非只有兒女情長,也有許多值得我們眷念的,比如游覽大好河山,比如看見盛世太平……你寒窗苦讀十餘載,祖上又做到二品大官,應該也同祖上有過一樣的高遠志向。你如今是翰林院編修,将來仕途一片光明,你獻的計策未來可能落實到千千萬萬百姓們的頭上,也落實到阿芙的頭上,何不将小愛化作大愛,博愛世人,為天下百姓謀取福祉?”
“世上沒有什麽比性命更重要的,你這般不愛惜自己,随意放棄生命,對得起十幾年前寒窗苦讀的自己嗎?”
“只有活着,一切都有可能。
宋荔走後,喬知行盯着頭頂的紗帳,看了好半晌。
是啊,十幾年寒窗,其中的艱辛,非短短四個字能夠描繪出來。冬日裏,他手上會生滿凍瘡,夏日裏,脖頸熱汗涔涔,長了一面痱子。
喬知行虛弱問老太太要了藥,苦臭難聞,喝得直反胃,生生被他的求生意志咽了回去。
活着,活下去,待他高官厚祿,那時母親和前途都不再是阻礙他們的大石,他和阿芙或許還有可能……
見喬知行有了求生意志,之後又請大夫把脈,調整醫方靜養。
又幾日,喬知行終于脫離了危險。
收到消息,宋荔總算放下心來。
午後一身熱汗黏膩,她用井水冰鎮了酒釀,糯糯的甜酒,涼沁沁,甜絲絲。
經過微生物菌群發酵,口感酸酸甜甜,對女孩子的身體很好,有美容養顏,補血補氣的功效。
一碗冰鎮酒釀下腹,像是冰爽的龍卷風襲過,驅散了潮熱。
院裏栽種着蔥郁的樹木植被,間或傳來幾聲知了的鳴叫。
宋荔仰頭,望見頭頂湛藍的天,大日頭有些刺眼,夏日裏很難熬,幾乎沒什麽胃口,有點想念現代的冰箱空調了。
喝了酒釀,她感覺有點餓了,在廚房尋覓些吃食,填飽肚子。
蘭心帶着丫鬟來到後院,瞅見宋荔捧着一碗稀飯,面前還有一碟子芥末瓜兒,一碟泡蘿蔔條,吃得很香的樣子。
沒心沒肺,一點也不操心自己的人生大事。
蘭心在心裏啐了她口,陰陽怪氣:“喲,你還吃得下飯呢!”
宋荔擡眼瞧她一眼,又低頭扒着稀飯,不理睬人。
蘭心坐到她面前,打量面前的兩碟小鹹菜:“我真搞不懂你,放着好好的官眷娘子不做,偏要自食其力。”
見她冥頑不靈,蘭心苦口婆心勸說:“區區一個文秀才,都讓樓裏的花娘子對梅香羨慕。現下有個正兒八經的喬大人,模樣俊朗,年輕有為,人品出衆,最重要的是對你還很癡情,為你鬧死鬧活,恨不得哐哐撞大牆,連喬夫人也同意了,偏你又拿上喬了。我知道你一直想贖身後經商開店,自己當家做主,經商固然自由,哪有當官娘子體面?這樣天大的好姻緣,大家求都求不來,宋荔,別任性了,聽說過幾日喬家人要去京都了,我做夢都想去京都瞧瞧呢,可惜沒有這個福分。”
宋荔嚼着泡蘿蔔條,酸酸脆脆的滋味,很是爽口,咽下嘴裏的飯菜:“知道你是真心為我着想,不過我心意已決。”
蘭心翻了個白眼:“感情我說了老半天,你一句話也沒聽進去,白瞎了老娘的一番口水。”
立馬裝不下去了,剛才那番斯斯文文的勸說,着實難為她了。
前日子兩人鬧掰了,為了勸說宋荔,她可是拉下了臉面來,還讨了個沒趣,冷哼:“你就作吧,這樣好的一樁姻緣作沒了,看你以後上哪哭去?”
薄暮時,前院派人來問宋荔蘭心的事兒。
聽說蘭心不見了,宋荔搖搖頭:“不知道,她沒跟我說去哪兒啊!”
夜幕深深,也不見蘭心回來。
花媽媽把整個春風樓翻找一遍,派人到附近胭脂鋪尋了,也沒找見人。
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事,問身邊的丫鬟,也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就在花媽媽以為蘭心跟哪個野男人私奔了,準備捏着身契告官府,卻從官府處得知蘭心弑兄的驚天案件。
賣完涼皮,宋荔也聽說了。
她決定不和蘭心往來,蘭心沒有壞心眼,還會為她的利益着想,昨天還拉下臉來找她,但有些拎不清,不适合做朋友。
思來想去,宋荔趁着傍晚來到府衙,正好是杜遠值班,她遞去幾個銅板讓對方通融下,杜遠擺擺手:“都是熟人,咱不興這個。”
宋荔堅持:“杜捕快站崗辛苦了,錢不多,一點心意,拿去喝杯茶。”
杜遠知曉她攢錢贖身的事,自然不肯收:“別啊,我不差這點錢。”
被鄙視的宋荔:“……”
“那謝過杜捕快了。”她提着裙擺,挎着只食盒,踩着地牢的臺階往下走,裏頭的光線昏暗,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潮濕發黴的味道。
行走間,聽見打板子的求饒聲,吓得宋荔心驚肉跳。
經過拐角,前方的光線豁然開朗,宋荔才走出陰影,那皮開肉綻的聲音就在眼前,木凳上的犯人手腳被人捆着打,後背密布森森血痕,正吃痛求饒……
捕捉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陸承側過臉龐,對上宋荔清淩淩的眸子,蒼白如紙的面色,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體下意識的将浸了鮮血的雙手背到身後:“你怎麽來了?”
宋荔:“有個熟人被關押在牢裏,我想過來看看她。”
陸承回憶了下:“似乎有這麽一回事,是春風樓的一個粉頭的親兄死了,白日裏有人見過他們起争執,被列為嫌疑人。”
他喊海峰帶她去關押蘭心的牢房,自個兒到木盆前洗了把手,洗掉血污,不滿道:“這個杜遠,有人來了牢房,也不曉得通報一聲。”
由捕快帶領着一間牢房前,海峰識趣離開:“你們聊。”
早在聽見腳步聲,卧在角落草堆的蘭心便注意到這邊,見到她,頓時眉毛一耷,委委屈屈嗚咽:“嗚嗚,宋荔,我沒有殺人,那是我親哥哥啊,我怎麽可能殺他?”
宋荔放下食盒,從裏取出一碟碟吃食:“你先吃點東西,慢慢跟我說。”
牢房裏只有馊飯馊菜,粗糙難以下咽,跟泔水似的。
蘭心平時見慣了精細米面,哪裏吃得下,此刻見了宋荔帶來的飯菜,粳米飯,豬肉片炖白菜豆腐,平時看也不看的肥肉片,與獄中泔水對比,仿佛山珍海味般。
蘭心見了宋荔比見了親父兄還親,飛快扒着米飯和肥肉片,吃得滿嘴流油。
飯後,蘭心将事情經過緩緩道來:“白天兄長問我要錢,我身上的銀錢都給了父親,只有二兩銀子,全部拿給兄長,他嫌少,又給我介紹單生意,叫我去賣,反正我也在春風樓是賣身,給他賺錢也是賣……我一直以為兄長疼愛我這個妹妹,原來兄長從前說做生意賺錢了贖我,都是哄我的話。”
說到傷心處,她痛哭哽咽:“我們大吵了一架,後來我讓丫鬟回春風樓,去了西邊赤河散心。看天色晚了,準備回去,路上被捕快們捉住,才知曉兄長溺死在河裏。就算他不是人,也是我的兄長,我哪會害他,宋荔我真的沒有殺人,你同陸捕頭替我說說話,我真的不想呆在牢裏,這裏有老鼠的。”
簡單了解情況,宋荔問:“從赤河到你兄長家步行要一個時辰,路上可有人證,如果能找到替你作證的人,自然能幫你洗脫嫌疑。”
蘭心用袖口擦拭着眼淚:“我當時心情不好,刻意避開了人,從小道過去,沒有注意這些。”
宋荔如實說:“我與陸捕頭不熟,沒法替你說情,之後等府衙的仵作驗屍結果出來再說,如果不是你做的,府衙會還你一個清白。”
聽見身後沉穩的腳步聲,宋荔心知探望時間差不多了,匆匆收拾食盒。
見她挽着食盒要走,陸承跟上她的步子。
出了牢獄,宋荔口鼻間呼吸到清新的空氣,沖身後人道:“陸捕頭不是有公務在身嗎?”
陸承步步逼近,直将宋荔逼退至牆角,輕呵:“不熟,你就是這麽報答我的?”
頭頂罩下一片黑影,身前是男子如鐵壁銅牆的高大身軀,他擡手抵在牆壁,堵住她的去路,鼻端聞見的全是對方身上傳來的冷香。
宋荔心道不好,沒成想自己同蘭心說的一番話被他全聽了去。
陸承的一番诘問,顯得她有些狼心狗肺似的,當即找補說:“陸捕頭的救命之恩,我心裏自然感激萬分,我單方面将陸捕頭當做朋友,卻又怕自己高攀不上。方才蘭心娘子讓我說情,我怕麻煩你,如此搪塞。”
陸承似乎很滿意她的回答,放開了堵住去路的手臂,退開了來:“嗯,我允許你高攀。”
宋荔:“……”
她差點翻白眼,又聽他抛出句誘惑至極的話:“你想知道蘭心弑兄的案情嗎?”
她猶猶豫豫說:“我可以知道嗎?”
陸承睨她,分明是一臉非常想知道的模樣:“這事兒很多百姓也知道,我驗過屍體,死者舌頭外吐,符合窒息而死的症狀,肺腔沒有積水浮萍……”
“那應該是先被兇手掐死,而後投入河中僞造成溺水而亡,蘭心是個弱女子,以女子的體力沒法做到掐死男子後,到河渠抛屍,所以兇手另有其人。”
說完,宋荔見陸承盯着她,好奇:“你怎會知曉勘驗屍體?”
她意有所指說:“我平時喜歡到書坊看一些散文雜記。”
童年時,誰沒看過少年包青天三部曲啊,裏面的劇情她每年都要回味一遍,看多了,自然曉得了裏面的探案基礎常識。
陸承果然沒懷疑,只道:“你不問問為何明知蘭心不是兇手,為何還關押她?”
宋荔也想知道這個問題,于是順着他的話問了:“為何?”
“疑兇是蘭心的親父,如果子女以死者家屬身份告父,按照大周朝律法,不管父母犯了什麽錯,子女告父,需先打五十六鞭,以作懲戒。”
後面的話,陸承雖沒繼續往下說,宋荔在心裏接了話,蘭心一個弱女子,怕是挨不住五十六鞭。
大周朝律法以仁孝治國,講究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父要子亡,子不亡不孝,沒有被告,立不了案,蘭心那個禽獸不如的親父便可以逍遙法外。
若蘭心告父,要硬生生挨上五十六鞭。
大周朝奉行仁孝之道,子女不可忤逆父母,所以即便喬二做了官,只能以死逼迫母親,無法忤逆長輩,深知宋荔嫁與他,以後被母親磋磨,正是因為明白他和阿芙之間隔着許多現實問題,才氣急攻心,險些丢了一條命。
事情陷入兩難境地,宋荔也沉默了。
陸承擡頭望着灰藍色天際升起的明月,說:“很晚了,我送你。”
宋荔看天色還未暗透,開口想要拒絕,上次陸捕頭撐傘送她,已經被木湘湘誤會了。
湧到喉頭的話,對上他掃來的烏黑眸子,被她咽回了肚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