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蘇合意視角
蘇合意視角
我是十七歲那年進的宮。
那一年發生了許多事,四皇子趙珩失寵,鳳陽閣大火,婧殿下亡故,我們三人前十七年的無憂無慮一朝煙消雲散。
我還記得那日大雨,趙珩在雨中,雙目通紅,字字肺腑懇求與我聯姻。
我知道他現在太需要後盾了,無論是為血海深仇,還是為那高位。
蘇家也是極看好他的,我就這樣被權利裹挾着入了宮。
他說:待到大局穩定,你便可随時離宮,我們不過是一紙約定罷了。
為這一紙約定,我一入宮便十載。
我慶幸自己入了宮,因為我遇見阿琅。
我亦後悔,因為最後我又失去了她。
……
我還記得三年前那日,我正要去景和宮看望良妃,卻讓某個翻牆腳滑的小賊砸了個正着。
若是換作進宮前的我,定能避開,可如今一身繁複的宮裝讓我動作大一些都費勁。
她落入我懷裏,像是受了驚的小獸,胡亂掙紮,我只好按住她。
我有些惱了,叫她別動。
她竟一下真乖乖的伏下身子,一動不動,就像一只小貓,任由我順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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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編的發辮并不是我朝的樣式,我剛一觸及,便知曉了她身份,原是西洲來和親的小公主,剛剛被冊封為淑妃。
也不知她發尾綁的是什麽發飾,勾住我的衣物,讓我費了半天心思才取下來。
當我取下了那個小巧精致的鈴铛時,這小公主如同老僧入定了一般,依舊是趴在我懷裏。
呼吸的一起一伏帶動着她的毛絨絨的發頂摩挲着我的下巴,有些癢癢的。
讓她別動,她是真的一動不動。
這倒是讓我有些哭笑不得,我只好發話提醒她。
她如夢初醒,像一只炸毛的貓立馬跳起來站在了一旁給我大聲行禮賠罪。
原來她知曉我是誰?
我看起來很吓人嗎?入主中宮這些年,我可一件髒事沒做過。
我起了心思,正想要逗逗她,可我還沒開口,那些萦華宮的宮人都已趕了過來,跪在一旁求饒。
唉,我不得不又擺起中宮皇後的威儀。
我垂眸在他們身上劃過,正巧抓住了小賊偷看我。
好生大膽,竟是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個遍。
不過我此刻沒心思與她計較這些,這些內侍婢女的處理才更重要。
若是淑妃成婚的第一天就爬牆逃跑,這傳出去不僅有損皇家顏面,這西洲的小公主也逃難罪責。
我心知,這是因為西洲于雍朝原是敵國,大概是這些宮人輕怠了她。
我重重罰了這些宮人,好讓他們長長記性不得輕主。
可琳琅這個天真的小公主,覺得我罰重了。
看見她紅着臉,絞盡腦汁的想着用個什麽蹩腳理由來敷衍一下我時,我沒忍住笑了一聲。
真是養在宮裏無憂無慮的小公主,和婧殿下如出一轍。
也罷,我便減輕了處罰,也算贈她一個人情,讓這些宮人能對淑妃有些好印象。
處理好這個意外,我抓着她一同更衣去了景和宮,以免又出什麽亂子。
景和宮裏擠滿了人。
除了最皇帝,各宮嫔妃幾乎都來,一是為了賀禮,二是為了在皇帝面前露個臉。
我最不喜歡這樣的場面。
看見那麽多原本該有美好前程卻因為各種原因入宮的女子,下半生不得不費盡心思去讨一人歡喜,我心中就會覺得悲涼。
難道我自己不悲涼嗎?
我覺得是也不是,宮裏的日子一眼就能望到頭,可我有朝一日是可以出宮去的,我還有期待,
不用虛情假意,可以去找一個情投意合的人,總歸那個人絕不會是帝王。
只有看不清的人才會妄想和帝王攜手一生,那樣的人着實可憐,譬如陳貴妃。
我嫌棄帝王為了前朝而去高高捧起後宮的妃嫔,亦可憐那些人為了追逐他而忽略腳下已是萬丈深淵。
可我什麽都不能做,因為這是她們的選擇。
所以當趙珩向我噓寒問暖時,我都覺得十分的累。
戴着面具唱戲真是太累了。
正當我想着什麽辦法逃離這兒時,我察覺到有人在扯我衣角。
我微微偏頭,原來是淑妃。
她亮晶晶的眼裏是毫不遮掩的嫌棄,臉上明晃晃寫着不耐煩。
這倒是讓我心中郁悶一掃而光。
行了禮,我就出了景和宮。
她像個鹌鹑跟在我身後亦步亦趨。
我想着她或許是有什麽事要和我說,也是她這副模樣過于可愛,我讓她一路跟到了未央宮前。
我才停下來無可奈何的問她跟着我做什麽。
她眼巴巴的伸出手向我讨要她的金鈴。
我原以為那個只是尋常的裝飾,卻不曾想到對她如此重要。
西洲與雍朝只是一時和解,我們都心知肚明,一但烽煙再起……
況且趙珩對于和親一事在婧殿下故去後更是深惡痛絕。
我實在不忍心她就這樣在宮裏寂滅,便動了念頭教她認識雍朝人情風貌,禮教文儀,謀一條生路。
倘若當時我将長生鈴還給了她,便不會有後面的事,可我沒有,我将它握在了手裏,我和琳琅的羁絆也越來越深。
……
我在自己宮苑裏種滿了各類花,是為了打發漫長孤寂的歲月,花香會替我招來蜜蜂蝴蝶,我從沒想過還沒招來一只麻雀。
我對琳琅說:若有不懂可來問我。
可沒教她日日都來。
叽叽喳喳的像只小麻雀。
若讓她看書寫字,她身上能像有一百只螞蟻在爬,若給她一盤零嘴點心,她又能安安靜靜圍着坐上一天。
她每日都來,就與我熟了,熟了就似乎沒那麽怕我了,也就變得越發沒了規矩。
我也不喜歡宮裏頭的規矩。
所以關起未央宮的門來,我許她在這兒自由些。
可她變得有些得寸進尺。
書上有許多事兒和道理在那,她不去看,偏偏要靠在我膝上,晃着我的袖子,用那雙亮晶晶的眼眸看着我說:“皇後娘娘,你給我講講吧,光看書我要睡過去的……”
我真是拿她沒辦法。
可我是真拿她沒辦法嗎?
我可是中宮皇後啊……
我既盼着她來,又不希望她日日來。
若有一天她真沒來,我卻又會擔心上。
那日我在殿內等了許久,沒有像往常那樣聽見她的聲音,擔心她是出了什麽事,便派沉星出去看看。
結果沒多久沉星回來了,還帶回了一個委屈極了的淑妃和抱着一直濕乎乎的三花哭的稀裏嘩啦的秋寶林。
頓時間,我覺得我一個頭有兩個大了。
了解了前因後果,原來是烏龍一場,沉星說是親眼見着那只貓掉入了池內。
還好還好我讓沉星去了,不至于讓琳琅平白無故結啊怨。
經此一事,我覺得不能讓她真失了規矩。
那日後我就讓琳琅規矩的坐在我案前看書習字,堅決不許她再扒拉我的衣袖。
可就算如此,也封不住她那叽叽喳喳的小嘴,竟大膽到想要看我舞一曲。
接着我不知怎麽的,一時興起就提筆在她臉上畫了個鬼臉。
她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我一時間沒想明白,我怎麽會做如此失儀之事。
當我還在找說服自己做出這件事的理由時,她忽的貼了上來,将筆墨蹭在我臉上。
肌膚相親之間,讓我心裏油然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
大概是她見我久久不說話,以為我生氣了,于是又找了個生硬的話題想轉移我的注意力。
“皇後娘娘快看,好漂亮的一朵桃花。”
我很給面子的順着她所指看去。
是一朵粉嫩嫩的桃花,桃花落在我面前的書上,花下壓着一句詞: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嗯……是我為自己種下的桃花,它從窗外飄了進來。
我裝作漫不經心翻過書頁,将花連同我翻湧上來的情緒一起壓了下去。
我哄着她安靜下來:“若你寫完了,我便教你紮紙鳶。”
她正揚着竊喜的嘴角安安靜靜的的寫起字來。
這讓我也得了喘息的機會。
……
這宮裏的日子實在難熬。
四方的天空,太陽東升西落,每天都一模一樣。
直到琳琅的出現,讓它們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就比如年年相似的秋狩。
換作以前,我只是如同一個木偶般,坐在高臺之上看着下面的人表演,比賽。
我也曾想過去縱馬馳騁,摸一摸已經陌生了的弓箭,可我一想到這是個圍場,無論我怎麽跑都跑不出去的地方時,我就失去了興趣。
可今年不同,因為琳琅要和我賽馬。
她坐在馬上,意氣風發,連帶着我也有些熱血沸騰,恍惚間我好像回到了多年前在将軍府的日子,我也和父兄們一同策馬。
我讓她盡管策馬揚鞭往前跑。
我會在後面緊緊追随她。
直到終點,她像個驕傲的小孔雀說:“看吧!我就說你比不上我!”
我啞然失笑,連連點頭。
是啊,比不上,太久沒有騎了,都生疏了,若換作以前這勝負未知呀!
她果然是不滿足于我口頭的褒獎,轉眼就向我讨賞。
我轉念想起她曾說想看我舞一曲,我便拔劍随了她的心願。
多年不曾舞劍了,一招一式讓我舞得磕磕絆絆,我覺得我舞得差極了。
她張口卻是堅定不移的:“好看!”
我逗她:“是人好看,還是舞好看?”
我明明看見她慌了神,她卻還能反将我一軍:“美人舞劍,最是好看。”
一句話,誇的我面紅耳赤。
好你個阿琅!怎麽如此會巧言令色!
可不能怪我不将長生鈴還于你,省的你去禍害別人。
……
秋寶林與阿琅一樣,是個沒心機的。
我讓阿琅去與秋寶林交好,是想讓她多個玩伴。
每日阿琅都拉着秋寶林來我未央宮玩,一只小麻雀找到了另一只小麻雀。
原本安靜的未央宮真是日複一日的熱鬧。
我想着就這樣有阿琅陪着過一生也可以了。
就好像原本快要枯死的枝丫上長出了新的嫩芽,重新變得生機勃勃。
可惜,它也只是嫩芽而已,剛剛萌芽就被扼殺了。
秋寶林的死,是我沒預料的。
我沒預料鄭貴妃真的能如此大膽,在我眼皮子底下做這樣的事,也是我沒預料到趙珩能狠心到用自己的子嗣去做棋子,只為鏟除鄭國公。
可憐鄭貴妃到最後都還在問趙珩,問他為什麽不愛她?
在最後都還在怨我,怨我為什麽占着這個位置。
可這叫我怎麽回答呢?
我如何能回答呢?
這宮牆裏愛錯人是常事。
自打其秋寶林死後,阿琅變的安靜了許多。
當她哭着問我會不會落的秋寶林和鄭貴妃一樣的下場時,我心疼的将她擁入懷中。
我告訴她不會的。
我已經打定主意了,準備和趙珩商議離宮一事,我要帶着阿琅一同離去。
可趙珩卻說,魏王和西洲暗地有書信來往,不日就要舉兵謀反,他要尋個機會去邊關,一切等事情處理完後再商議。
那一刻我的心跌落了谷底。
西洲和雍朝開戰,那阿琅該怎麽辦?
我一面暗地裏準備着應付魏王的謀反,一面想盡辦法杜絕兩國交戰的消息傳進來,一時間,讓我心力憔悴。
當我還沒想好該如何與阿琅交代這件事時,趙珩先回來了,還帶回了西洲國破的消息。
……
我自己已經記不得是第幾日來養心殿尋趙珩了。
我自诩的從容都消失的一幹二淨。
但我這幾日說的都是同樣的話:“還請聖人許我與琳琅一同離宮。”
前幾日他總是以各種借口搪塞我,今日或許是他真沒了耐心,竟正面開始回答我的問題。
“你以前從未用過那種眼神看過我,哪怕是半分都沒有,蘇含意,你喜歡上了她是不是?”
是什麽眼神呢?是盛滿歡喜的。
我驀然擡頭,我未曾想過他能看出來。
他苦笑道:“你以為孤不懂?因為阿婧也是這樣的,眼神又怎麽騙人呢?可孤的心意,你也不懂嗎?”
我如何不懂呢?可心不由己。
“女子和女子如何在一起?!你為何不看看孤!”
我看着他,臉上是一臉深情不似假的。
“聖人可以三宮六院,可蘇含意,只想要她一人!”
我看見趙珩氣極反笑,神情又立馬沒落下去:“這一路走來,孤身邊,只剩你了,若你願意留下,孤立刻下旨以琳琅綿延後嗣有功免其死罪,再等風波平定,送她出宮。”
他知道他留不住我,只好拿琳琅脅迫我。
我閉上雙眼,只能答一句:“好。”
可人算不如天算,趙珩還未拟好聖旨,外面先傳來了琳琅自盡的消息。
“你說什麽?”
那內侍在地上抖如篩糠:“庶人琳琅畏罪自盡了……”
“孤不是吩咐看好她嗎?!”
對于趙珩的怒罵我已經聽不進去了,我平生第一次,在宮道裏跑那樣快。
可我跑的再快,也追不上阿琅了。
我看見琳琅就那樣安安靜靜的躺着,手腕上有一道早已幹涸猙獰的傷口。
我木然走過去,握緊她的手,扯着她的袖口晃了晃,我說:“阿琅,我給你講故事,你不要睡過去好不好……”
你不是說過,我給你講講,就不睡過去了嗎?
……
琳琅的離去,就像帶走了我的太陽。
沒有太陽的花兒,終究是要枯萎的……
就像我種在未央宮裏的花,都枯了,我卧在榻上,感覺自己的生命也正随着它們一起消逝。
我同樣在某個夜裏,用利刃劃破手腕,可惜,讓趙珩救回來了。
現在我只能卧在床榻上,翻看以前的書。
我又翻到那本楚辭,裏面夾着那朵桃花和我那日抄寫的字,單看字跡就像兩人寫的,前面還端端正正的,直到那一句: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在此之後,一筆一劃都變得浮躁起來。
原來那個時候,我就動心了。
“你出宮去吧,想去哪兒就去哪,你只需要答應我一件事,好好活下去。”
趙珩說出這句話時,我感覺他像蒼老了十倍。
我心中亦沒有當初想象的那種開心,只是覺得某處有個枷鎖打開了。
我離宮沒有帶上任何東西,只帶了長生鈴。
西洲志上寫:女子發尾的長生鈴,是出生時由母親親手戴上,再由新婚夜丈夫親手取下,然後代代相傳。
是我親手取下了琳琅的長生鈴,所以她是我名正言順的妻子。
我将長生鈴系在腰間,帶她走過許多地方。
我想着某一天我會遇見種滿花兒的園子,裏面有一棵又高,又大,開滿桃花的樹,一推開門,我就能看見她……
【故事講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