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2015年的春天,北國正嚴寒。
俞景接到徐州的電話時,人已經在機場了。
人聲吵雜,他只能把行李箱放在空着的座位邊上,自己找了個人少的地方接電話。
徐州在電話那頭細細叮囑:“你想散心我不攔着你,但是西南離北京十萬八千裏遠,我顧不上你,你得照顧好自己。”
俞景略微點一下頭,又想起來他看不見,于是答應一聲。
徐州是個愛上網的,不知道是不是新聞看多了,總覺得那邊挨着東南亞,不安全,免不了又對着徐州唠叨:“你去玩就好好玩,別找麻煩。我在那邊沒什麽認識的人,只有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哥,姓陳,幹邊防工作的,我等會把他號碼發給你,有事你就吭聲。”
俞景先是笑了一聲,又低頭看一眼自己手裏邊的地圖:“我只是去散心,不是尋開心。”
隔着屏幕,他坦白:“我報了那邊的支教老師。”
徐州那邊停頓幾秒:“支教老師?什麽時候的事兒?你這邊的工作室都不要了,跑那麽遠去給人家當支教老師?!”
俞景餘光看見已經開始排隊檢票了,只好拿了行李邊接着電話邊往那邊走:“我都安排好了,知道你不會同意,所以才沒提前告訴你。”
徐州那邊像是難以置信的笑了一聲,随即又勉強平靜下來:“是不是因為你爸的事兒?”他真正想說的話在喉嚨裏沉浮幾秒,怕戳到俞景痛處,只好又咽了回去:“俞叔叔因公殉職,走了得有兩年吧。我知道你不信那些謠言,我也不信。但人已經走了,叔叔阿姨這輩子也就你一個兒子,你可別想不開,丢下北京的東西,一輩子就不回來了。”
俞景嘆了一口氣:“老徐,已經過去那麽久了,你知道我也不是愛鑽牛角尖的人,只是最近事情太多了,我有點累,想去那邊走走。”
他這話說的真誠,徐州沉默幾秒,換了語氣:“你小子行啊,什麽都不跟我說就一聲不吭的跑了,那還給我打什麽電話。”
俞景知道這人是妥協了,也跟着應和他開玩笑:“先斬後奏。”
在飛機上悶了幾個小時後,終于落地。
飛機上沒信號,也不知道徐州給他發了什麽消息。他随手滑開聊天界面,只看見一句:我讓我那哥在機場接你。
可他現在寧願自己打個車去束水,畢竟雙方都不認識卻要同坐一輛車,這種不尴不尬的場面,是他最難應對的。
機場規模挺大,他在裏面走了有一會兒,出來時隔着人群遠遠就看見穿着迷彩的男人站在廣場,手裏還舉着一個紙質的牌子。
寸頭,一身軍裝,腰間被皮質扣帶收起一個十分利落的弧度。且他站的很随意,目光漫不經心的巡視着路過的人群,并不像在找人的樣子。
附近重逢的離別的人擠成一堆。旅游團正是火爆的時候,各個導游們拿着大喇叭高聲喊,可惜穿着小背心的老人們根本不聽,只顧圍在一堆講話。
人群中,俞景一眼就看見了他。
因為他手裏的牌子上寫着四個大字:束水小學。
字寫的很随意,但筆鋒淩厲,看得出來功底不薄。整個人的氣質和略顯質樸的牌子看起來有些不搭。
俞景猜徐州多半把自己照片發給他了,但看起來這位哥似乎并不記得那張照片裏的人長什麽樣子。
于是他主動走過去,沖着人打了招呼:“你好,您是姓陳嗎?”
對方把手裏高舉的牌子放下,目光在他身上短暫的停了幾秒,露出個微妙複雜的笑意來:“挺行啊。”
俞景不明白他在行什麽,也不想細問是不是在誇他,畢竟這場面實在尴尬,于是他把口罩扯下來,笑的很禮貌:“您就是陳先生?我叫俞景,來這邊支教的。”
他一路上将自己包裹的很嚴實,整體看着就一個“黑”字。陳淮倒是有些被口罩下清隽的笑意晃了眼:“陳淮。”
沒多想,陳淮帶着人就去了自己那輛借來的吉普車。打開後備箱才發現裏面堆滿了雜物。前者沒怎麽猶豫,當下把俞景手裏的箱子拎進後座:“你坐副駕駛。”
音樂聲中,窗外的景色飛快逝去。
俞景坐在副駕駛,用圍巾裹住自己下半張臉,疲憊的閉上眼睛。
陳淮伸手調小音量:“累?”
俞景又睜開眼:“不累,耳朵有點不舒服。”
陳淮笑了笑,伸出左手随意在自己耳朵上指了一下:“高海拔地區,正常。”
他示意俞景把手指放在耳窩處輕揉。這招很管用,耳朵的确是不難受了。俞景幹咳兩聲,把臉轉向窗外:“這邊海拔很高嗎?”
陳淮不甚在意的收回手:“還行,沒藏區高,你從小在平原一帶,偶爾上來受不了很正常。”
俞景有些尴尬,他沒想到徐州連這些都跟他這個哥說,只好換了個話題:“你去過西藏?”
陳淮笑了一下,語氣裏帶點自嘲:“年輕嘛,哪都敢去。”
俞景看着他在昏暗的暮色中線條分明的側臉,突然發現這人長得很有味道。
大約是在邊境待的太久的緣故,皮膚偏黑,但有些深邃的眉眼以及高挺的鼻梁讓他整個人顯得很鋒利,從而顯露一些痞氣,但在軍裝下,又将這痞氣變成了另外一種獨特而又吸引人的氣質。
“說起來,西藏倒是比這裏的景色單調得多。”
俞景去過西藏,領略過那裏的風景,并不認同他的話,卻也沒多加反駁,只淡淡回答:“西藏的廣闊壯美也是另一番景致。”
這一路實在是漫長。
窗外夜色彌漫,氣氛逐漸安靜下來,俞景将頭靠在車椅上,有些昏昏欲睡,卻被突如其來的急剎車驚醒。
他開口正要問,聽見旁邊的人輕輕噓了一聲,于是壓下嗓子裏的疑問,安靜等待着。
筆直的公路蜿蜒沒有盡頭,遙遠的黑暗裏,好像有什麽龐大的東西走過,傳來刺耳的長鳴。
是象群。
俞景在網上看見過,這片熱帶雨林地區生活着龐大的野象群。野象群不比飼養的大象溫順,往往會對闖入它領地的外來者發起攻擊,野象傷人的事件在這個地方并不罕見。
俞景有些害怕,卻見陳淮一臉專注的看着前方,神色并不慌亂。
夜色惑人,俞景卻覺得陳淮的神色此刻比夜色更具有誘惑力,那是一種自信,同時也是一種敬畏。
半小時後,他重新發動車。
俞景還是有些後怕,不時回頭看向那黑暗中的密林。
陳淮開口,帶着一絲安撫的意味:“沒事,野象回巢而已。”
俞景轉過頭:“你們巡邏會遇到野象嗎?”
陳淮連上車裏的藍牙,放了一首舒緩的音樂:“當然。野象領地意識很強,所以要時刻小心,聽見動靜就要準備跑。”
俞景沉默幾秒:“那你這工作,還挺危險。”
陳淮樂了:“知難而進,我以為你早就知道。”
俞景覺得有點不對,心說徐州可沒提前跟我說這些。
束水鎮就在前方。
鎮子坐落在河畔,并不大,但人口卻很密集。這出乎了俞景的想象,他印象裏的小鎮通常沒有什麽人,且留下來的大多數是老人和小孩。
陳淮告訴他,因為這個鎮子離邊境線很近,很多人在這裏做生意,出境的人也會在這裏落腳,所以并不算荒涼。
小學門口早就有老師等着,陳淮将他拉到束水小學門口就走了。
那老師姓王,年齡不大,但人很熱情,主動上前接過他的行李帶着他去了學校裏的老師宿舍。幫他收拾了一下,又叮囑他別忘了去校長室報道。
俞景道了謝。
王老師收拾的差不多,也就跟俞景告別,臨走時突然探進半個頭:“俞老師,你跟淮哥是什麽關系啊?”
俞景一頓,反應過來:“你說陳淮?”他想了想,自作主張了一下:“算是朋友吧。”
王老師摸了摸腦袋:“朋友?老沈不是說他媽給他送了個女朋友過來嗎?”
然後摸着腦袋一臉疑惑的走了。
陳淮推門進去的時候,沈嘉只穿着褲子半躺在床上打游戲。看見是他,眼睛一亮:“喲,接到女朋友了嗎?”
陳淮随手把鑰匙扔給沈嘉,彎腰提着一旁的桶去洗漱間。
沈嘉放下手機,跟在他背後:“我說兄弟,你不厚道啊,女朋友都追到咱這兒了,還跟大夥兒說你單身呢!”
陳淮把洗漱架上的帕子扯下來搭在肩膀上:“不是女朋友,我媽介紹的相親對象,正好過來玩,讓我招待。”
沈嘉一臉八卦:“長得咋樣?漂亮嗎?身材好嗎?”
陳淮想起俞景那張臉,神情微妙:“還行。”
難得聽見陳淮嘴裏說出幾句像樣的誇獎來,沈嘉激動的比他自己相親還興奮:“喲,能讓淮哥誇的人,明天接過來我看看?”
陳淮沖他招了招手,等他把腦袋湊過來,一個鋼镚兒敲在他頭上:“明天的任務給我專心點。”
沈嘉:“?”
沈嘉頓時耷拉下眉眼:“老劉真是的,這人都跑了,還上哪搜去?”
陳淮偏頭看他一眼:“老劉在這地方守了幾十年沒出過事兒,眼皮子底下被人鑽了空子,換誰誰不急。”
沈嘉眉毛一挑,臉上帶了調侃,又把話題轉回相親對象上:“到底長啥樣啊?哪天帶來給兄弟見見呗。”
陳淮倒是答應的平靜:“男的也想見?”
沈嘉:“?”
沈嘉:“你媽給你介紹一個男的相親?你媽挺開明啊?”他又震驚了一會兒,漬漬感嘆:“不愧是京都的女人,敢想敢做。”
陳淮皺眉,其實他也覺得這事有點不對勁,但季女士的思維方式确實是和其他人不太一樣。
所以他見着俞景的第一想法是,這個驚喜确實挺行的。
陳淮還在這邊琢磨,沈嘉突然往後一退,抱着自己的胸口,眼睛睜大:“兄弟,你不會就好那一口吧。”
陳淮眼皮一擡,正要說話,兜裏的手機鈴聲突然響了,是季女士打來的。
陳淮放下水桶接電話。
季母電話那頭的聲音極其溫柔,細聽之下還帶着八卦的興奮:“兒子,見着許安安了嗎?驚喜不?”
陳淮沉默幾秒:“許安安?你把許安安給我送過來了?”
季母大驚失色:“你不知道?我不是跟你說了人家是去束水的支教老師,讓你早點去機場接她嗎?!”
陳淮這下知道季母在電話裏說的驚喜是什麽了。
許安安和他小時候在一個院子裏長大,他只比那姑娘大兩歲,所以兩個人也算得上青梅竹馬,後來許安安跟着家人去了國外,再也沒回來過。
季母因此時刻在陳淮耳邊念叨,說自己到手的兒媳婦飛了。
但實話實說,陳淮跟許安安那是沒有半點男女之情,最多有那麽點兄妹之情。
這次季女士玩的挺大,忽悠人姑娘到這邊來支教還騙他說是相親對象。難怪季女士這麽了解這個相親對象,合着都用不着摸底細,反正是一個院子裏長大的。
也怪他,之前拒絕了太多次他媽介紹的相親對象,還以為這次他媽氣上頭了,給他介紹了一個男的。
陳淮扶額嘆了一口氣:“媽,我接錯人了,我先挂了。”
他怕小姑娘出什麽事,翻出通訊錄打算給人打個電話。那邊接的挺快,只是聲音不但從聽筒裏傳出來了,還從門邊傳過來了。
沈嘉離門邊最近,一擡眼就看見紮着高馬尾的姑娘怒氣沖沖的踹開他們宿舍的門,手裏還拖着一只粉紅色的行李箱:“陳淮!你居然不來接我!”
漫長的寂靜後。
陳淮把被子往沈嘉光着的上半身一扔,認命般走上前,主動把她的行李箱拿到手裏,又把人“請”出宿舍:“姑奶奶,你就不能給我打個電話?”
許安安一臉理直氣壯:“讓你知道了還叫驚喜嗎?季阿姨說你會在機場接我,你人呢?!”
陳淮對于季女士和許安安的思想向來是捉摸不透的,他冷靜且無語的問她:“所以你就吭都不跟我吭一聲,拎着箱子一路找到男生宿舍?”
沈嘉裹着被子真誠發問:“姑娘你怎麽進來的?”
許安安這才看見床上還坐了一個半裸的陌生男人,鐵打的姑娘終于臉紅了一下:“我跟宿管阿姨說我找我男朋友。”
陳淮:“……”
陳淮:“你訂酒店了嗎?”
許安安心虛的拿出手機:“好像,忘了。”
兩個大男人又在手機上翻半天給許安安訂了個酒店,然後把人送過去。
回去時已經十一點半了。
沈嘉癱在床上,一言難盡:“這姑娘心挺大,淮哥你也心挺大,這頭一回遇上男的相親對象,擱誰都得問一句吧?”
陳淮盯着手機裏剛加上微信的“相親對象”,敷衍的應了他幾句。
沈嘉突然福至心靈:“等等,你問都不問,不會是對人家挺滿意吧?”
陳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