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比陳淮先到的, 是俞志的一通電話。
俞景目光劃過屏幕上的名字,僵硬了一瞬,他伸手,緩緩接通。電話那頭傳來放的很和藹的聲音:“小魚兒啊,到哪裏啦,要不要叔叔開車來接你?”
電話裏的人語氣親切,卻讓俞景有些愧疚難安。他這次回來并不是看望這位有血緣關系的叔叔,而是帶着他難以說出口的目的。而這個目的并不純良,它代表着自己對俞志的懷疑。
想到這裏,俞景語氣莫名有些生硬:“不用,我自己打車就行。”
那頭也不在意,自顧自接話:“從你媽媽走了,你好久沒來過叔叔家了。上次給我打電話,也是問照片的事兒。你幾點下飛機?叔叔好準備你愛吃的飯菜。”
俞景勉強冷靜下來:“還不确定,機組有免費餐食,不用等我。”
俞志在電話那頭嘆氣:“我知道,你怨我當年不肯幫你父親說話,但是小景,當年我不能說,也不敢說。你的父親,也是我的哥哥,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又怎麽會對他的死無動于衷。但事情已經過去了,活着的人也該放下。”
俞景沉默。
俞志語氣沉重,繼續說:“你一直因為這個不肯再來找我,我在雅麗被毒販子打斷了腿,這一生本也沒什麽指望。可你是我哥哥留下來唯一的血脈,我是真的把你當我自己兒子看待的。現在我老了,你要是還想聽,就回來吧,我給你講講,我和你爸爸的故事。”
“好。”俞景輕聲答應。
踏上故鄉土地的那一刻,俞景莫名的,覺得有些壓抑,但也可能是北京在下雨的緣故。
俞景這次回來什麽都沒帶,只背了一個包裝着自己的證件。俞志安排的車就停在機場外面,俞景上了車,司機師傅并不多話,一路安靜的把他拉到俞志的別墅門口。
俞志站在門口,等車門打開,他拄着拐杖上前,伸手想要拍拍俞景的肩膀,但被後者不着痕跡的躲開。他有些尴尬的收回手,卻不惱怒,反而熱情的招呼他進門,讓保姆上菜:“小景這一路回來肯定餓壞了。”
面對這個世界上唯一和自己有血緣關系的老人,俞景做不到惡言相對,只能盡量疏離客氣:“不用,飛機上吃過了。”
因為只有一條腿,俞志坐在沙發上的動作有些緩慢,他坐下去擡頭時發現俞景的眼神落在他殘缺的右腿上,于是苦笑着解釋:“年齡大了,假肢戴久了受不住,在家就不戴了,沒吓着你吧?”
俞景搖頭,只說:“我不關心這些,我來這裏是要聽我想知道的事。”
俞志就點頭,然後揮手讓保姆把飯菜擺在客廳的小茶幾上:“我還沒吃飯,小景陪我吃個飯。”
俞景皺眉,但不得不坐下,卻沒有動面前的碗筷。
俞志也不在意,自顧自給他夾了一筷子牛肉:“你小時候最喜歡吃這個。”然後他擡頭,感嘆:“小豆丁一樣要我抱的人,都長這麽大了。”
俞景閉眼又睜眼,他不想聽俞志扯這些陳年舊事,更何況兩人之間還隔着俞哲的死:“叔叔,”他加重語氣:“我來這裏,不是聽你念舊的。”
俞志終于放下筷子,他緩緩後靠在沙發背上,目光凝在天花板的吊燈上:“你爸比我大兩歲,他那年二十歲,我十八歲,他比我多讀兩年書,所以成了我的隊長。他這個人較真,對任何人都不客氣,無論誰訓練偷懶,他都罰,我也不例外。但是……”俞志目光動了動:“我知道他心疼我,他會在大家都睡着後,悄悄給我送藥和吃的。我們倆的成績很優秀,甚至可以達到全A的水平,當時國外有一支販毒組織在雅金河一帶頻繁活動,并有向中國滲透的趨勢,組織原本選中的是更符合條件的我,但後來,他代替我去當了卧底,而我在部隊裏,什麽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突然消失了,微信和電話號碼都被注銷,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
俞景聽到這裏,隐約明白了什麽,他忍着胸腔內巨大的波濤駭浪。聽見俞志繼續說:“那個時候其實他還沒有死,但組織找到我,告訴我他們派去的卧底死了,讓我接替這位代號為“隼”的同伴的工作,後來我才知道,“隼”就是你的父親。”
俞景一時無話。
他眼角和鼻尖皆是通紅的,眼裏卻沒有一點淚水,他執着的,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木板:“他犧牲在了雅麗,是嗎?”
俞志點頭,又搖頭:“不,他沒有犧牲。後來,我得到了毒老大的信任,獲取了關鍵情報,并順利将這些情報傳遞給了邊防隊的人員。而在我即将脫身的時候,變故發生了。也許你接受不了,但你的父親,确實回不來了,他死在了雅麗。”
俞志說到這裏,面色痛苦:“我的右腿,就是在那個時候沒的。”
俞景神情呆滞:“……怎麽可能……”
俞志苦笑着伸手撩起自己的褲腿,右腿上的殘缺就這麽暴露在燈光下,如他所說,雖然經過這麽多年,斷口處的肉已經萎縮,但仍舊能看出來斷口十分整齊,是被鋒利的東西切割導致的:“因為我的情報傳遞的及時,軍隊順利截獲了這只龐大的販毒隊伍,我的任務已經完,但我想完好無損的逃走,已經不行了。”
俞志放下褲腿,面色平靜:“我從不覺得自己做的是錯的,也不覺得這些是我不該得的。唯獨你,我很愧疚,因為整件事情中,只有你失去了父親,就連恨,都找不到理由。”
俞景覺得整個靈魂好像在這一瞬間都不再屬于自己,可是他的心告訴他,不是這樣的,他不應該相信眼前這個人的一面之詞,他啞聲反駁:“我不會相信你說的話,我的父親,也絕不是你口中所說的那種人。”
俞志沉默半響,然後從懷裏掏出那張照片:“你信不信已經不重要了。這是你想看的照片,從你疏離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不會再把我當成你的親人了。不記得是什麽時候了,我在完成任務的途中,遇到了這家小鋪子,看見裏面的長命鎖就想起你。我不顧你父親的阻攔去買了一塊原石,找老板打磨成這塊玉佩。可惜我再次找到老板拿到它時,已經物是人非。我不知道你還會不會喜歡這塊玉佩,就像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原諒我沒能把你的父親平安帶回你身邊。我記得那是我回到祖國的第一天,于是我讓那個攝影師給我拍了這張照片。”
俞景伸手,那張照片落在他手上,像是有千鈞重。
照片上的人,的的确确是俞志,是拄着拐杖,少了一條腿的俞志,是戴上口罩,眉眼和他父親十分相似的俞志。
而他,的确是認錯人了。千裏的路程和一路的忐忑,都成了一場笑話。
俞志好像也累了,起身的時候甚至需要旁邊的保镖扶着。他知道俞景不會想在這裏住下:“天晚了,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俞景行屍走肉般出了別墅,來之前,他想過無數種可能,唯獨沒有預料過這種情況。
很小的時候,他的父親從遙遠的邊境線上回來,見到還沒有小腿高的兒子,會伸手把他舉起來轉圈,意氣風發的對着旁邊溫婉的母親笑。
後來,即使他回家的時候越來越少,他也仍舊挂念着他的妻子和兒子,只要有時間,就會給他們寫信。還會買很多有趣的東西給俞景寄過去。
他不可能怎麽會做出這種事。
可他找不出俞志的漏洞。
俞景疲倦極了,靠着車窗閉上眼,一滴溫暖的眼淚終于順着眼角滑落,砸在皮質座椅上。
北京真熱鬧啊。
俞景在這裏生活了十幾年,依舊覺得它熱鬧的過了頭。而他現在坐在無人在意的長椅上,手裏拿着那張照片,像個被世界抛棄的廢人。之前的堅持像是一個笑話,他深陷在泥沼裏,既拿不起畫筆,更無法面對父親的死亡。
他對李薇生過怨怼。
他也才二十二歲,甚至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獨立。而李薇在俞哲的死亡裏日漸枯萎,她縮在自己的殼子裏,不願意見他,也不願意活在這個世界上,俞景那段時間不只是身體上的疲憊,他的心理也在逐漸崩潰,可他仍舊堅持着,想要得到一個結果。
但俞哲生前從沒有告訴過他的事情,李薇也選擇了隐瞞。無論是俞哲還是李薇,都沒有考慮過俞景的感受。連給予他生命的人,最後都毫不猶豫的抛棄了他。
而現在,他最後的希望被人用冷水澆滅了。那些輿論和謠言在此刻成了有形的刀子,每一個字都紮在他的身上,提醒他都是真的,他們沒有說錯。
“他是個叛徒!”
“這樣的人不配流中國人的血!”
“一家子都不是好人。”
“他的兒子還是個畫家,肯定也是賣國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