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鏡花水月空
第72章 鏡花水月空
從邀月閣到蘭園的路不長,薛湘楠卻走了好久。回到房間,丫鬟小鳳幫她卸下沉重的衣袍,換上尋常輕薄衣衫。
屋裏點了燈,卻有些晦暗。傍晚時分萬籁俱靜,只有薛文博上藥的慘嚎聲遙遙傳來,一聲聲特別凄厲。
薛宓忙着照顧薛文博去了,薛淩雲自去祠堂跪着,薛湘楠獨自一人吃了晚膳,沒有歇息,又伏案給在流番洲的父親寫信,細說塢原的情況。
她在信中提到,會将伍長虹帶去流番洲,用以牽制葉仲卿,讓他不敢輕舉妄動。葉仲卿剛去流番洲時,事事聽從薛其鋼指揮。後來時間一長,葉仲卿腳跟逐漸站穩,便開始往薛家軍裏滲透,試圖從內部瓦解薛家軍。
他的這些舉動,薛其鋼父女自然知曉,但葉仲卿是親王,薛其鋼自然要賣其幾分面子。有這伍長虹在手,葉仲卿自然會收斂些。
微風從窗戶吹進來,燈火搖曳,一個清瘦的人推開門進來,隔着薄紗緩緩跪下去:“童若謙多謝郡主為我雪恨。”
薛湘楠停了筆,強撐着站起來,撩開簾子。童若謙跪在她面前,以額觸地看不到臉,只給她留了個精瘦的背。
“你好些了麽?”薛湘楠本想攙扶他,可彎不下腰,只得作罷,徑直坐在他面前的小榻上。
童若謙擡頭。微暗的燈火下,只見他生得一張白淨俊俏的臉,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雖不是英武的,卻極度的俊美,帶着一股書卷氣,看一眼便很難不看第二眼,難怪會惹得薛文博等一衆登徒子如此惦記。
他以袖掩口咳嗽了下,依舊跪着:“比昨日好些。”
他蒼白的臉在昏暗的燈火下猶如再蒙了一層病态的黃,着實不妙。薛湘楠伸手扶他:“地下涼,起來吧。”
童若謙依言起身,謹慎地站于一旁。
薛湘楠見他衣着單薄,将暖手爐遞給他,道:“坐吧。”
童若謙接着溫熱的暖手爐,就近坐于小榻。薛湘楠攏緊肩頭衣袍,道:“我這樣懲罰薛文博,是輕了些,還請你見諒。”
童若謙連忙搖頭:“不,郡主能為在下這陌生人伸張正義,在下已感激涕零,如何敢有怨言。”
薛湘楠擡眼看着他,兩人貼得有些近,能清晰看到對方眼裏倒映着自己。她嘆了口氣,低頭望着火爐,輕聲道:“薛文博對你造成的傷害,薛家會想辦法彌補你。”
童若謙看着手中暖手爐,笑得有三分心酸:“在下十年寒窗苦讀,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大魁天下,一展鴻鹄之志……”他望着薛湘楠,眼裏蘊着憤恨不甘,“且問郡主,如今在下一身病,不能參加科舉,一腔熱血實在難涼,又該當如何?”
薛湘楠低頭閉目,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她總不能當着周姨娘和薛家人的面,要了薛文博的命。可童若謙說得沒錯,他原本有遠大前程,就這麽硬生生被折翅,誰人能甘心?
“你要如何?”薛湘楠閉目顫聲道,“只要你肯留他一命,你要什麽,我都滿足你。”
雖不是一個娘生的,但薛文博也是她弟弟,叫她如何忍心。
童若謙苦笑了下,眼睛看着燃燒的炭火,死氣沉沉地道:“在下什麽也不想要,只想要回健康的體魄。”
可這一點,除非大羅神仙顯神通。薛湘楠難過又絕望地将頭偏向一邊,清麗的面容隐入黑暗。一時間,屋中氣氛頓時涼了幾分。
童若謙嘆了口氣,收起那些不甘,悵然道:“在下失态了,還望郡主見諒。”
薛湘楠轉頭看向他,眼睛有些紅,蘊着深深的愧疚:“我知道,無論我如何補救都于事無補。即便今日我将薛文博打死,你身上的毒也難以清除。但你相信我,我、薛家,會想盡辦法求醫問藥,哪怕是到天涯海角,我也定找到能讓你康複的辦法。”
此番言語懇切,童若謙聽得心酸。可是醫術玄妙,又如何是她一介武将能悟透的。童若謙別過臉不看薛湘楠,自嘲一笑:“呵……此事就不勞郡主操心了。在下略懂粗淺醫術,明白自己的身子,是華佗在世也難救了。這輩子呀,就這樣了。”
聽他這麽說,薛湘楠心裏更是難過愧疚,卻再說不出什麽承諾和安慰的話。一切話語在事實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她坐在童若謙身邊,本是伸向火爐的雙手不禁握緊了拳頭。所向披靡的薛家軍副帥,此生頭一次生出這般無力感。
她從認識童若謙到現在已經三月,這些話,童若謙從未對她說過。薛湘楠久居高位,若不是親耳聽到童若謙如此說,很難切身體會他的處境。
童若謙見她悶頭不語,眉頭緊皺,釋然一笑:“在下顧影自憐,讓郡主見笑了。這些話憋在心裏不吐不快,如今說出來了,倒是松快多了。”
薛湘楠擡頭看他,但見童若謙俊俏的臉挂着溫和的笑,一雙極好看的眼眸正看着她,眼裏閃爍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薛湘楠被他看得臉一紅,忍不住偏過頭去,心虛地道:“你……你看着我做什麽?”
童若謙依舊看着她,聲音輕柔低沉:“女兒悅己者容,郡主卻是為安一家子的心而施脂粉。”
薛湘楠臉上有傷,加上容顏憔悴,為不讓大家擔心才塗了些脂粉。沒想到弟妹們沒發現,這無用的書生卻心細至此。
“呵……”薛湘楠不由得動容,但出口的話卻帶刺,“自己一身病骨,還有心情關心別人。”
童若謙低頭,一雙俊秀的眼眸似暈了一層水汽,缱绻愁思,薛湘楠心頭“咯噔”一下,如遭了電擊,頓時紅了臉不敢再看他。
童若謙卻渾然不知身邊人在想什麽,悵然道:“如今郡主為我做主懲治了薛文博,我了無遺恨,該離去了。”
薛湘楠一震,回頭驚詫地看着他。童若謙臉頰清瘦,明明那麽高大一個人,硬是被那毒折磨得瘦弱,連精神氣都沒有了。
自從遇到童若謙,她就沒想過有一天他會離開,更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
“你……想好了嗎?”薛湘楠慌了,下意識揪着自己衣帶,低頭輕聲道,“你身上餘毒未清,老家襄州也無親人,你要去哪裏?”
似聽出她的難過。童若謙擡頭,一雙清亮的眼睛望着薛湘楠,清純直白,幾乎令薛湘楠有些招架不住。她慌忙躲避他目光,心髒像被戳了一刀子,又疼又難過。
童若謙低頭,道:“雖再不能走仕途,但在下還有一雙腿能走路,不能用一身本事治蒼生,但以雙足丈量萬裏河山也好。”
薛湘楠見他說得認真,似當真要走,猛地站起來,心裏慌張了一下,想着要什麽樣的說辭,他才肯留下來。
童若謙擡頭看着她,蒼白的臉露出一絲微笑:“郡主為在下做了這麽多,在下已經感激不盡,再不敢勞郡主為在下操勞。”
薛湘楠見童若謙擡頭看着她,臉有些熱,連忙轉頭看向一旁,強裝鎮定,道:“郡主府缺一個長史,你飽讀詩書,可留下助我一臂之力。”
童若謙望着她,明明眼裏也有微光,卻堅定地搖頭:“多謝郡主,但在下還是要離開。”
薛湘楠怒了,轉過頭來傷心地看着他:“你就這麽迫不及待要走嗎?”
初遇童若謙時,他瘦弱不堪,一身毒幾乎将他折磨得只剩半條命。薛湘楠可憐他孤身一人無處可去,将他帶在身邊将養着,幾乎不讓外人見他。岑陽還半開玩笑說薛湘楠金屋藏嬌,得了薛湘楠一頓爆栗。
最初這樣對他,一是出于歉疚,二是出于同情。童若謙性子溫和,溫文爾雅又腹有詩書,見慣了舞刀弄劍的武将的薛湘楠,哪見過這等謙謙君子,時日一久,竟對他心生愛慕之情。
她想留童若謙在身邊,反正他一身病骨也正好需要将養,最好在自己身邊養一輩子……可是沒想到,那人竟主動提出要走。
薛湘楠心裏難過極了,看着童若謙清瘦的臉頰追問道:“你就這般不想……不想見到我?”說完拂袖轉身,只給童若謙留了個生氣又難過的背影。
童若謙定定地望着她後背,半晌沒說話,屋中靜得只剩木炭燃燒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童若謙輕輕嘆息一聲,起身從懷裏掏出一張疊好的紙放到案上,輕聲道:“宮中太醫令的治傷聖藥見效快,但他忽略了郡主是女子,太烈太猛的藥易耗傷真陰。這是在下為郡主拟的一張藥方,就當報答郡主為在下報仇雪恨,和這些日子照拂的恩德。”
他那日趁薛湘楠重傷,進來查看傷勢,竟是為她量身開藥方。
薛湘楠背對着他,久久沒出聲。
燈火幽暗下,微風送來若有似無的梅香。童若謙沖薛湘楠背影拱手一禮:“在下願郡主日後萬事順遂,康健無憂。童若謙告辭。”
薛湘楠背對着他,心痛如刀絞,耳中聽着簾子輕響,那人出了門,将門從外面關上。他走了,最終還是沒同意留在薛湘楠身邊。
薛湘楠閉目仰頭,輕輕一聲嘆息:“罷了……終歸是斷情絕愛的一生,不配……不配擁有情愛。”
是夜,童若謙收拾了個小小的包袱出了蘭園。夜色中,遠遠能看見薛文博院子裏燈火通明,遙遙傳來薛文博殺豬般的呼痛和嚎叫聲。
童若謙回頭,趁着夜色從煜王府後門出去,沿着大月湖慢慢往前走,清瘦的身影漸漸融于黑暗裏,消失不見。
佳人不可負,但現在的自己,不得不負。
薛湘楠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心浮氣躁間,她心念一動,起身快速穿衣,推開門快步跑到後院童若謙居住的屋子,“砰”一聲推開門,借助琉璃窗透進來的幽暗月光,她看見案上擺着一封信,一封童若謙寫給她的信。
薛湘楠快速打開信封,見信紙上只寫了兩行字:童某寸功未立,何敢唐突佳人。若蒼天憐我,待功成名就,學有所成救得殘軀,定紅妝十裏,迎娶郡主。
他竟是要去求醫問藥。
薛湘楠看着紙上的字,眼淚如斷線珠子般滴落紙上,很快将墨暈染開來。她連忙以袖擦拭,随即将信塞進懷裏,死去的心又猛地複活了。
她衣着單薄,連靴子也沒來得及穿,赤着腳追了出去,出了煜王府後門,沿着大月湖邊奔跑了片刻,卻哪裏還有那人的影子。
薛湘楠氣喘籲籲,望着漆黑的夜,涼風吹拂着她身上輕薄衣衫,眼裏是從未有過的荒涼。
【作者有話說】
長姐和姐夫的愛情寫得我淚奔……小石榴和薛淩雲相見會說些什麽?敬請期待下一章,星期一晚上更新哦!喜歡的寶子多多收藏,多多評論,一萬海星加更一章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