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秋風寒人,雖剛過正午,日頭照下來,四周盡顯枯黃一片的景象,古藤老樹昏鴉,卻不曾見小橋流水人家。此時官道之上,因那遠行而來的車隊人馬,又揚起了一陣黃沙。
“百裏大哥。”
前頭騎在馬上男人聞聲,勒馬回頭,看向從馬車中鑽出腦袋的年輕女子,帶着恭敬詢問道:“郡主有何吩咐?”
“還要多久才能到南轅?”看着在夕陽餘光之中更顯俊秀、溫潤的臉龐,顏菟寧只得暗自掐了自己的手心,才能穩住心裏的悸動。
“按目前的腳程,不出意外,今晚就能到達南轅皇城了。”
聽到回答,顏菟寧嘟起嘴,一副不滿的神色。這麽快啊?她都還沒達到目的,眼見着就要到南轅了?她眼神一轉,“百裏大哥,我覺得好悶啊。要不你別騎馬了,和我一起坐馬車吧,也好和我說說話、解解悶……”
話音未落,百裏郝雲便道:“多謝郡主好意,但郡主與我男女有別,身份有殊,此舉不妥。”恭敬的口氣,卻帶着疏離。
顏菟寧眨了眨那雙靈巧的大眼,滿心的無奈,“百裏大哥,我不是說了很多次了嗎?叫我寧兒就好了。”
百裏郝雲仍是一副不茍言笑的模樣,薄唇輕啓,吐出兩字,“不妥。”
“那……”
“郡主若是沒有其他吩咐的話,還是早些起程的好。”
顏菟寧臉上的笑顯得有些勉強,“也好,如此也能早些見到如沁姊姊。”說完就轉身進了馬車內廂。若仔細看,便能發現顏菟寧臉上一閃而過的受傷神色。
顏菟寧千裏迢迢地從北漠來到南轅,是想要看望遠嫁南轅為後,且有了身孕的堂姊。兩年前,北漠與南轅兩國聯姻,如沁公主被選中,就此遠嫁。
但這不僅僅是因為顏菟寧和南轅皇後感情好,實則她還有一個私心。因為此次被指派去南轅送東西的人,是顏菟寧的心上人,百裏郝雲。
礙于兩人身份有別,百裏郝雲見到她總是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顏菟寧執拗地要和百裏郝雲一同前往南轅,想要通過這次機會,讓他明白自己對他的感情。奈何,卻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他依然一副“她是郡主,他是下人”的疏離模樣。
其實百裏郝雲将顏菟寧糾結的模樣全部收入了眼底,郡主對他的心意,他不是不知道,卻只能裝聾作啞。且不論他對郡主的确毫無男女之情,就她本身而言,也不是他能沾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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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到南轅,他的任務也算是完成了吧。但若讓那人知道郡主“傾心”于他,只怕他要有苦頭吃了。
百裏郝雲收回思緒,“那我們接着走吧。”
他剛要掉轉馬頭,又被顏菟寧喚住。只見她又鑽出了車廂,“百裏大哥,既然就快到南轅了,我也不想坐馬車了,我同你一道騎馬。”
一旁的侍女喚夏出聲勸阻,“郡主,這日頭還大,若是曬傷了您,那可如何是好?您還是待在馬車裏吧。”
“喚夏說得對。這南轅不比北漠,午後風沙也大得很,郡主您還是……”
“我哪有那麽嬌弱啊?再坐在馬車裏,只怕我沒有被曬死,就要被悶死了。”顏菟寧迳自下了馬車,一個揚身就已上了馬,“百裏大哥,走吧。”
顏菟寧的爹,襄王爺是武将,受他影響,顏菟寧的騎術倒也不差。樂觀、不服輸是顏菟寧最大的優點,方才那點挫折,才不會擊倒她呢。
百裏郝雲見狀抿了抿唇,最後仍是什麽都沒說,便下令衆人動身,繼續向着南轅方向而去。
所謂空林莫進,此時天色漸漸暗下來,俨然已臨近黃昏時分。遠處不時傳來幾聲鴉雀之聲,周圍的一切仿佛突然沉寂下來,連空氣中也摻雜了一絲緊張感。
“穿過前面的竹林就到南轅了,大家小心些,提高警惕。”習武之人的直覺讓百裏郝雲神色肅然,環顧四周,吩咐下屬們。
“是。”下屬們也拿出兵器,留心注意着周圍的動靜。
聽說最近南轅附近常有匪徒出沒,雖一路行來平安無事,眼下更是快到南轅地界,但他卻也不會因此掉以輕心。何況倘若郡主有個閃失,只怕他只能拿命和那人交代了。
一行人加緊腳步,不敢有所大意,也不多作停留。忽然迎面而來一陣白色粉塵,引得馬也受了驚,紛紛嘶鳴起來,衆人趕緊勒馬止步。
“不好,大家閉住氣息。”不知是誰喊了這麽一句。
奈何,為時已晚,衆人紛紛覺得力氣漸失,使不上勁來。更有甚者,連馬帶人一起倒地不起。
百裏郝雲調整體內氣息,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去到顏菟寧身邊,費力地支起她已經癱軟的身子,“郡主,你怎麽樣?”
“百裏大哥,我、我覺得頭好暈,覺得沒力氣。”顏菟寧擰眉,有些吃力地答言。
不多時就見一夥人出現在他們面前,個個手持刀斧,面相不善。
“你們是什麽人?膽敢攔阻去路,意欲何為!”百裏郝雲神色淩厲,一改溫潤之态。
“我們是什麽人?哈哈,告訴你也無妨,本大爺是這地界的山賊主。”那人涎着無恥的笑,“告訴你們,想過這林子的人多了,若你們肯乖乖把身上值錢的東西交出來,孝敬孝敬本大爺,說不準本大爺開恩就放你們一條生路,否則……哼哼。”
“好個賊子,竟如此張狂!”百裏郝雲雖情勢不如人,但淩厲的氣勢仍震懾那些山賊幾分。
“大哥,少跟他廢話,我看他們帶的東西不少,光瞧他們的穿着,那些東西想必也價值不菲。我們還是快些将東西帶走,然後殺了這些人滅口吧。”山賊手下撺掇着動手。
“兄弟們,還愣着做什麽?還不快将車上的值錢之物都帶走。”山賊頭子吩咐着手下搬東西,眼神不經意地一瞥,看到了百裏郝雲身後的顏菟寧和喚夏,頓時色心大起。
他快步走向前去,涎着令人作惡的笑,“這兩個小娘們長得标致。你們說,我若将她們倆帶回去做個壓寨夫人,怎麽樣啊?”
“那大哥就是享了齊人之福啊,恭喜大哥,恭喜。”
叫好聲、起哄聲,更有不堪入耳之言此起彼伏。
“惡徒,大膽!”百裏郝雲奮力一搏,舉劍相向。那些侍衛也拚力一戰,霎時與那些賊人刀光劍影,铿锵而起。
雖賊人也死傷不少,奈何終是藥效太猛,饒是百裏郝雲這等武藝超群之人,竟在這些不入流的賊人手上漸漸落了下風。
“百裏大哥……”顏菟寧費力地撐起自己的身子,扶住已然受了傷的百裏郝雲。
百裏郝雲單手以劍支地,努力穩住氣息,略顯狼狽,仍出聲安撫道:“屬下沒事,郡主放心,別怕。”
顏菟寧輕搖螓首,“我不怕,我……”
山賊頭子走近,毫不客氣地一腳踢在百裏郝雲身上,“給我滾一邊去,都自身難保了,還在這給老子搞英雄救美。”
百裏郝雲悶哼一聲,被賊人手下提拎到一旁。
“百裏大哥。”顏菟寧掙紮着想要過去。
誰知那山賊頭子一把抓住顏菟寧,露出一副垂涎、猥瑣之态,“小娘子,你若肯和我們玩玩,說不定我就饒你這情哥哥一命。”
顏菟寧怒視着,一把揮去山賊頭子欲觸碰她面頰的肮髒之手,“你若敢動我一根毫毛,我必定讓你碎屍萬段!”
一個山賊突然過來,将山賊頭子拉到一邊,“大哥,我方才聽見那男的喚這女的什麽郡主,他們該不會是皇家的人吧?”
那山賊頭子此刻色欲熏心,哪裏還聽得進去這些話,“管他們是不是皇家的人,待我玩完了這小娘子,就把他們都殺了滅口,皇家能拿老子怎麽樣。再說了,這女的要真是個什麽郡主、公主的,那老子說不準還能混個驸馬當當呢。”
那山賊手下見狀,趕緊附和道:“大哥說得對,若是大哥當上了驸馬,那兄弟們也就能跟着飛黃騰達了,恭喜大哥、恭喜大哥。”
山賊頭子又一次走近了顏菟寧,一把抓住步步後移的她,欲行不軌。
“郡主!”百裏郝雲費力地想沖上去,卻無奈被那些山賊手下壓制住。
“放開我,你……放開!”顏菟寧拚盡全力推開了那賊人,扯下頭上的銀簪抵在自己的脖頸之處,打定了主意,即使一死,也斷不許自己被這種下三濫的人奪去清白。只是她不甘心,百裏大哥還沒有接受她的心意,她不甘心。
此刻若是有人來相救,該多好。可看情勢,只怕是在劫難逃了。
顏菟寧閉上了眼,視死如歸般的将銀簪尖端揮向自己。阿爹,對不起,寧兒先走一步去見娘親了。
“郡主,不要!”
“郡主!”
百裏郝雲和喚夏竭力的阻攔之聲,傳入顏菟寧的耳中顯得有些模糊。
眼見着銀簪就要刺入她的頸脖之處,千鈞一發之際,卻聽見銀簪落地的叮當之聲。衆人後知後覺地發現顏菟寧手中的銀簪被不知是什麽長鞭之類的東西揮了去。
同此一刻,山賊頭子突然哀號出聲,翻滾在地。不知哪裏憑空飛來的一支箭,已直直插進那賊頭的右臂中。
顏菟寧勉強撐起身子,卻隐隐看到有道身影飛身來到她面前站定。
此時她由于方才的氣血上湧,導致藥力加深,意識模糊、眼神迷離,根本看不清來人是誰。只是隐隐察覺朝着自己伸過來的手,她本能地做出了防衛。
啪的一聲,讓周圍的空氣一片凝固。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讓孟朗煜本就冷然的臉,顯得更加陰沉。該死的女人,竟敢不要命地打他?看了眼倒在自己懷裏昏厥了的女人,很好,看來她的确作好了受死的準備,那他成全她便是。
孟朗煜剛想将她推開之時,無意間卻被她耳後的那宛如月牙的胭脂痣所吸引了目光。再細細端詳了一番懷中女子的樣貌,臉上的陰沉竟有些了許緩和,喃喃出聲道:“是你。”他臉上的神情有些複雜,那段被遺忘在腦海深處的記憶此時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
八年前。
時值初冬,天氣卻已早早地冷了起來,仿佛要驅散走最後的一抹秋意。園中滿是荒蕪之景,湖邊原本盛開的小野菊早已開得衰敗,只留下枯黃的莖稈在風中搖曳着,更添一份凄涼之感。從湖中吹來的風,讓人忍不住拉攏緊自己的衣襟,免得有一絲的寒意入侵。
這樣的毫無生氣的園子,少有人煙顯得理所當然。但突兀的,在湖邊的山石上就坐立着一個人。看身形,那是一個少年,寒風刺骨,他卻只穿着一身單薄的衣物。即使在這寒天之中,他依然坐得挺立,似乎毫不在乎空氣中的寒意。他似在出神、似在思考,小小年紀,眉眼間卻是滿滿的孤傲。
孟朗煜望着湖面,他在想,他若現在死在這湖中,可有人會來尋他?下一瞬,他自己就得出了答案,不會。
他是誰?他是南轅的皇子。可笑的是,他雖名為皇子,卻得不到主子的尊榮。只因他的母妃身份卑微,不過宮中的奴婢出身,被他那所謂的父皇一朝臨幸,懷了他的兄長,才成為妃子。
南轅帝子孫稀薄,因此善妒的南轅皇後深怕他們兄弟兩個撼動自己兒子的太子之位,所以竟如何都容不下他母妃和他們兄弟倆,一味刁難。更雪上加霜的是,他們懦弱的父皇面對此景只能袖手旁觀,放任他母子三人在宮中受盡欺淩。
想到母妃臨死前,緊握着他們兄弟倆的手,氣息幽微地囑咐,傲兒、煜兒,娘親沒用,庇護不了你們,不要恨你們的父皇,他、他也是無可奈何。記住娘親的話、話,一定要……好好、好好地活下去……
那是他懂事以來第一次流淚,眼睜睜地看着母妃的遺體被人擡走,連個像樣的喪制都沒有。
他心知肚明是皇後下的毒手,奈何勢單力薄,連為母妃報仇也做不到。更加令人發指的是,皇後依然忌憚着他兄弟兩人,不肯放過,竟聯合朝中奸臣,蠱惑南轅皇帝将他和兄長二人當作質子分別送往了別國。
哼,說是磨練心智,誰不知道質子大多是死在別國的下場。
孟朗煜擡頭冷眼看向遠處輕鄙他的兩三個下人,說得好聽是服侍的下人,實則更是監視他的牢頭,這就是質子的待遇。在這些下人眼中,在別國茍且偷生的質子不過就是浪費空氣、浪費糧食的廢物,但即使如此,也由不得質子逃離出走,或尋短見。求生不得,要死不能。
孟朗煜用力握緊了雙拳,露出了不屬這個年紀的恨意。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就在這陌生的北漠死去。他發誓,總有一日,他會回到南轅,為母妃報仇,讓所有瞧不起他們的人,俯首稱臣!
“小哥哥。”一聲稚氣的聲音傳來,打斷了他的思緒。
顏菟寧不顧下人阿谀的行禮,迳自往湖邊的目标人物走去,“小哥哥,我喚你這麽多聲,你怎麽不應我啊?”小丫頭嬌嗔埋怨,卻沒有得到回應。但她似乎早已習以為常,絲毫不在意,“小哥哥,你看我今日給你帶來了什麽。”
她邊說話邊從身側的錦緞布袋中不停地拿出東西,放到孟朗煜面前。不一會,已然堆成了一座小山,東西種類多得更是讓孟朗煜鎖緊了眉。
看到來到眼前,喋喋不休的少女,他波瀾不驚的臉上難得有了一絲別的情緒,煩躁。這地方除了瞧不起他和無視他的人,還有唯一一個會來纏着他的人。不管他怎麽冷臉對她,惡言趕她,她都仿佛聽不懂一般,還是沒事就來找他。還擅自叫他什麽小哥哥。
回想那日,孟朗煜拿着水桶,往湖邊走去,摸了摸手臂上開始結痂的傷口,隐隐有些作癢。那是前日一個看管他的下人打的,只因他打的水沒有漫過缸沿。
他自然知道這只是那人的刻意找茬,但他只能隐忍,因為他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他才能有說報仇的資格。
孟朗煜到了院中的湖邊,這是一處活水,水質還算幹淨。即使給他這個質子住的府邸早已荒敗不堪,這處湖泊卻給他了唯一的平靜感。
可是此刻似乎這份平靜感被打破了。他冷眼睨了一眼在湖邊徘徊的活物,繼續打水。
誰知,他不去招惹那小東西,它倒是自來熟得很,迳自邁着那肥碩的小短腿,一步一步向他身邊過來。他動作,它也跟着動,好似不滿意有人忽視自己,一次一次地黏到他腳邊,證明自己可愛的存在。可惜,它找錯了對象。
孟朗煜打滿了水,便迳自要離開。他是冷漠,那又怎樣?看那兔子雪白、晶亮的絨毛,一定有人精心打理過,可想而知,這一定是附近有錢有勢人家的玩物。想必是偷溜出來,迷失了方向,過會必定就會有人來尋的,何必他操心。何況,那畜生似乎自己都不在意自己的處境,怡然自得得很。
才走了幾步,卻聞見東西落水的撲通聲,接着就響起了水面撲騰的聲音。難得的,孟朗煜還是回頭望了一眼,果不其然,那只白癡的畜生因為喝水,反倒害自己落了水。
若換了平日,他必定轉身便走。這裏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何況是只兔子?但今日不同。今日,是他的生辰。正因如此,對那只落了水的兔子,他竟覺得有些不忍。若是母妃在,想必一定會去救的吧。
孟朗煜嘆了一口氣,終究還是邁開了步子,走向那湖岸。費了一番工夫,終于将那顯然受了驚的白癡兔子撈上了岸。
孟朗煜拎起那兔子,卻毫無防備地被它抖了一臉的水,有些無奈地用手抹了一把臉,才注意到那兔子脖子上挂着的小金牌。他執起那小金牌,看到上面精裝雕刻着一個寧字,喃喃道:“也不知道是什麽笨蛋主人養的笨兔子。”
話音還未落,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道奶聲奶氣的喊聲,“雪球。”
孟朗煜聞聲轉身,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孩。
她沖到他面前,卻是對着那兔子說道:“雪球,你跑到哪去了?我找了你好久,怎麽渾身濕漉漉的?”眉眼間有些嫌棄的模樣,“你不會是掉到湖裏去了吧?怎麽這麽不小心呢?你是誰?”
孟朗煜對于她的遲鈍,連回應都懶得回應,直接将兔子丢到她懷中,不顧引起她驚慌得哇啦亂叫,轉頭就要離開。
奈何,有人偏偏就不願意如他的意。這次,孟朗煜頭也不回,只是冷聲出言道:“放開。”
顏菟寧嘟着嘴,一手抱着兔子,一手卻執着地拉住了他的衣角,看起來有些吃力,“不放,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誰。小哥哥,是你救了雪球嗎?”
“再說一次,放開。”
十歲大的顏菟寧面對他的冷顏,雖然有些害怕,卻仍是執拗地不肯放手,“娘親說過,做人要知恩圖報,你要告訴我是誰,我才好報答你啊。”
終于,孟朗煜不耐煩了,硬是将她的手扳開,然後冷冷地丢下一句話,“不需要。”
顏菟寧被丢在原地,不顧趕來的下人的噓寒問暖,她打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