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鹹豆花
鹹豆花
這一冬裏,香秀縫好了自己的嫁衣。
開春後她嫁來了何家村,跟叫水生的男人過日子。
香秀的嫁妝很少,只有四季衣裳和一卷薄被褥,褥子還不是新做的,她坐在床上,局促地摳着褥子起毛的邊角。
屋外大夥在吃喜酒,她嗅着肉香,揉揉肚子。緊閉的房門被推開,吱呀地晃動,高大的身影走過來。
水生給她端了一碗冒尖的飯菜,放到床邊的櫃子上,香秀擡臉瞧他。
“你爹娘一家人回了,”水生說,“吃吧,菜要涼了。”
香秀低下頭扒飯,她是家裏老二,上有哥下有弟,爹娘并不待見她,前年疼愛她的阿奶沒了後。
她娘便托媒人随意挑揀了個無父無母,底下還拖着一雙弟妹的水生,等她十六年歲一到,将她卷鋪蓋打發走了,讓她三日回門也莫要回了。
只想着,香秀落了兩滴淚。
夜裏床榻上她又哭了次,水生從背後摟住她,粗糙的手摸着她的頭發,啞聲道:“睡吧。”
小矮櫃上的油燈滅了,香秀見窗外月色只覺得惶惶,連何時睡去也不知道。
第二日香秀早早起了,要張羅吃食,水生穿上褂子說:“昨兒飯菜還有些剩,熱熱就成了。”
香秀坐在床尾用篦子梳通自己的頭發,她還不太敢直視水生,哪怕昨天兩人最親密的事也做了,她只低聲道:“曉得了。”
她跟在水生後頭出門,昨兒個蓋了紅布頭進來,這會兒才瞧清何家的小院。
用竹席并着土牆圍了一圈,有塊菜地,有個草棚子,底下放着張木桌,幾把竹椅,另有一口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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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裏水生的妹妹福妞嘴裏吆喝,撒谷粒喂兩只老母雞,滿倉則抱着一捆柴過來。
兩人看見香秀後小跑過來喊她,“嫂子。”
香秀不好做怯,低低應了聲,從兜裏摸出兩塊豬油糖塞給兩人,這是她出嫁前表姐給她的。
兩個孩子看了眼水生才接下。
水生爹娘沒得早,這些年全靠他一個人撐着家裏,養活一雙弟妹,他雖不嚴厲,可只要一沉下臉,兩個孩子就不敢鬧騰。
他身板寬,人又長得高大,臉皮雖黑了些,但甚在長相硬朗。
倒是香秀苗條瘦俏,說話也溫聲,不由得讓福妞去靠近她,轉而又牽她的手。
待了半日後,香秀的心踏實了許多,在這個家裏沒人高聲叫罵,也不會将碗筷摔摔打打。
燒飯的時候滿倉會幫着燒竈,福妞雖然小,卻也會一同來洗菜,水生則把母雞剛下的蛋煮了,單獨給她補補。
如此,香秀便覺得這裏要勝自家許多。
夜裏水生翻開櫃子裏的厚棉被,拿出一兜銅板,放在香秀手上,他說:“家裏嚼用從這出。”
香秀手裏是沒多少個子的,滿打滿算二十個銅錢,那是她為數不多的私房。
她攥着錢袋子,麻油浸過的燈芯燃起來熏眼睛,她偏過臉說:“那我收着了,買東西要跟你報賬不?”
水生脫了鞋襪放門邊上,準備拿腳桶打水來,聞言看她,輕輕笑了聲,“做什麽要同我算賬,我們如今是一家的了。”
香秀紅了臉,她還沒轉過彎來呢。在她家裏,十文錢拿去買東西,回來半個子都要報與她娘知曉,若買貴了,她娘便會用手指尖戳她的額頭,罵上幾句。
是以她拿到錢心裏總惴惴的,生怕水生也同她娘一樣的做派。
水生從井裏打了水回來,把腳桶擱地上,看着香秀仍偏着頭,只好喚她,“香秀,你要擦身子不?”
昨兒晚上只用汗巾擦了擦,晌午香秀自己躲屋裏擦過了,她耳垂又紅了,搖搖頭。
“那便來洗腳,”水生說,他不同于其他鄉下漢子那般邋遢,只曉得下了活一脫衣裳,腳也不洗就上床。
他爹娘五年前沒了,那時滿倉才五歲,福妞三歲,他十三便學着照顧起弟妹。兩人的衣裳鞋襪都是他洗的,裂了個口子也是自己捏着針線縫上的,又當爹又做娘的,自然愛淨的多。
洗了腳,水生去倒了水,上床吹熄麻油燈,香秀側過身,脊背僵硬,她那如今還難受着呢,只咬了唇,又不好說出口。
水生挨着她,閉了眼說:“睡吧,不作弄你。”
“明兒得早起,三叔家磨豆腐,我要去打下手,”水生輕拍香秀的背骨,像哄小時候的福妞睡覺一般,他說話輕,在床榻上如同呢喃,“你晚些起,不用燒飯,我帶點回來。”
香秀漸漸松了身子,她說:“那你早些睡吧,別累着,磨豆腐是個苦活。”
又說了幾句,屋子裏靜了,只聽得外頭樹影搖動。
隔日香秀仍早早起了,她摟了薄被褥,曬到院子裏的竹竿上。抄了放屋裏的谷瓢,去雞窩旁撒食,兩只老母雞出來低頭啄食,她把手伸到草堆裏摸出兩個溫熱的雞蛋。
福妞頂着頭亂發,掀開草簾子出來,她笑着喊:“嫂子。”
“來,”香秀招手,從屋裏拿了把篦子,讓福妞坐下把頭擱她的腿上,給福妞梳打結的頭發。
水生便是這時推開門進來的,他看了兩人一眼,有點楞神,随後把木盆放到草棚子底下的桌子上。
“要梳好了沒,來吃豆花,”水生進屋拿了碗筷,去喊在後面喂驢子的滿倉,又走回來才問。
福妞晃晃梳的光溜的辮子,她大聲地喊:“好了,嫂子給我梳的。”
“八歲的丫頭了,連個頭發還要嫂子給你梳,羞不羞,”滿倉用沾着水的手在自己鼻子上刮了刮。
“你才羞,”福妞哼了聲。
香秀用手搭在唇邊偷笑,水生在不遠處瞧她,也一同笑。
等人齊了,豆花只餘一點溫熱氣,家裏的糖罐子見底了,福妞用瓷勺刮出一點沫子,她沾嘴邊舔掉了。
香秀便切了蔥花,倒了些醬油,薄薄地刮了勺豬油,拌了幾碗鹹豆花,攪開的豆花鹹淡适中。
她的手藝都是同阿奶學的,不然按她娘的法子來,只能生吃豆花。
水生吃了三大碗,最後把木盆裏的沫子也抖抖倒進碗裏溜個縫。
香秀疊了碗筷,水生說:“我來洗吧,等會兒正要給毛驢煮食,沾個味。”
往前在家裏這活都是她做的,饒是冬日也逃不開,如今她手上的凍瘡仍在。
香秀愣了會兒,随他一道進去,看男人熟練抹碗的架勢,她又退了出去。站在門邊上捂着心口,待它跳得稍緩些,便到水井邊提水漿洗衣裳去了。
等她挂好了衣裳,滿倉和福妞背着兩簍冒尖的草回來,晚些時候到了春耕,毛驢得出大力氣,喂膘這事可馬虎不得。
兩人卸了草,喝了碗茶,又出門打草去了。
香秀給倆娃刷洗布鞋,水生在院子裏剁草,哐哐直響。
他停下來喝水的時候,香秀小聲跟他商量:“要不再買只公雞,到了清明,母雞就能孵小雞仔了。”
“成啊,我晚些去陳叔家換只來,還有啥要的你只管說,”水生滿口答應。
香秀頭回大着膽子做主,聽到水生的話松了口氣,她臉上有了點笑意。
她不想那個家了,就留在這安穩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