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豆腐生

豆腐生

天上星子高挂時,何家的小院有了動靜。

水生挑着兩桶泡好的黃豆,香秀提着木桶,福妞和滿倉打着哈欠走在前面。

村裏偶有幾家亮起了燈火,伴随缫絲的嗡嗡聲,拐過一條小巷口,就到了水生三叔家。

他家是專門磨豆腐的,三叔三嬸在家磨豆腐,他們兒子就劃着船沿河叫賣,實在忙不過的時候,也會讓水生來幫忙。

到門口是三嬸來開的門,她熱切地拉着香秀,又一手拽福妞,“來嬸這裏喝碗豆漿。”

“你說水生也真是的,叫你們來家裏吃頓飯,死活喊不來。”

院子裏滿是豆腥味,屋裏大鍋裏燒着豆漿,昏暗的油燈下,三嬸舀着豆漿還要抱怨水生。

三叔坐在竈後頭,往竈膛裏填柴火,喊着:“你個嘴巴咋這多,別說了,叫水生媳婦聽了多不好。”

香秀有些腼腆地說:“該讓叔嬸到我們那吃一頓的。”

“哎呦,我就說香秀貼心,也不枉我去年擱你家跑了那麽多趟,給水生尋了個好媳婦,”三嬸樂呵呵地說。

香秀琢磨着這話,臉上有些熱意,想來是被滾燙的豆漿給熏着了。

屋外傳來石磨的響聲,三叔從竈臺後出去,三嬸也要點豆腐,走到後院喊了她女兒小桃過來作陪。

小桃才十四,嘴巴活絡得很,見了香秀就喊:“嫂子。”

也不稱堂嫂,畢竟她叫水生也是直接喊哥的。

“改天我尋嫂子你來玩啊,”小桃還是玩心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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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了三嬸一掌,“玩啥,你好好練你的女工去,你個兔崽子,一天天淨想着美事了。”

小桃撇撇嘴,香秀笑笑說:“三嬸不妨事的,讓小桃過來我們這做繡活也挺好。”

三嬸聽她這麽說,又立即轉換了語氣,“叫她多跟你學着點。”

一時說笑過去,外面的石磨聲停了,水生過來喊:“香秀,我們回去了,嬸你們忙着吧,鹵水我自己到家點去,別耽誤你們的事。”

“叫成子給你推回去不?”三嬸掀開了草簾子出來問。

水生将麻繩挂在扁擔上,穩穩挑起滿滿的生豆漿,丢下句:“不用,我挑得動。”

三叔說:“好小子,屬你有把子力氣,走道慢些,別灑出去了。”

他嘀咕,“喂了土地爺那也心疼啊。”

水生的力氣不是吹的,一路挑着兩桶豆漿愣是腳步沒亂,一點沒撒回了家。

竈臺後的柴火沒了,滿倉抱着捆幹柴過來,嘴裏道:“要引火的松針剩不多了。”

水生拌着給毛驢的草料,頭也不擡地回:“等下晌後我去砍些來。”

香秀用小竹棍撩起豆漿上凝結的豆皮,等它滴幹,叫福妞晾到外頭去。

豆皮曬幹後耐放,只要沒遇到梅雨天,就不會長黴。她便候着這兩鍋豆漿,多撈些豆皮來。

等豆皮的時間裏,她也沒閑着,坐在前面矮凳上編雞籠,偶爾問一嘴,“你們吃不吃腐乳?”

“吃的話,我做幾壇子來。”

福妞和滿倉沒吃過腐乳,倒是水生吃過,他娘在時每年都不嫌麻煩地做上幾壇子,等他娘沒了後,腐乳就從這個家裏消失了。

“做這麻煩,”水生怔仲了會兒才開口。

“不麻煩,我做點來,”香秀才不嫌麻煩,只是覺着時間不夠好,立冬到立春才是做腐乳的好時候,不過春天暖和點,老豆腐上的白毛發起來也快些。

水生說:“那我去劈些竹片,釘幾個竹板,之前那些都朽壞了。”

香秀輕聲同他說話,“再做個大的,往後好熏豆幹。”

剛做成的竹板烤的話得出竹液,得反複熏到焦黃,烤的裏頭也幹了,那才好熏豆幹。

水生劈竹子的工夫裏,最後一張豆皮被香秀夾起,沾在一塊,她用筷子分成兩半,撒了些紅糖讓滿倉和福妞吃。

等豆漿點了石膏,香秀舀起豆花倒進紗布裏,豆花貼着紗布一點點填滿四方格,豆腐水滴進下面的木盆裏。

水生疊起紗布一角,在豆腐四方格邊緣各插一根筷子,那積聚起來的水便順着孔洞滴了下去,再蓋板壓小石頭。

屋裏彌漫起豆腥氣,香秀編完了一個雞籠,豆腐便成型了,嫩生的很。

這時白而彈,一碰就碎的豆腐,村裏人管它叫豆腐生,切片蘸點醬油就很好吃。

福妞吃完了豆皮,又吃起了豆腐生,她說:“嫂子,留一點晚上吃吧。”

“那我去抓條草魚來,”滿倉抿着豆腐,他突然開口,“我曉得哪個塘裏有魚。”

“你個旱鴨子,還去捕魚,也不怕跌進塘裏去,”水生低眉看他,臉色不甚好看。

滿倉不高興地說:“我跟三子、成山一起去,他倆會水,塘不深,就到我腰這裏。”

香秀切了一大塊豆腐,放木盆裏拿水浸着,見水生表情冷硬,便說道:“你既不放心,跟滿倉一起去不就成了。”

“這小子老想往水裏鑽,水性又差,”水生不想拂了香秀的面子,緩了語氣,“晚點我跟他去瞧瞧。”

滿倉又樂起來,福妞才不願意淌水玩,況且她走了,嫂子不就剩一個人了,那不成的。

早上幾人肚子已經叫豆腐填飽了,打個嗝都是豆腐氣,這會兒是吃不下了。

而且豆腐水沒了,便有些硬邦邦的,成了老豆腐,香秀把豆腐切成一塊塊的。放在竹板上,墊一層幹草再疊竹板,一層層豆腐碼上去,放在陰涼地,等它渾身裹滿白絨絨的毛後,就可以裝罐倒酒腌腐乳了。

其他的豆腐,香秀切厚片擺在竹蒸籠裏,讓豆腐的水汽蒸出來,撒一點點鹽後,一片片擺出來曬外頭。

福妞一起擺,不解地問,“嫂子,為啥要曬起來?曬幹了更好吃嗎?”

“曬幹了能放得久一點,”香秀實誠地回,曬幹了并不會多好吃,但要是沒啥吃的,把它泡開再切條炒一炒,比吃樹皮草根要好吃得多。

香秀喜歡備足糧食,她娘又不疼她,小時候兩頓飯只給她吃一頓,要不是阿奶看不下去,讓她跟阿奶吃住都一起,她早就餓得不成人樣了。

是以香秀見了缸子陶罐全空着,只有些許米面,自然想着法子要填滿,那可都是日後的口糧。

曬完了豆腐,她實在閑不住,又把昨天晾好的鞋樣子剪下來,再用漿糊把碎布一張張疊上去,納些鞋底子。

福妞也拿竹片過來刮,風吹得碎布邊角翹起來,她嘟囔,“再翹把你壓扁。”

這時院門外傳來小桃清脆的聲音,“嫂子,你擱家裏沒?我娘攤了些菜餅子,我給你送來。”

“來了,”福妞趕緊高聲應喝,把竹片往漿糊罐子裏一插,立馬跑去開院子門。

“大白天的鎖啥門,還以為你們都出去了呢,”小桃端着一碟鹹菜面餅進來,埋怨了幾句,轉眼又高高興興地說,“嫂子你納鞋底啊,這糊得多細致。”

“閑着沒事做幾雙,”香秀糊完最後一張碎布,搓了搓手上黏乎乎的漿糊。

她偏過頭看見那厚厚一摞鹹菜餅,忙站起身說:“咋拿這麽多來。”

“我娘烙得多,叫水生哥去吃,他十次九次不去,”小桃把餅子擱在桌子上,拿起香秀的鞋樣子瞧了瞧,又道,“他不去,滿倉和福妞哪裏會來。”

“還不如叫我跑趟腿,大夥都能吃着,”小桃放下鞋樣子,瞥見後頭那一板板的豆腐,笑着說,“往後我叫我娘寬些心,有嫂子在,什麽鹹菜餅子吃不上。”

“可別打趣我,”香秀有些臊得慌,又拉着小桃說,“你吃了飯再走,你哥和滿倉捉魚去了,”

她話還沒說完,院子外便有了動靜,水生拎着一個大木桶進來,滿倉在後面喊:“我們今天捕了十來條魚。”

小桃嚯了聲,“上哪捉的,夠可以的啊。”

水生見了她來,放下桶笑着說:“晚上留在這裏吃,要走了帶兩條魚回去。”

他又轉頭同香秀說:“滿倉挺會找地方,我們在蘆灘那的溝塘裏抓了不少魚。要是早曉得水淺魚多的話,我也帶上你和福妞一起去抓了。”

香秀低頭看着大桶裏撲騰亂跳的黑魚,還有些沉在下頭擺尾的鲫魚,她說:“溝塘裏的魚,那等夏汛漲水魚才多。”

小桃也湊過來看,哎呀呀地叫起來,“這黑魚大得很呀,這一冬都躲在爛泥地裏頭吧。”

“我帶條走,晚上就不在這吃了啊,”小桃戳戳那條大黑魚,“我阿姐和姐夫來家了,正好炖個魚湯喝。”

“你姐別是又犯了牛脾氣才跑回來的,”水生如此說着,利索地抓起最大的一條黑魚,接過香秀給的草繩,穿進魚鰓兩旁,任憑魚甩尾。

小桃接過魚,聳聳肩,“誰曉得。”

又說了幾句嘴,拿上兩尾魚和一個空碟子回家去了。

今天捉的魚多,水生給他大伯家和二姑各送了兩條魚,他家的親戚都很實在,爹娘沒了後也多有照拂,關系處得挺好。

他送完了魚回來,香秀已經炖上魚了,鍋裏咕嘟嘟地響着,湯汁浸沒了豆腐,魚香氣四溢。

香秀又煎了盤豆腐,煎的兩面酥。

滿倉和福妞拿了碗筷擺出去,水生用火鉗子夾出還在燒的木柴,扔到竈臺下用灰蓋着,炭火被鏟出來倒進罐子裏,冬天生火盆時用。

他洗了洗沾灰的手,端起最燙的魚湯出門,香秀拿着一碟煎豆腐跟在他身後,福妞趴在桌上喊,“吃飯吃飯。”

“小心着點刺,”香秀坐下來時囑咐兩個孩子。

水生夾了塊魚肉,細細挑了挑放到香秀的碗裏,福妞和滿倉見狀也給香秀挑了一塊子魚肉。

“吃你們的,少搶活,”水生沒好氣地說,獻點殷勤還要來跟他争。

香秀看着碗裏的魚肉,以前只有阿奶會給她夾菜,後來阿奶沒了,她在家只能坐在竈房裏吃。

她吃了魚肉,卻覺得魚肉是酸的,明明鮮得很。

香秀夾筷子的手頓了頓,夾了一塊魚肚子上的肉,沒刺,趁着滿倉和福妞又拌嘴的時候,輕輕放到了水生的碗裏。

水生見了便笑,他曉得香秀臉皮薄,喜滋滋地吃着,覺得再沒有比這魚肉更好吃的了。

等入夜了,只剩兩人獨處時,他才纏着香秀問,“怎麽只給我夾魚?”

香秀抖開被子,不曉得他搞什麽名堂,又羞又惱地說:“我閑的。”

水生拖長音哦了聲。

其實這幾日來,他漸漸摸清了香秀的喜好,尤其知道她并不歡喜夫妻親熱之事,兩人畢竟還沒啥感情。

他那些成親的兄弟說的話沒一個能聽的,水生嘆口氣。

“做什麽嘆氣,”香秀瞅他。

水生說:“想你發發好心。”

“我又不是菩薩,發什麽好心,”香秀不看他,側向另一邊輕聲說,手裏卻攪着被子一角。

水生也繞到另一頭,香秀擡臉瞧他,他便伸手點點她的臉,由點再轉而捧着她的臉,她沒拒絕。

屋子裏僅有一豆燈光,牆上影子交疊,實則僅臉頰相貼。

夜風吹散了模模糊糊的咂咂聲,喘氣的間隙裏,水生還問道:“阿秀,明兒我給你做魚粥吃好不好?”

香秀雖則衣裳完好,心卻鼓鼓跳,舌尖像吃了辣子一樣發麻,吮得她疼死了。

真是昏了頭,她發誓,她絕不再發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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