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豬肝面

豬肝面

轉日黑蒙蒙的天色裏,檐下的公雞剛鳴叫一聲,水生便起來了。

香秀聽着動靜也一道起來,摸索着穿衫子,水生按住她的手,“再睡會兒,天還早着呢。”

“不早了,蒸點包子,你吃些熱乎的再走,”香秀低頭扣紐子,她昨夜發了面,浸了點三嬸送的酸菜,打算做點酸菜包子。

水生拗不過她,叫她再穿件衣裳,檐下夜風刮得猛。

不多時,竈房竹蒸籠升起騰騰熱氣,香秀仍在擺弄面團,做些饅頭胚子,等晚些蒸點饅頭來。

白粥煮好了,包子蒸的白白胖胖的,香秀還炒了盤鹹菜,昨兒個吃剩的魚也拿出來,已經結了魚凍。

水生幾口咬完了一個包子,香秀才剛吃了一半,他又吃了一個說:“這包子好吃。”

“那你帶幾個到路上吃,”香秀起身拿出油紙包給他裝了幾個,撐船也費力氣,來回倒騰船槳。

水生嘴裏還咬着包子,伸手接過,今天時間趕,他沒說啥話,拿過簍子背身上。

香秀送他出門,送到院子外,水生說:“回去吧,別送了,我晚點就趕回來了。”

“河面風大,小心着些,”香秀說完,目送他背着簍子遠去,身影消失在霧氣裏。

她攏了攏衫子轉身回屋去,把饅頭胚子放竹籠裏,等它醒發完再拿去蒸。

等醒發的工夫裏,她拎着草料桶去後院喂毛驢,一勺勺舀進石槽子裏,等看毛驢吃完了草料,又喝了水後,她才拿着谷瓢去喂雞。

這時天邊有了光亮,低矮枝杈上的鳥叫聲此起彼伏。香秀聽着聲,端出放在空屋裏的豆腐,起了層白毛。有一板經過雨的潮氣,發了黴點,只能舍掉。

她拿來幾個小罐子,将豆腐搓毛後,一個一個碼上去,碼好一層鋪一點鹽,倒上黃酒腌滿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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腌出來是乳黃的,大夥管這種叫白方,香秀也見過別人拿紅曲來做腐乳,醬出來的紅色,做法稍顯麻煩,她不費那勁。

她給罐子扣上葦葉後,放在陰涼幹燥地,擱上一段日子就能拆壇了。

到了蒸饅頭時,滿倉也起了,他用巾子擦着臉問:“嫂子,我能做些啥?我哥說讓我早些起來打下手。”

“吃包子吧,”香秀笑着放下火筒,從竈臺後站起身,“填飽了肚子你看着點火,燒些水來。”

滿倉應聲,等他滿足地吃完了包子,福妞才頂着歪歪扭扭的辮子進來,香秀給她解開重新打。

天亮了,村子便似活了過來,雞叫鳥鳴,小院門口總有人扛着鋤頭走動,有漢子隔着門喊:“滿倉,水生人呢?不會今兒個躲懶去了,還是躺床上睡大覺。”

“才沒呢,”福妞走出來叉腰,滿臉不服氣,“我哥勤快得很,你再說,我叫他回來上門同你算賬。”

“啊耶,”漢子大笑,“我可吓死了。”

“滾邊兒去,”從鎮上回來的水生踢了男人一腳,一手拎着滿滿的背簍,斜了那漢子一眼,“搬船去,少在這逗她。”

那漢子原是水生的哥倆好,混名毛大,就愛耍耍嘴皮子。

“你個水裏鑽的,這一早就往鎮上去了,”毛大瞅了那簍子裏的東西兩眼,啧啧幾聲。

“虧不着你們這嘴,下塘去,我晚些就來,”水生說完,當着他的面把院門關上,毛大在門外嘀咕,“這死小子。”

進了院子後,水生又笑道:“阿秀,來瞧瞧東西,我得下塘去了。”

他買了不少菜,一塊葦葉包着的豬肝,裝在大竹筒裏的豬筒骨,豬肉則裹在毛竹殼裏,幾塊熏到焦黃的香幹,一把芹菜,薄薄一疊的千張,還有一壇黃酒。

水生解釋,“甜酒釀還沒得賣,晚些我再買些來。”

香秀點點頭,一樣樣拿出來,在心裏合算做些啥菜,水生換了鞋,拿上竹竿和網兜準備出門,香秀追出來,遞給他一個籃子。

“早上包子還熱乎的,帶着當點心吃,還有一葫蘆茶水,記得喝。”

水生接過,臉上的笑意越發明顯,輕聲說:“曉得了,你回吧,我下河去了。”

撚河泥要在塘溝裏,要不是小河道上,那裏的泥巴多。

何家村有很多縱橫交錯的河道口,每年汛期雨落水漲,驚蟄前撈完的河泥,夏秋又聚在池底。

這會子水面上不乏竹排、舴(zé)盆、木船浮游,測水深的青竹竿上上下下來回動。

水生肩膀挑着竹竿,手上拎着籃子過去,蘆葦蕩旁的木船上有人喊他,“水生,在這嘞。”

“帶了些啥,”他三堂哥穿着半袖衫子,赤着胳膊站在船上問。

水生跳上船很大聲地說:“我媳婦蒸的包子”,他還沒炫耀完,船上幾個大漢就撲過來,一把搶走了。

“把你小子美的,這弟妹手藝就是好啊,”毛大咬着包子,含糊不清地跟其他三個抱怨:“早上連門都不讓我進。”

三堂哥感慨道:“你小子算有福了。”

順子一手握一只包子說:“以前淨讓你上我家吃飯來了,以後就往你那蹭去,好酒好肉招待我們哥幾個啊。”

“你想屁吃,”水生拿話堵他,面上卻笑意不減。

幾個人鬧了一頓,其實都替水生高興,總算是往後有個伴了,不用他們幾家再想法子到節時讓他和底下兩個娃過去吃口。

鬧完後幾個人一塊撈起河泥,水生用力往下掘,掘出來的河泥倒在船中央,一船滿了就劃到水秧田那去堆起來。

撈了一上午,大夥衣裳全濕透了,回去換了件才到水生家裏吃飯。

福妞挨個喊了人,“順子哥,三哥…”,然後語氣上揚,“我嫂子晌午燒了豬肝面,老好吃了。”

三堂哥逗她,“我們幹活的還沒來吃,咋你就先吃了。”

“嫂子疼我啊,”福妞說的理直氣壯。

其他幾個坐在桌子旁大笑,水生則進了屋。香秀正在給幾碗面蓋一層豬肝,她刀功不錯,豬肝切的薄薄一片,裹了澱粉熱油炒過,湯汁浸泡,醬汁濃郁。

“上午累不累,”香秀側頭問他,“坐這歇會兒吧。”

水生捧着大碗面放到木盤裏,他搖搖頭,“不累,我端出去就行,免得你見他們幾個不自在。”

他對着哥幾個也不客氣,将木盤擱在桌上,往外拿面時說:“叫滿倉留在這作陪啊,我媳婦燒面也累了,不來招待了,我進屋吃去了。”

“哎,”毛大嗦着面,在後頭大喊,“你多吃點豬肝,你個沒心肝的玩意。”

“罵他做啥,”三堂哥踢了毛大一腳,“你三年前娶了媳婦不也這死樣。”

旁邊的二堂哥附和,“可不是,吃你媳婦做的個酥餅,你追我一條街。”

屋外說的熱火朝天,屋內水生坐在凳子上說:“都是本家兄弟,用不着這麽客氣,阿秀你吃你的,忙活一早上沒歇。”

香秀已經吃完了一小碗面,又熬起了粥,攪着開花的米粒說:“下晌幹活給帶上,餓了能墊墊肚子。”

她還放了幾大塊紅糖饅頭,說不能叫給自家賣力氣的餓肚子。

這一下午有了粥和饅頭當點心,幾人撈到天将黑,滿倉催了幾次才來吃飯。

晚上香秀将蒸好的饅頭複蒸,焖了一木甑米飯。

她拿芹菜和香幹混着炒了盤,又取了點瘦肉和肥肉剁成肉糜,沾在千張皮上,左右對折包起來,拿藺草捆紮好。

這種叫面結,煮小半鍋熱水,放點豬油,下面結燙到皮軟肉熟,撒點蔥花就能出鍋。

薄薄一層皮,一咬下去湯汁溢出,肉鮮嫩,這一碗面結湯裏要是再加點油豆腐、豬血便是頂好了的。

香秀蒸了雞蛋羹,還攤了幾大張鹹菜餅子,切成一片片。溫了一壺黃酒,農家也沒啥好菜,這時候野菜沒好,筍子又澀口,只能糊弄了些。

但也叫大夥吃了個盡興,一罐黃酒喝了個大半,桌上的菜一掃而空。

等人走了,留下一堆碗筷,水生沒喝多少,同香秀一起收拾桌子,福妞拿了兩塊抹布,左右手一起在桌上胡亂摸着,還很賣力,吭哧吭哧的。

滿倉看不下去,“別抹了,你衣裳都吃了一桌子的油,掃你的地去吧。”

福妞低頭瞅自己的衣裳,哇的一聲跑走了,打水搓衣裳去了。

等全都收拾好,桌上沒了油污,碗筷擺進櫥櫃裏,雞都趴卧在雞籠裏睡着了。福妞打着哈欠回屋,滿倉也困得眯眼,還不忘說:“哥,嫂子,你們早些睡。”

香秀應他,實則屋裏大半夜還點着燈,她給水生的胳膊塗藥油,小小的抱怨,“傷了怎麽不早說。”

溝塘上人多,竹竿子也多,偶爾被打中也是常有的,水生早些年時常被砸,他皮厚得很,這些都是小傷。

只不過眼下他賣乖而已,還要假做嘶一聲,香秀停了手,改用指腹輕輕揉,她嗔怪,“日後少逞強。”

水生握住她的指尖,纏着香秀問心疼他沒,香秀聽他說些胡話,這些日子也磨出了點嘴皮子,她收了藥油說:“什麽心疼,不過怕你明日這手跟蟹殼青一般顏色。”

水生也不惱,他哪不知道香秀嘴硬,等藥味散去,只等上了床,扯過被子來,密密實實困着香秀,直到她說了好話才算完。

第二日照舊要撈河泥,只不過水生一個人撈,其他哥幾個還要管自家的,滿倉跟着一道去,他去兜魚。昨兒撈完了底下積蓄的淤泥,水道通了。在蘆葦蕩的魚兒也游了好些出來,這會兒各家都拿着魚簍,兜了一筐子的大魚小魚回去。

滿倉拎着濕淋淋的簍子回家,他把魚倒進水桶裏,擰着自己濕透了的外衣,還跟香秀說:“嫂子,我哥讓我來問問,河裏那些小蝦你要不要,要的話他撈點來。”

香秀在熬筒骨湯,她洗了洗自己帶着血點的手,聞言道:“蝦米啊,撈些來吧。”

一聽這話,還在逗雞的福妞去拿了竹籠來,“我也去撈蝦。”

滿倉擺擺手,“你在家,爐子還要灌水呢。”

“滿倉你帶福妞一道去,撈完了就讓大夥回來吃面,”香秀笑着摸摸福妞的腦袋,“你不要鬧幾個哥哥,小心着些。”

福妞說:“我不鬧,我撈了蝦回來給嫂子你吃。”

滿倉嘀咕,“嘴巴倒是甜,”他甩甩自己仍有點濕的衣裳,背了簍子喊,“走吧走吧,免得都被人撈走了。”

到了日照近晌午,滿倉和福妞抱着一竹籠的蝦和小魚回來,水生手裏抓着兩只野鴨子,鉗了翅膀老實得很,胳膊上還挂了一籃子河蚌。

“哪來的野鴨子?”香秀驚了下。

福妞急急地回:“我哥進蘆葦蕩抓的,一撲就撲到了。”

“炖點鴨湯補一補,”水生把兩只鴨子塞進籠子裏時說。

香秀卻說:“吃了就沒了,養一養還能下蛋呢。”

福妞原本想歡呼吃鴨肉喽,一聽香秀這麽說,她立即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吃不吃,讓它下蛋。”

香秀說不吃,水生立馬轉口道:“剛好釣了些河蚌,剁了肉喂給鴨子吃。”

乍暖還寒時節,河蚌會出來吐泡泡,折根柳枝在蚌殼邊撥動一下,河蚌便張開嘴咬着柳條上鈎了。

水生釣了不少河蚌,蚌肉不好吃,硬邦邦嚼不動,蚌殼裏還有不少水裏的蟲子。一般村裏人家釣了後,敲開蚌殼,取出蚌肉剁碎摻了麸子喂雞鴨。

這個下午,水生去撈河泥,滿倉在敲蚌殼,福妞逗着兩只野鴨子,香秀則搬了凳子坐水井旁,用刀來回刮魚鱗。

夜裏炖起了魚湯,香秀還将小河蝦炒成金黃的蝦皮,配一碗米飯足以。

天晴好不過幾日,深夜裏起了響雷,落了場雨,驚醒了猶在睡夢中的香秀,水生拍着她的背說:“春雷響了。”

驚蟄便在陣陣雷聲中到來了,雨打筍生,又是一年春筍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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