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甜酒釀

甜酒釀

春雷響過,雨落了又落,等天晴後,地裏的油菜開黃花,山裏野菜冒頭,竹筍拔高。

路上積起了水窪子,到處潮潤潤的,小桃挎着籃子過來時,鞋底沾了不少泥,在門前青石上呲着。往裏頭喊:“嫂子,挖筍去啊,山腳那馬蘭頭長得也好,我娘今早還熏了豆腐幹,拌馬蘭頭正正好。”

香秀正換了雙破鞋,用布帶綁腳,她纏着腳踝回道:“等會兒些,你哥拿了鋤頭來一道去。”

在村裏,每逢筍長出來正嫩時,得全家老少一起去挖筍,鮮筍炖着吃,炒着吃,吃不完就曬成筍幹,又能添一道菜。

所以去往山裏的大道上,淨是人影,提着籃子,手拿鋤頭,嘴裏寒暄。小孩就跑到前面跳泥坑,濺了不少泥水,被他娘一把拽過來,戳額頭罵了句。

村裏哪家不沾親帶故,香秀是外嫁來的,除了回門那天露過臉外,其他少有出來的時候。

其他嫂子見了她,也總要問上幾句,有個本家親眷,水生喊她三姑婆,香秀也跟着喊。

三姑婆拉着香秀的手說:“吃筍要放鹹肉,水生在這上頭是個沒主意的,定是沒腌,姑婆晚些送塊給你去。”

也有的說:“香秀,黃母雞換不換,下蛋可勤快了,水生養的那兩只老了,雞屁股出不了幾個蛋。”

她們對香秀都不客氣,親熱得很,畢竟香秀生的副乖巧相,合她們這些長輩的眼緣。

只沒多久就分開了,山裏竹林成片,挖筍不好可着一處地方挖。

黃土路兩旁全是嫩綠的荠菜,野蒿也蹿高了些,香秀摘了不少荠菜,拂開爬到袖子上的小蟲說:“能吃頓荠菜炒年糕了。”

水生用鋤頭搗了搗旁邊的螞蟻窩,他側身說:“焯熟拌一拌也好吃。”

“嫂子,”小桃在前面小道上揮手招呼,“來這,這裏馬蘭頭多得很。”

福妞放下在搖柳條的手,忙跑過去,“我來摘,我會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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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生扛了鋤頭在肩上,他指指不遠處的竹林,“阿秀,你摘野菜去吧,我和滿倉去那挖點筍來。”

“去吧,等我這裏摘完了,也一道過去,”香秀甩甩荠菜底部的泥,直起身子回道。

早春的野菜多,成片綠油油的,荠菜立春前就被大夥薅過一茬了,雨水一灌,山野地頭又遍布起來。

馬蘭頭也多,福妞摘了兩個籃子,塞都塞不下,她望着那綿延往外的馬蘭頭說:“真能生啊。”

“趕緊摘吧,”小桃瞥她一眼,抖出條布袋,“諾,瞧你腦瓜子不靈光的,塞這裏來。”

馬蘭頭摘不完,春筍也挖不完,竹林裏全是冒了尖的筍,有些長的一拔就斷,有些矮胖紮根又深的,則要拿鋤頭刨開。

一上午挖了滿滿一筐的筍,香秀開始剝皮,把小的筍先給吃了。

三姑婆還真叫小輩送來一塊鹹肉,小桃回去後也拿了幾塊豆腐幹,還拎了半桶的年糕來。她喘着氣說:“我娘說驚蟄吃撐腰糕,年前做的還剩不少年糕,給嫂子你們勻點來。”

小桃嘀咕,“我說都分給你們也無事,我娘年年要搗不少年糕麻糍,浸在水裏,老是忘記換水,生了白花還得吃。”

她頂不情願吃這滑唧唧的年糕,這會兒趁着年糕還沒壞,趕緊分了給香秀,她日後能少吃些青菜年糕湯。

說的香秀也失笑不已,還是伸手接過了,她說:“晚些做了荠菜餅,我也送些來。”

如此送走了小桃,她剝完了筍,筍殼也不扔,曬幹了當柴燒,或者堆一塊漚肥。

香秀拿細長的小竹筍,焯水同臘肉一起炒,這種筍容易熟又脆爽。

她還将馬蘭頭煮熟,擰幹水切成末,豆腐幹也切成小粒,放在盆裏倒點香油和鹽拌一拌。

驚蟄要吃撐腰糕,也就是把年糕切成片,貼在鍋裏煎成兩面黃,酥脆脆的。

屋裏滿是滋啦啦的聲音時,水生擔了兩筐筍回來,福妞和滿倉也提着扁擔一頭,中間吊着個筐,竹筍壓的扁擔往下墜。

兩個孩子累的滿頭大汗,坐在屋檐的竹椅下,水生用巾子抹了把臉說:“明兒去另一座竹林那挖,那裏筍多,挖完了隔天就上鎮裏賣去。”

“還有那些雞籠和魚簍子,也一道拿去賣,”香秀一手端一盤菜,水生接過手,她又往屋裏走說:“滿倉,福妞,你倆跑個腿,給三姑婆和三嬸家送些荠菜餅子去。”

她先給兩個孩子拿了個餅子,不燙,福妞邊吃邊拿着盤子往外走,滿倉要吃完了,荠菜沒落到身上才跑出去。

水生也伸了手,等着她送來,香秀拿手打了他一下,又給他一口疊了兩塊餅的碗。

她如今同水生說話也不再心裏着慌,看一眼便像是被油星子濺到眼皮那樣,忙收回視線。

這會兒更像是磨合中的夫妻,香秀不怕他,同他說話也較剛嫁過來多,有時會說些體己話。

“少吃點餅,”香秀鏟着煎好的年糕,一塊塊疊在盤子裏,“多吃些撐腰糕,春耕育苗哪個不累腰。”

水生吃了兩個滋味極好的餅子,荠菜正鮮靈,面皮又軟,他喝了口米湯說:“我不累,你多吃幾塊。”

他又說:“別吃太多,脹肚子難受。”

香秀也沒煎多少,一條年糕的量罷了,還切得不厚,一人吃幾塊就沒了。

第二日清早一家人又去摘野菜,挖筍,第三日天還黑着,水生拉了驢子出來,套上缰繩。把一筐筐竹筍搬到板車上,香秀則把籠子簍子堆一處,又将野菜放上去。

一路到了河岸邊,水生去撐船,夫妻倆又将竹筍和零零散散的東西搬到船中央,驢子也拉上船,讓它趴在船尾,香秀瞧着。

順風行舟,到了市集占了攤子,驢子扛着筍,水生一只手提着筍筐,另一只手牽着驢子,香秀只管擺好籃子。

路上人多,香秀面皮薄,不好意思吆喝,但她的野菜翠綠,一把把齊整地碼好,全都用藺草捆紮起來。

那馬蘭頭正是嫩的時候,經了早上的露水,瞧着很是不錯,荠菜根連泥都沒多少,一把量又多,還只要一文錢。

橋上來往的人眼尖,見東西好,也掏出錢買上幾把。買了野菜的也問起旁邊的筍來,香秀将三把馬蘭頭遞給大娘時回,“是早些的山筍,其他筍還得到清明邊上才有。”

“瞧着挺鮮的,”大娘瞅了瞅那筍皮,“來一捆小竹筍,做油焖筍來滋味好。”

香秀給她拿了一捆五文的小竹筍,把收來的銅錢小心貼身放好。水生在另一邊賣大筍,要過稱的,過稱的東西要把稱打高才好,不然要被追着殺價。

這會兒正是各家要孵小雞的時候,雞籠也緊俏得很,七文錢一個不少人肯要,魚簍子也賣出不少,春天江魚洄游,總要下簍子去撈魚。

賣到日頭出來,人便沒那麽多了,野菜賣光了,竹筍還剩些。

香秀坐下歇了會兒,水生去買了一袋生煎包,裝在油紙袋裏,冒着熱氣。小小一個包子,圓鼓鼓的,底部煎的焦脆,皮稍厚,咬一口會有肉汁。

“餓了吧,”水生把袋子塞給她,“先墊一墊,晚些賣完了我們去吃醬油馄饨。”

早上出門的急,只喝了碗稀粥,香秀自然餓了,她捏了一個生煎包小口咬着,吃了兩個就全給水生了。

她說:“不吃醬油馄饨。”

香秀望着對面的糕點鋪子,她抖抖袋子裏的銅板,“買袋酥餅吧,再買包蜜餞,也叫福妞和滿倉甜甜嘴。”

水生說:“買些就成,你也吃。”

這上午賣了百來文,還剩些筍便宜賣了,留下不少空筐子,一趟趟拿回到船上。

這時已經近了半晌午,水生還是要了碗馄饨,皮薄肉多,醬油色,兩個人分着吃了。

又買了包酥餅和蜜餞,水生買了罐甜酒釀,一筍包的肉,剩下的銅錢香秀留着。她坐在船上回去時說:“細布也貴,裁剪衣裳要費不少布,多攢攢,到時候買了布做件春衫。”

她瞧着水生穿的衫子都打了不少補丁 ,衣裳都經不得搓,一搓一個洞。

水生在前頭撐着漿回:“給你裁一身藍花布,你穿着好。”

“我不要買,”香秀如此說,又低頭看水,水面映出她眉梢眼角的笑意。

“等我獵了野物來就給你買,”水生不依她,“再買瓶桂花頭油。”

香秀不說話,只是低頭淺笑。

等折騰一趟回了家,福妞握着個青綠色的蛋上來,笑着喊:“嫂子,鴨子下蛋了,你瞧。”

野鴨子剛來不習慣,只顧着叫喚,後面喂了河蚌肉,又喂了水,好吃好喝供了幾日,沒成想這會兒就下蛋了。

香秀拿過蛋,也笑道:“那每天能有好幾個蛋了,多攢點,腌鹹蛋下粥吃。”

“滿倉,福妞,你們倆過來,”水生在桌子上拆了蜜餞,“你嫂子給你們買來甜甜嘴的,一日只能吃一個。”

福妞高興壞了,她甜甜地說:“嫂子你真好”,又往後喊:“二哥,你來吃呀!”

滿倉從後院鑽出來,跑着來吃蜜餞。

蜜棗很甜,是甜的掉牙那種,裹的糖絲黏得很,可兩個孩子卻吃得尤為滿足,舔到糖衣都化了,還舍不得咽。

香秀又拆了袋芝麻酥餅,一人給了一片,“墊墊肚子,等會兒我們吃荠菜炒年糕。”

晌午吃了頓荠菜炒年糕,水生領着兩娃出去挖筍,香秀收拾了筍殼,腌的魚幹翻出來晾晾。

夜裏吃腌篤鮮,出筍的日子裏少不得這道菜,鄉下人家不講究,不用什麽火腿吊一吊湯。

香秀只把焯過的筍切成大塊,鹹肉抹成薄片,小火慢炖,炖出來的湯汁濃白。筍還嫩,沒有老的筋頭,一口咬下層層的筍衣帶着鮮和鹹,篤得極好。

她還做了紅燒肉,平時不做,這會兒賺了幾個子,她想着也叫男人吃點好的。

這裏的紅燒肉是甜口的,甜鹹兼具,炒的油亮亮,醬赤赤的,汁水要少。不單只放肉,還要放些千張結、油豆腐,一砂鍋炖出來才好。

香秀難得燒頓大肉,香氣又濃郁,也虧得自家院子離邊上人家隔了一段路,倒是把進門的水生給香到了。

“做了什麽好吃的,”水生洗了手湊過去,他只覺得自打香秀來了,這家就跟以往不同了。

明明只多了一個人,卻不再顯得冷清,往前這兒總空蕩蕩的,這會兒各項家夥什都備齊全了。

曬的豆腐幹,腌的腐乳,屋檐下吊着的幹魚,一兩罐蝦皮,小魚幹,還有正準備曬的筍幹。

院子裏只要不下雨,總曬着東西,衣襪布鞋,又或者是褥子,被子,米桶、罐子,筍殼、幹柴,都是香秀一樣樣地張羅出來的。

水生想着心裏便癢麻麻的,又像吃了熱湯一樣舒服。

香秀舀了湯盛出來,見他還站在那,她說:“吃飯去了。”

春天時有微風,吹得草簾子沙沙作響,也吹來了飯香。

福妞說:“風是香的,又是甜的。”

滿倉夾了一塊子紅燒肉,裹滿了醬汁,塞到她嘴裏,然後說:“是肉的味道,你個傻妞。”

“你才傻,”福妞罵他,又舍不得吃肉的時候說話,只能閉嘴用力嚼。

水生打小就知道這兩的德性,也不管他倆,只給香秀倒了一碗甜酒釀,自己抿了口溫好的黃酒。

甜酒釀裏浮着好些米粒,甜滋滋的,又有點發酸,香秀只在她表姐家喝過一次,合她的胃口,不免多喝了些。

沒過多久,她臉上泛起薄紅。

也很乖順。

平日水生讓她喊他的名字,香秀總咬着牙不肯叫。

這天夜裏,她倒是不知道喊了多少聲,嘴裏混着黃酒和甜酒釀的香味。

水生總喜歡慢慢磨,床榻也輕輕搖。

他還會邊做邊哼着山裏山的童謠,香秀便恍如掉進了新嫁人時的夜裏。

他動幾下就哼:拜拜觀音堂,花被花眠床。

一直哼到香秀攀着他結實的臂膀,眼睛跟水浸過了一般。

他才唱完最後一句,白夾裏,紅緞被,夫妻雙雙困進裏。

水生其實很能哼童謠,父母剛新喪時,福妞和滿倉整夜哭,他就會哼着童謠來哄他們。

這會兒倒變成了香秀哭,他就摟着她,輕輕拍她的背唱,“火螢蟲,夜夜紅,公公挑菜賣胡蔥,婆婆劈篾糊燈籠…。”

直唱到夜深人靜。

不過哪怕他這樣哄,香秀第二日仍舊沒給他好臉色,她湊到水邊時看眼尾還紅着呢。

“諾,全給你喝,”香秀發了惱,把甜酒釀塞進他懷裏,“我是不喝了。”

水生接過罐子放一旁,只笑着說:“我也不喝,叫它爛着吧,十五文錢呢。”

香秀瞪他,也抱回了那罐子,懶得同他說嘴,水生仍黏過來。

一晃驚蟄過去,春晝晴和,正是曬筍的好時候,水生清晨挖了筍來,香秀就用刀劃開筍殼,取出裏頭的筍來,上鍋裏煮熟煮透,切成片晾在竹架上。

每日小院子裏都是筍味,頓頓也少不得筍,吃的人像是被筍腌漬入味一樣。

這樣的天裏,香秀同水生也越發親近了起來,之前總不喊名字,這會兒也不再羞于啓齒。

轉眼到了春分飼蠶時節,何家村不少人養了蠶,香秀不養蠶,忌諱太多。她仍編着簍子,或是采些蒿菜、蒲公英或是蕨菜來,自家吃,曬成幹菜,也有拿鎮上去賣的。

日子便這樣一日日平淡過下去,偶也有驚和喜,好比這日,香秀的表姐同閨中時的好友來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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