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豬油菜飯
豬油菜飯
香秀貧乏的生活裏,處得好的只有她表姐和住在她對門的杏梅。
杏梅說話很爽朗,她進了院子把挎着的籃子擱桌上,笑道:“正巧有來何家村的船,我跟阿姐說來看看你過得咋樣。”
表姐拉着香秀細瞧,板着的臉這才松快了點,她說:“胖了些。”
她私底下問香秀,“受欺負了沒?看着你那男人不咋好相處。”
香秀瞧見她們過來,臉上難得的歡喜,又忙搖頭,“他跟阿姐你前頭說的那些人不一樣。”
為了寬表姐的心,她撿了幾樣事情說。
表姐心下寬慰些,她從小就心疼香秀,又瞧着一打自己進了屋,就去裏頭燒茶水的水生,有了些許笑意,改了口說:“那瞧着妹婿還有些樣子。”
杏梅在那喊,“說啥呢,香秀你來這。”
“我和杏梅給你備了些東西,”表姐拉着她的手說,“早早就想着來看你,家裏也忙,剛好撿了個空閑日子來。”
“姐你瞧你,又說些客套話,”杏梅打斷她的絮叨,把籃子裏的東西挨個拿出來,“給你帶了罐糟油來,拌馬蘭頭滾一圈糟油,你愛吃這口。”
杏梅瞅了瞅院子,她繼續拿東西說:“自家做的豆瓣醬,你這應當也沒有。”
表姐拿過一布袋沉重的東西,扯開袋口,裏頭全是梅幹菜,香秀垂頭想要落淚,這一瞧就是表姐的手藝。
兩人還給香秀帶了一小塊箬竹殼包得嚴實的火腿,一小籃十幾個的雞蛋。
本來兩人都成了家,上有婆婆管着,下又有孩子要兼顧,出來一趟并不容易。又念着香秀,東拼西湊送了點東西來給她,畢竟往後再來就難了。
香秀曉得表姐的婆婆摳門,杏梅的姑子難纏,如此不容易,她想想又要落淚,到底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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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又不是日後就不見了,送這些來我都不安心。”
“阿姐你過生那天我總要去的,還有杏梅家的大娃,不是轉眼也滿了周歲,我總要來的。”
香秀是得了別人一分好,便記着這份情的人,她心裏想着,滿倉和福妞捧了碗雞蛋桂圓茶來,福妞喊:“姐姐你們來喝茶。”
“這麽乖的小囡,”表姐忙接過,一人給塞了幾顆豬油糖。
“阿姐,杏梅,你們來得早,先吃着墊墊,晌午留在這吃,”香秀說完,又摸摸福妞的腦袋,“你和哥哥在這裏同兩位姐姐說會兒話。”
杏梅吐出圓溜溜的核,忙站起身道:“不吃不吃,到時候趕不上船。”
“我叫水生送你們回去,坐着吧,”香秀雙手壓在她肩上,讓她坐下,自己進了屋裏去。
水生正在拿熱水注到盆裏的番薯面上,浸濕浸透才煮得軟,一時不免詫異,“怎麽進來了,阿姐來瞧你,應當出去多說會子話,晌午飯我來燒就成。”
香秀把東西放在角落裏,她與水生如今沒有那麽多忌諱,走到放野菜的地方說:“想着給她們回些禮。”
不曉得表姐她們要來,香秀都沒備下些東西,此時也沒啥太能給的出手的,只有些野菜、山筍。
她發愁間取出之前曬好的豆皮,水生往竈膛裏塞硬柴時說:“今兒個何四家成親,殺了兩頭豬,我等會兒去問問,勻點肉來成不成。”
“再去二姑家拿些皮肚來,摻些你摘的山野菜,也盡夠了。”
“別皺眉頭,眉毛都要掉了,”水生同她慢慢講,“下回我們多買些紅糖包,其他紙包備着,走禮也就不愁了。”
香秀系上圍布說:“那你先去問問,拿張紅紙包點銅錢去。”
水生應下,随即提上籃子出門,屋外傳來表姐詢問的聲音,緊接着聲音越來越近,香秀在洗蕨菜時,表姐踏過門板說:“少燒點,我們吃碗面就成。”
她打量着竈房裏的東西,掀開米桶和面桶瞧了瞧,“米還挺多,面少了些,秀啊,今年筍幹曬了沒?”
“曬了不少,”香秀抖抖蕨菜上沾的水,她笑道,“晚些阿姐你和杏梅帶點,今年的山筍出得不錯,曬出來也大。”
“你個傻丫頭,給我們做啥,你自個兒留着,”表姐拒絕,“我那婆婆每日天不亮就上山刨筍,曬了兩個缸子,你別給,給了也是進了一大家的肚子裏。”
她幫着一起生火,嘴裏說她婆家幾個從上到下都不是好相與的,最後說到氣頭處,火鉗子都被她敲得邦邦響。
往常時候香秀都是只管聽的那個,這會兒她往鍋裏鏟了半勺豬油,等它的油星子一點點漂浮,放了一把有韌勁的番薯粉條。
攪拌後蓋上木蓋說:“不是說今年年後就分家,且再忍忍她,到時候你和姐夫起新屋,我也幫忙去。”
“話是這麽說,誰曉得有哪些變數,地方倒是瞧好了,在東頭那河岸邊旁。以後你來瞧我就不用往你娘家那過了,”表姐折了一根細柴扔到邊上說。
香秀笑了聲,而後杏梅也走進來,“哎呦,秀呀,你咋還切起鹹肉來了,擱那吧,我和你姐吃碗清湯白面就夠了。”
“二姐你們送了那麽多東西,總該好好招待的,”水生提了一桶豬肉進來,笑着說,“本來應當是我和阿秀上門去的,沒成想二姐你們來了,買了點肉到時候帶回去。”
表姐和杏梅忙說不要,哪有連吃帶拿的,香秀卻說:“你們不要,那你們拿的東西我也不要了。”
“你個丫頭嘴巴變利了,”表姐戳戳她的手臂,杏梅也頗為贊同。
如此鬧了一通,又笑說了會兒,香秀炖了一砂鍋的紅燒大肉。一塊肉切的四四方方,肉皮沾肥,底下瘦,燒的上面肉皮顫巍巍,下面瘦弱一戳就裂開。
還得用稻草紮個結,捆紮好了炖,蓋子一掀開肉香四溢。
香秀下了功夫,也不枉這鍋肉成色好,配上炒蕨菜、臘肉炒筍,豆皮湯,再加一大盆摻了油豆腐的番薯面,招待起人來也是給足了臉面。
表姐說:“下回我是不來看你了,叫你整治這麽一桌,我怕都怕死了。”
“阿姐你這話說的,”杏梅笑着打岔,“我吃的是美極了,要同他們男人那樣喝點小酒,那滋味,啧啧”
福妞站起身說:“我家裏有酒,姐姐你要喝,我去給你拿。”
“哎,妞啊,寶哎,姐跟你說笑的——”
一時又笑開,一頓飯吃了将近一個時辰,又小坐了會兒,到了該走的時候。
香秀拿上東西送她們到岸邊,眼睛微紅,此時江面風正大,吹的她鬓角淩亂,一副可憐樣。
表姐拍了拍她的手說:“姐來看你一趟也放了心,好好過日子。”
“要是在這受了欺負,你得回來說,”杏梅操心極了,“你糟油記得吃啊,梅幹菜拿出來多曬曬,焐點當下飯菜吃。”
“今年岸口刀魚不少,這會兒蚬子也是好吃的時候,你們去抓些來,不要虧了自個兒的嘴。”
“別送了,阿秀別送了——”
船上兩人沖她揮手,水生撐着槳往遠處劃,香秀小跑了一路,風把她的裙子吹的亂飛,到後面看不見她才停下。
她悵然若失了好久,那天她站在河面站了好半天。
不過糟油她有好好吃,山裏的枸杞頭好了,她摘了一籃子,煮熟後拌了糟油、醬油和鹽,比香油的味道還要香些。
梅幹菜她拿出來翻曬了好幾次,抓出幾把來,加水煮到不再幹癟,炒了一碟子。也吃了頓梅幹菜餅,水生翻出來一個好些年前的桶爐,叫蟲蛀了,索性蛀的不多,放了炭火仍舊能烤。
火腿切了些,抹了薄片,仍同筍煮了,不放鹹肉,那湯味更鮮。
雞蛋她也吃了,放不住,水生又要下地翻田去,她便早上蒸點蛋羹,大夥吃些往地裏去。
三月的好天氣裏,香秀将母雞同公雞合籠,她編了個窩,塞上曬好的幹草,一點點鋪好。等着母雞不再下蛋,她再把蛋放進窩裏,母雞就會趴在上頭孵小雞。
野鴨子也要抱窩,一只籠子裏的鴨子,母鴨好叫,常常吵的人心煩,公鴨卻只偶爾叫幾聲。
香秀一天拿谷粒和蟲子喂小雞,卻拿河裏釣起來河蚌肉,還有河蚌待過有些鹹腥味的水喂鴨子,這樣伺候着,一天便也有三四個蛋能撿。
她就攢夠了腌一罐子鹹蛋的青皮鴨蛋,挑了個好日子,腌了起來。再拆開做好的腐乳,她湊到水生邊上給他聞。
“是這個味,”水生夾了一塊白腐乳,順着角抹了一點下來,鹹香,配粥極好。
香秀重新纏好罐子,把它放進櫥櫃裏說:“我阿奶在的時候,會做些黴豆子來,再把老豆腐放進罐裏,腌出來也鹹得下飯。”
“我們都不挑,”水生喝了大半碗粥,沖旁邊在拿筷子沾腐乳沫往嘴裏塞的福妞說,“別玩了,快些吃,扒蚬子去。”
“我去,”福妞吃的呼嚕嚕,滿倉喊,“你碗裏的粥都落到我衣服上了!”
福妞回,“啊,我不跟你争,哥你用手沾着吃了吧。”
一陣靜默後,滿倉瞪她,水生憋不住笑,他只好同香秀說:“你扒過蚬子沒?”
“小時候扒過,這會兒只記得隔壁李姨家裏,扒了蚬子在船上大鍋裏煮,煮好的蚬肉拿到鎮裏賣,”香秀換了雙輕便的布鞋,邊走邊跟他說。
水生肩膀上扛着抄網,笑道:“那我帶你網些去,我們不現煮,這玩意得吐了沙才好吃。”
以前香秀家也扒蚬子,她爹只帶她兩個弟弟不帶她,說漁船女孩家上了晦氣,自家的船她沒上過一次。
這會兒水生停穩了船,牽着她的手,人站在她身後,告訴她怎麽下網。
這河不是大河,大河扒蚬子得拖了外衫鑽進河裏,一氣把那抄網按進軟泥裏,再撈出來抖抖泥水,這蚬子便進了兜裏。
水生卻把網放下去,将竹竿給香秀,自己帶着她的手将網一點點沉到泥沙裏。
“真有蚬子?”香秀問。
水生偏過另一根竹竿,“當然有,你蹲下來将手伸進泥裏也能摸到。”
“你別真用手摸,底下咬人的東西也不少,”水生下好了網,拿出一個罩子,“你同福妞和滿倉一道扒去吧。”
在軟泥裏扒出一堆泥,再把罩子上的泥放在水面抖抖,篩出來一堆蚬子時,福妞總忍不住叫一聲,滿倉則說:“嫂子,給我來倒。”
蚬子進入桶裏,硬殼相互敲擊,嘩啦啦地響,沒過半天,便裝滿了兩大桶,期間還混了不少大個的河蚌。
等收了網回去時,原本渾濁的水面又一點點被滌清,香秀扒的衫子都濕透了,往下滴水。
水生瞧見了說:“跟個囡囡寶一樣。”
香秀擰了袖子,紅了耳尖,又暗自瞪他一眼,說的好聽,實則還不是說她跟個小娃似的。
回去換了衣裳,蚬子吐了沙,晚上炒了一大盆,炒到殼都開了,豆瓣醬放點,鹹滋滋的,肉吃起來很筋道。
今晚香秀沒蒸白米飯,炒了鍋豬油菜飯,是用隔夜的冷飯炒的,混了不少野菜,一點點鹹肉,油漉漉。
家裏吃飯的時候總不會太靜,滿倉和福妞會胡鬧,水生則說些農事,“前些日子除了秧田裏的雜草,地也平了些,明兒要用推秧板推平秧田。”
“我跟你一塊去,秧板可不好推,”香秀說。
“叫滿倉跟我一道去就成了,”水生吐了蚬子殼,嚼着蚬肉說,“明兒你得去趟三嬸家,上回說的小豬崽子趕來了,你去挑頭來。”
“我會打草的,”福妞嗦着手上的油星子,急忙說。
滿倉斜眼看她,“你早些起就成,起得晚了嫂子活都幹完了。”
“把公雞抱到我屋裏睡,”福妞坐下來說,“它趴我床邊,一叫我就醒了,比你們都早。”
這話說得院子裏笑聲陣陣,黃昏便止步在了這,斜陽倒映在水井裏,當真是草草杯盤共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