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青團
青團
一早香秀去三嬸家挑豬崽,小桃擠壓着紗布袋裏的生豆漿,偏過頭說:“嫂子,你讓我哥給你送去。”
豬崽閹了後送來的,長了些肉,重不少。
三嬸也說:“沉手得很,豬還要鬧騰,我叫三小子給你拿家去。”
“香秀,別急着走,”三嬸叫住她,從井邊拿出個竹簍抖了抖,“甲魚會燒伐?肥得很,又補人,我娘家那河裏甲魚多,釣了送來,你拿幾只走。”
“你殺別自個兒動手,讓水生來,這玩意咬人兇得很。”
香秀不想要,三嬸不聽她客氣,把桶子塞到她手裏,“回吧,豬我讓三小子送來。”
“嬸,那我先回了,”香秀推脫不過,只好接下這一桶甲魚。
等她出了門,三嬸又追出來喊,“桶要還的呀。”
香秀笑着點點頭,村裏人家愛互送東西,可裝東西的桶、盆或是碟都得洗了還去,不然要被說嘴的。
三月正是甲魚最肥美的時節,有菜花甲魚之稱。香秀沒怎麽吃過甲魚,卻沒少炖過,她爹冷冬要吃甲魚補身子,熱夏也吃。
她燒了壺熱水,等會兒燙了甲魚的皮,扒了殼再煮,對着蹲在桶上看甲魚爬的福妞說:“妞,去抓把草來,我炖點豬食。”
正巧外頭三堂哥喊,“弟妹,我把豬給你送來了。”
在他懷裏的豬,前後腳都捆在一起,還不停動彈掙紮,到了後院的豬圈裏,解了繩,它才重重地哼了聲。
三堂哥熱得淌汗,香秀給他倒了碗茶水,他喝了大半後說:“今年你們多種些番薯,番薯藤它愛吃。”
福妞趴在豬圈上瞧,她點點頭說:“我每天早早去打豬草給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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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堂哥婉拒了香秀說的晌午留在這吃飯,用袖子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笑着走出去說:“聽你在這胡吹,你個睡到辰光大亮也不起的主。 ”
“你這是編排我,不同你好了,”福妞氣鼓鼓地說。
三堂哥捏了把她的臉蛋,拿了桶大笑走開。
福妞更氣了,香秀也笑,“我曉得你勤快,燒竈去吧,等會兒喂豬交給你來。”
“我去抱豬草,”福妞又興沖沖跑開。
等豬草剁碎,摻了谷糠上鍋煮,香秀已經把剝了殼的甲魚剁碎,切了姜片放到砂鍋裏焯熟。
院子裏之前種下的豌豆生出了一大片,嫩綠的葉子,長而卷的須,香秀撥開生的最密的豌豆苗,掐了一把嫩尖。
不敢多掐,掐了尖後豌豆就不生了,不掐又生的過于密實。
她翻了翻有沒有蟲眼,院子外有人叫喚,“香秀,你吃不吃香椿頭,我家打了不少,分你些。”
是隔了條道的鄰舍,叫蘭娘。
蘭娘進了門,胳膊挎着菜籃子,手裏握了兩把茅草裹緊的香椿頭,笑語道:“在掐尖啊,這是我從山裏打的,拿去吃。”
香秀搓了搓手上沾的綠葉子,她沒拒絕,反而往屋裏走,“蘭姐,你等會兒。”
前段時間鳜魚正是肥的時候,水生捕了不少,一時吃不完,香秀日日換水給養着,她抓了條活的放進盆裏端出來。
“姐你拿去炖魚湯吃,”香秀笑得腼腆。
蘭娘只道使不得,“這倒占你便宜了。”
“把盆還我就沒占便宜,”香秀笑道。
又站着與蘭娘寒暄了會兒,福妞從堂屋探出頭來喊,“嫂子,水滾了。”
“你忙去吧,”蘭娘抱着盆,她往外走時說,“等會兒讓我家丫頭送回來,不占你個盆的便宜。”
香秀送她到門口,回去時拿了兩把沉甸甸的香椿頭,擱門口的野菜籃子裏,抓了個幹姜,切片扔甲魚湯裏。
晌午水生和滿倉不回來,在秧田裏推秧板沾了滿身泥,回來換衣裳麻煩,香秀把飯送過去。
炖了甲魚湯,她蒸了一木甑的飯,清炒了盤豌豆尖,經過熱油一炒更加透綠,又燒了鹹菜燴筍絲肉沫。
她把飯菜裝在老舊的食盒裏,讓福妞看着家吃飯,她去給水生送飯。
路上遇見不少下了田赤着腳回去吃飯的村裏人,有幾個嬸還問她晌午燒了什麽菜,香秀強撐着面皮回了。
同行一段路,到了秧田人就少了些,她走在田道上,水生剛推平一塊爛秧田,滿倉卷着褲腳,兩條腿全糊着泥,喘着粗氣蹲在小道上。
“哥,嫂子給我們送飯來了,”他眼尖,忙站起來沖田裏的水生喊。
水生聽見了,放下推秧板,從泥地裏出來,腳底濕滑。他在一旁草叢處來回蹭了蹭腳上的泥,從另一條路走過來。
“先洗洗手,都是泥漿,”香秀取下灌了水的葫蘆,拔出塞子給哥倆淋淋手。
滿倉使勁搓着,一邊往食盒那瞅去,他餓得慌,“嫂子,你燒了啥呀,好香。”
“炖了魚?”水生偏頭問她。
香秀用濕手抹了下他臉上的泥點子,這才說:“早上三嬸給了幾只甲魚,炖了一只,給你們使了力氣的補補。”
“你吃了沒?”水生低頭問。
“吃了來的,”香秀回他,找了塊空地把菜一樣樣拿出來,滿倉接過碗,先盛了飯給他大哥。才自己大口扒着飯,筍絲混鹹菜就頂下飯,再來點很嫩的甲魚肉,他都不用嚼,一口就咽下肚。
這時還在泥地裏的,各家都遣小孩送吃食來,人還沒見着,遠遠就聽着聲音,“阿爺,阿爹,好吃飯了,今天有煎魚。”
還能聽見報菜名的,“啥吃的啦,香椿和豆腐,臘肉片、野菜團子還有魚湯。”
水生吃完一碗飯,才開口說:“下回叫福妞來送。”
稻田邊生了不少的茅草,香秀掰了一大半,拿回去曬成幹草給母雞墊窩。聞言搖頭,“這過來有個水塘,哪好叫她來的。”
水生也不說了,香秀單手捆了一把茅草,等兩人吃得精光,望了眼還有不少沒弄平整的稻田,交代了聲,“別蠻幹,累了就早點歇。”
說是早點歇,其實沒法歇,地平了之後就得灌水,倒入底肥。要用丈杆量出每塊秧田的寬度,在中間劃出能排水的秧溝來。
要是種稻的秧田不平,那秧苗出得不齊,這收成就損了大半,所以這事上馬虎不得。
香秀收了東西回去的路上,好些人出來采桑葉,眼瞅着到了蠶月,家裏養蠶的又得忙活起來,不讓外人進屋了。
晌午後香秀和福妞洗了一個大缸,這缸是用來浸稻種的,挑個好日子浸了種,就能撒種子進稻田裏了。
夜裏吃飯時,香秀夾了塊清蒸鳜魚的肉,這魚刺少肉嫩,只撒些料酒一蒸,也鮮得很。
她不愛吃香椿,把它往福妞那邊遞了遞,然後說:“明兒去買些紙錢來,把爹娘的墳先給上了吧。”
清明雖沒到,但這裏只有去世未滿三年的新墳,才要正正好好在清明祭奠,要是老墳,前三天後四天都可。
水生有些沉默,他點點頭。
到了臨睡前,香秀數着她這段日子來攢的錢,她另放了一堆,水生問她,“數了錢做什麽去?”
“阿奶新喪不久,”香秀摸着錢,垂下眼皮,“想給她多燒點金元寶,擺一雙紅蠟燭。”
“晚些時候我陪你一道去,”水生拍拍她的肩膀,這一夜便悄無聲息地過去。
轉日買了紙錢,水生将白條挂在爹娘墳前,用石頭壓着,又燒了黃紙、元寶,點了蠟燭,絮叨了些話。
拉着香秀一同在他爹娘墳前叩了三個頭,滿倉和福妞也拜了墓,兩個孩子又把墓前長的草都給除了。
待了好一會兒,這才滿腹心事地下山。
山腳下有個水塘,沿河生了不少蘆葦,有孩子赤着腳在水裏摸着什麽。
水生凝重的臉上有了點笑意,他拉着香秀的手說:“忙忘了,這會兒是摸田螺的好時候。”
“還有野鴨蛋嘞,”最靠近水塘的小孩舉着個鴨蛋,招呼滿倉,“滿倉,你領福妞一塊來摸啊。”
滿倉喊了聲,“我領我妹一道來,你摸了多少個?”
“三個,”小孩扯開衣裳,把兜着的鴨蛋給他瞧,滿倉急急捋起褲腳就往下走。
水生罵了他句,叫他當點心,他轉過頭又好聲好氣同香秀講,“你吃不吃田螺?”
香秀吃不來田螺,她嗦不出肉來,除非田螺個頭特別大,要是碰到長腳螺絲,更是連挑也挑不出來。
可她挽了袖子說:“摸些來,砸了殼炒一盤。”
都說清明螺,賽過鵝,清明前後水塘裏的田螺正是個頭大肉多的時候,随便摸一個都有大拇指頭粗。
只是這會兒水還冷着,水生沒叫她摸,背着人說了句,“仔細來月事又疼,二姑說水寒少碰為好。”
香秀收了手,她雖臉熱,卻也不犟,“那我去瞧瞧有沒有野鴨蛋。”
蘆葦叢裏還留有一兩個蛋,福妞摸到一個就喜滋滋地說:“嫂子,晚上吃鴨蛋。”
“行,”香秀答應。
到了家,田螺沒吃上,要剪了尾吐吐沙,養個一天才好吃,吃了一碗面。
香秀揉的細面,湯頭是豬油打底,筍切了片,放些臘肉,一把豌豆尖燙了燙,摸來的兩個鴨蛋煎了荷包蛋,切半蓋在面上。
福妞舀了一勺蝦米,她拌進面裏,她覺得這樣好吃,嗦着面她還不忘拍馬屁:“嫂子燒什麽都好吃,二姑說我長肉了。”
“你吃面,不要說話,”滿倉瞥她,淨讓她誇了。
水生笑,偏頭跟香秀說:“這倒是實話。”
“你快吃吧,”香秀聽不得別人誇她,總覺得心裏虛得慌,大抵從前在家中時少有人誇她緣故。
轉日又是農忙田事,晌午飯照舊是香秀送的,到了傍晚,吐了一天泥沙的田螺終于到了能入口的時候。
香秀将一半同香蔥爆炒,另一半敲開殼取出肉來,下鍋炒,沿邊淋上一圈黃酒,加點蒜片姜絲,一翻炒滿屋全是香氣。
一家美美吃了一頓,第二天福妞和滿倉又去摸了一簍來,還饞這個味道,第三天就沒了,被人摸光了。
轉日便是清明,連下兩日的雨停了,香秀提了一籃子的祭拜品,她阿奶愛吃甜糕,她也做了一盤來。
她阿奶葬在了李家村後山的山腳處,她燒了不少金元寶和紙馬,又擺上了兩盤甜糕。
“阿奶,別記挂我了,”香秀哭了一場,燒着黃紙,她說,“我也有個知冷知熱的人了。”
水生拔着邊上的草,跟阿奶的墓說,“我會和香秀好好過日子的。”
他和香秀一起在墓前磕了幾個響頭,又說了會兒話,這才走了。
香秀繞道去給二伯家、表姐還有杏梅送了一籃子艾草,清明要吃青團,少不得艾草做色。
坐在船上回家的時候,香秀已經不哭了,只眼圈紅紅的,她避着風,眼睛有些疼。
此時有了點興致,“我們吃什麽餡的青團?”
她愛吃鹹口的,裏頭是鮮筍、肉丁、鹹菜、豆腐幹炒的餡。
也有人家吃甜口的芝麻餡,黑芝麻、糖、豬油一起炒,她表姐愛吃豆沙餡的,這次給了她一竹罐很細密的紅豆沙。
水生沒什麽不愛吃的,他劃着槳,“你愛吃鹹口的,我也吃鹹口。”
“我吃甜的呢?”香秀往懷裏摟了摟裝豆沙的罐子,故意道。
“那我也吃甜的,”水生回得坦蕩。
香秀便不再說,手拂過春江水,指尖沾了點水,臉上起了笑意,好似已經吃到了甜蜜蜜的豆沙。
不過她仍做了兩種青團,一種用艾草,一種用了鼠曲草,她和了綠油油的皮。
水生不甚熟練地刮着餡料,包的鼓脹出來,破了皮,香秀嫌棄他,卻誇福妞那個扁扁的好看。
可把福妞美壞了,滿倉叫她瞅瞅,“你看看嫂子包的。”
香秀包的一個個又圓又飽滿,圓得很讨巧,又漂亮。
福妞歇了氣,“我吃我自個兒包的。”
“你包的也沒人吃,”水生更嫌棄她那扁團子,福妞哼了聲。
香秀說:“各吃各包的。”
一下便沒人再說,那蒸出來沒了賣相的東西,吃也不想吃。
香秀包的青團圓潤,蒸出來也圓,出鍋前用熟菜油刷了圈,瞧起來更鮮亮了。皮糯青草香濃,鹹口的餡筍粒鮮得突出,甜口的豆沙綿密,吃多了有些膩。
除了這兩樣青團外,還吃到了鄰舍的紅豆餡青團,那是焖熟的紅豆,顆粒明顯,沒有打成糊。
三嬸家送來了一盤紅糖餡的,為了底下小娃愛吃包的,紅糖漿燙嘴,水生被燙了下,他嘶了聲說:“下回叫三嬸別包這餡了。”
二姑家是黑芝麻餡的,福妞吃得太撐了,她說:“這跟吃豬油湯團一樣。”
清明的傷感在各種餡的青團間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