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蟹炒年糕
蟹炒年糕
一晃眼便到了小滿,這些天多雨水,江河水流上漲。
初夏的熱氣在雨水裏被洗滌,晚上還涼陰陰的。
香秀劈了竹篾,補着有裂口的魚簍,水生從雨幕中進來,脫下濕漉漉的蓑衣。
他換下鞋說:“田裏的水都漫出來了,正好插秧。”
“這會子水這麽多,還要動水車搶水嗎,”香秀将一根細小的篾條插進簍子,随口問了句。
小滿時節動三車,水車、絲車和油車。
水生點點頭,“把水從水溝排出去些,再搶水,走個過場。”
“等那河裏的水見了底,阿秀你帶着滿倉兩個下去摸魚。”
香秀擡頭看天,仍舊陰蒙蒙的,雨稀稀落落的,估摸着明兒應當能晴。
她輕輕嗯了聲,又垂下頭繼續補着魚簍,想着到時候多裝些魚來。
到了明日,雨果真停了,院外大夥相互招呼,“走啊,民生,搶水去。”
“水生,快來快來,”毛大砰砰拍着門喊。
通往秧田那段路上全是人,男人們摩拳擦掌要大幹一番,而女人大多手提肩背魚簍子,準備到時候多撈些魚來,小娃們則高興地到處跑跳。
蘭娘也牽了孩子出來,她瞅瞅香秀的簍子,又看看滿倉背的大筐,不由笑了,“準備曬多少幹魚喲。”
“也不曉得,有就撈點來,”香秀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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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道上遍布水車,男人們喊着號子,輪流踩着水車,刺耳的吱呀聲都被號子掩蓋了。
小孩們蹲在河道邊上,在那大喊:“水沒了,水沒了!”
這條河溝淺,搶水圖個熱鬧,沒多時河床便裸露了出來,河泥裏大魚和小魚甩着尾巴亂竄,石頭底下螃蟹左右換位置。
孩子們歡呼一聲,忙跑下去,女人們自然也脫了鞋,踩進濕泥裏摸魚。
香秀當然搶不過她們,但她摸得細致,總能摸到條大魚來,滿倉倒是快,還要跟人争,“這是我先抓到的,別搶我的。”
福妞則老是抓到泥鳅,嘴裏就念叨着,“小魚小魚,我抓小魚。”
“摸了多少,”水生穿了件短打下河來,額角還有細密的汗珠。
旁邊的大嬸笑話他,“怎麽下來了,幫你媳婦搶魚啊?”
“可不是,怕魚都被你們這些手腳利索的嬸子搶走了,”水生也笑。
三嬸淌着泥走了幾步,“你聽他這張嘴,來,他花嬸,瞧瞧你抓了多少,我這才剛滿一簍子。”
水生也拽起香秀的簍子,才裝了半簍子,都是些小魚,他只顧着笑,言不由衷地說:“挺多的。”
香秀不言語,瞟了眼旁邊那家大簍子都冒出頭的,默默地将手伸到泥水裏去摸。
到了下午,魚算是摸得差不多了,每個人身上都糊了一層泥巴,幹了後就跟結痂了似的,一摳一大片。
光是洗腿和手都得費不少功夫,索性魚獲頗多。
水生把魚在大河裏抖了又抖,那泥給洗幹淨了才拿回來。
一個下午都在剖魚刮魚鱗,他利索地劃開魚腹,取出魚腸,前面幾條扔給雞鴨吃,後面的就扔進桶裏。
滿倉也不嫌魚腥味重,抓過處理好的魚放進大盆裏,用手摸着上面的鱗片,洗幹淨了才放到另外的大桶中。
除了鲫魚外,也少不得還有些雜魚,倒是泥鳅抓的不少,螃蟹也有一小筐,香秀收拾了出來,做道紅燒泥鳅。
至于螃蟹雖然不夠肥,但比之前那小螃蟹要大得多,香秀等它不動彈了,用刀分成兩塊,切了蔥和姜來炒蟹。
等螃蟹殼從青轉紅,蟹香味從鍋蓋裏跑出來,她才沿着邊抖下切好的年糕片,料汁摻雜着蟹黃翻滾,年糕在焖煮下漸軟,到入味。
這味道香的福妞都沒法洗苦菜了,饞得她一直沿口水,匆匆撸了幾把葉子就端了滴着水的菜籃子跑進去。
“嫂子,我洗完了,好吃了嗎?”
福妞把菜籃子往盆架上一擱,仰着臉焦急地問。
“你個饞貓,”水生收拾完魚進來,笑了她一句,轉頭也說,“這味真香得不行,不怪她饞。”
香秀笑道:“能吃了,還有道湯。”
今天摸魚,除了些完整沒破損的魚,也有不少小魚,身子或多或少都有爛了。香秀也舍不得扔,她就剁碎熬成魚湯。
等濃白的魚湯熬好,再把魚渣全撈出去。
她給水生盛了滿滿一碗,還冒出個尖來,“多吃些,明兒要起秧苗插秧了。”
“我吃啥都行,插秧也累不着,”水生捧過來,他說,“倒是你和福妞收那三畝油菜小心着些。”
福妞嗦着蟹殼裏的黃,含糊地說:“不要操心,我會好好收的。”
小滿正是忙的時候,田裏要落秧,油菜要抓緊收了,養蠶的人家急着煮蠶缫絲,連秧田也顧不上,等他們忙完只能夏至種晚稻了。
飽飽吃了一頓飯,第二日天微亮,全家都出門,水生和滿倉往稻田去,香秀則領着福妞到油菜花田裏。
香秀鋪開破布,這時的油菜早就枯黃,有些豆莢一碰就裂,她用鐮刀割下杆子,福妞就跑過來,小心抱着一把油菜把它放到布上,免得油菜籽全跑光了。
福妞跑累了,坐下來歇會兒,見了麻雀要啄地裏的油菜籽,又瞪起眼來,站起身雙手驅趕,“走走走,是你種的油菜嗎,你就吃。”
香秀捶捶自己的腰,看見她逗趣也笑,
又喝了口水繼續割油菜來,還剩下一大片。
晌午邊上,水生帶着滿倉過來了,他倆剛吃完飯,香秀早起做好的饅頭,拌了一碗苦菜,煎魚和筍幹。
水生挽了袖子說:“阿秀,你們先回去歇會兒,這兒我和滿倉來收。”
香秀說:“讓妞妞回去睡吧,我不累。”
油菜籽要趁着天晴早點收了,不然等雨一打,油菜籽更剩不下多少。
福妞人小力氣不足,被哄回去睡覺了,三人留在這裏收。
香秀收了一把油菜問道:“還剩多少田沒插秧?”
“五六畝,今早和滿倉就只插了一畝秧田,”水生說着,油菜殼飄在了臉上,他抹了把又擡頭看天,“瞧着天色不對,怕是又得下雨,就先過來收了。”
此時遠處的天有大團的烏雲翻湧,怕是夜裏就得落雨了。
果不其然,将将把油菜運回到家裏時,豆大的雨點打在屋檐上。
第二日雨也沒停歇,滿倉穿上寬大的蓑衣,跟在水生後頭下田插秧去了。
一連幾天沒停,兩人就悶在蓑衣下插完了秧,泡的皮都發皺了。
香秀給兩人煮姜湯,燒了姜湯面。
一碗料很足的面,湯底是炖了一個多時辰的姜湯,有些微辣,少不得筍絲、黃花菜、蝦、青菜,還煎了幾個蛋。
在冬天吃最好,吃了就暖和起來,現在吃也成,吃了發一身的汗。
秧田蓄滿了雨水後,天又放晴,香秀把魚幹穿過魚鰓串好,一條條挂在架子上。
水生把油菜打完,落了滿滿兩大張底布的油菜籽,拿到外頭曬幾天。
福妞和滿倉一手拿着雲片糕,一手挎着小凳子,坐在空地旁看油菜籽,時不時要驅趕飛來啄食的麻雀,和不遠處人家的雞鴨。
小桃過來見了就樂不可支,“真當門神守着了。”
又和香秀說:“嫂子,挖苦菜去啊,下了那麽多天雨,指定出了不少。”
小滿苦菜秀,一入了夏,沒胃口的就愛吃些涼拌苦菜,吃着清爽。
“成啊,”香秀将最後件衣裳挂好,收了盆子去找籃子。
苦菜到處都長遍了,香秀回來時還帶了一些櫻桃,這會兒是徹底紅透了,汁水又多又甜。
水生抓了幾粒往嘴裏扔,另一只手用巾布擦着脖子上的汗,他微微偏頭同香秀說:“晚上別燒飯了,上順子家吃去,他家老娘過生。”
“長面買了沒?”香秀問他。
這裏老人過生少不得要送一把長面,做面師傅特意把面拉得細細長長,包在紅紙裏,寓意長命百歲。
要是上人家裏吃過生飯,又不送長面,主人家心裏總要暗罵幾句。
“備了,托王大叔給我帶了兩把來,”水生洗着巾布時說。
香秀則又去拿了一包紅糖,六個蛋,“老太太過六十六,再送些充禮數。”
兩挂長面外加一包紅糖,六個蛋,屬實是禮數很足了。
順子她娘見了笑得合不攏嘴,忙握住香秀的手,叫她去坐女眷那席去。
又埋怨水生,“你小子來,送挂長面就頂好了,還要這樣破費。”
水生也不反駁,倒是順子拉了他娘一把,“哎呦,娘你趕緊回去歇着吧。”
“水生你去坐會兒先。”
這屋裏擺了好幾桌,挺氣派,還蒸了好幾籠方糕,一個個上面印着花,塗了紅。
福妞要吃一個,香秀給她掰開,裏頭是豇豆熬成的豆沙餡,米粉多糯米少,吃起來沒有那麽黏勁。
吃了方糕,又給上了八大碗,蝦、蟹、蛤蜊、魚,這四樣都是這會兒水裏有的,倒是那筍幹老鴨湯,吃起來味道極好,香秀不免多夾了幾塊,給福妞也盛了些。
最後是一鍋長面,大家全分了點喜氣。
到了夜黑才散席,水生被灌的臉都紅了,一股酒味,前面走得好好的,到家他便歪在香秀身上。
福妞捂着眼睛跑開,“我啥也沒瞧見。”
香秀好笑,伸出一根指頭點點他的額頭,“叫你貪酒。”
卻被水生捉去啄了口,鬧得人臉紅心跳。
隔了幾日,油菜籽也曬得烏黑油亮,水生劃船去鎮上油坊榨油。
回來時帶了一個食盒,他買了半只糟雞,半只白斬雞,他拿出來說:“見了不少攤子賣這,就買了些來。”
水生用筷子夾了一塊糟雞,喂給香秀,香秀吃了後說:“這糟雞味道不錯,糟鹵挺香。”
她正往鍋裏撒蝦幹,天熱吃旁的沒胃口,少不得來一碗梅幹菜蝦幹湯,等有絲瓜了,那又變成了絲瓜蝦湯。
滿倉早上又去釣河蝦,這會兒她就過鹽水一焯,成了鹽水蝦,來點蔥姜蘸汁更入味。
簡簡單單一桌菜,福妞最愛吃白斬雞,皮黃肉嫩,蘸點料後吃得頭也不想擡。
“吃完了領你們去其他村看戲去,”水生啃着糟雞緊實的肉,扔下骨頭又說,“下河村今兒有人做戲。”
滿倉忍不住歡呼,“我要去!”
香秀面上也浮起笑意,大抵這裏沒人不愛看戲,匆匆吃了飯,撿了幾樣零嘴:筍豆、油贊子(麻花)、麥芽糖、櫻桃,放在籃子裏。
一樣樣放好,蓋了塊花布,福妞和滿倉蹦蹦跳跳往前走去,水生和香秀則并肩慢慢走着。
路上有相熟的人家問,“水生,你們做啥去?”
水生便道:“到下河村看戲去。”
“那有戲做呀,”有人喊,“孩他娘,趕緊的吃了飯,我們也去看戲。”
一時吃得早的人家,盡撥了船,搖動着雙槳往下河村劃去,劃過稻田,劃過蘆葦蕩,劃開了倒映在水面的天青色。
進了岸已經有不少船,下河村的戲臺臨河建的又高,不下去在船上看也行,畫面不太真切,戲聲卻聽得響亮。
戲臺下人多,香秀便沒要下去,福妞和滿倉站在高凳上望着,偶爾跑去別家的船上,剝着蘭花豆,外頭一層殼碾碎了喂魚。
聽着臺上的小生唱了段戲腔,引得人一陣叫好,各條船上的小孩也跟着喊,卻全然不懂。
只記得那蒙蒙夜色裏,在連排的漁船上跳來跳去,撞的船前的燈籠晃了又晃。
然後坐在船中央,手伸進水裏,吃着甜滋滋的麥芽糖,或是躺着,看天上有許多星子。
明明戲一點沒瞧到,聽得爹娘問,仍道:“戲好聽,下回還來。”
下回還要夏天裏來,那時就能吃水煮毛豆,剝了殼挂鈎上逗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