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輕舟已過

輕舟已過

第一部分:一個過氣女明星的故事(一)

游客太多,海風就失了海風的味道,你仔細聞,它有止汗香水在各種膚色的男男女女那豐腴的軀體上腌出的複雜氣味,有不遠處那間海鹽太妃糖店裏傳出的甜,有酸面包蛤蜊濃湯裏飄出的腥,有啤酒博物館裏透出的醇……

江輕舟就坐在這堆味道中間,食指和中指間夾着根煙,給這海邊步行街上又添了一道氣味。北緯三十七度的太陽金燦燦地灑在她臉上,一副墨鏡将臉遮了一半,她嘴角往上勾,笑眯眯的。

江輕舟長得功過分明。她知道自己怎麽笑最迷人,知道嘴角揚到哪兒最合适,知道眼神裏怎樣保有三分聰慧三分真誠四分多情,再配上那抹高挺得恰到好處的鼻梁,任誰看見她都要嘆一聲美人。可她這會兒要是摘下墨鏡,你會看到她的顴骨有點兒高,下颌骨有點兒方,是個腦子有些執拗的女人。

“因為霍夫曼兄弟撤資了……”剪着一頭金色短發的女人将這句話慢慢、婉轉地說出,蔚藍色的大眼睛中透出适時的惋惜與安慰神色,生怕對面那亞裔女人在她的話語裏崩潰似的。

江輕舟聳了聳肩,吸了口煙,吐出來,又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等那口咖啡咽下去了,依然勾着嘴角,“謝謝你告訴我,凱瑟琳。”

被喚作凱瑟琳的女人只當她輸人不輸姿态,也好,大家都體體面面,就又說了些“再有什麽好機會我一定聯系你”之類的話,站起身和江輕舟左右左“啵啵啵”親了三響,這才大步流星地走掉。

她和這位來自中國的女演員合作了六年了,還是沒太摸清她的性子,不像蘇七,沒隔着膚色沒隔着東西方文明,她就明白江輕舟那不是作态,她是真不上進。

“姐,”蘇七在她身邊坐下,“我們當初為這角色推了聖誕檔那部電影啊……”

“啊,”江輕舟應了一聲,又吸了口煙,“是啊。”

蘇七心裏有點氣,她是江輕舟的私人助理,她也要恰飯的。江輕舟當年二十四歲,在國內主演了兩部熱播劇,紅遍大江南北,突然想來美國深造了,十三年過去,國內的觀衆已經把她忘了,美國的觀衆壓根沒記住她這張臉。

在好萊塢這些年,她都演過什麽?《暮色城堡》第三季裏一個韓國餐館老板娘,珍妮·勞倫斯的成名電影《冰煲》裏的女神經病人,著名肥皂劇《紐約人》第五季裏男主回憶童年時的陰影——不茍言笑的華裔女教師……還有幾個需要用到亞裔模特的廣告……

“姐,”蘇七壓下心頭一絲火氣,眼睛看着江輕舟面前那杯冷掉的咖啡,“艾姐這兩天在洛杉矶……”她擡眼看了看江輕舟那張臉,“她會不會有辦法?……”最後那句快成耳語,消散在成群海鷗的嘶叫聲中。

江輕舟在墨鏡後将她一瞪,嘴角終于拉了下來,“你搞錯沒有?”

她是知道艾小珊來了美國的,究竟為什麽來?來多久?不詳。

畢竟她們十年沒聯系了。那天手機上跳出一行消息,她以為看錯了,反複确認四遍:你還在舊金山?

十年前她倆的最後一通對話,以江輕舟一句“我搬到舊金山了”結束。

仿佛這對話續上了,卻又隔着十年的漫漫光陰。

煙滅了,江輕舟的手指神經質地一抖,面色緩和了,“沒事兒,我再想想辦法。”

想什麽辦法?她還不太有思路,只是覺得對不住蘇七了,人家從一小姑娘時就跟着自己,如今一雙兒女都上學了,車也需要換大的了。

“這幫猶太人真是無利不起早,”江輕舟開始東拉西扯,“什麽時候好萊塢能不跟猶太人姓?從制片人到投資方,都被他們包圓了。”

“為什麽撤資啊?這次機會真是好,二戰時中國女人和猶太鋼琴師的故事,妥妥的女主啊,姐!我預感這片子肯定紅。”

江輕舟愣了愣神,“投資人嘛,總有他的考慮。”

她的眼睛不知不覺又滑到了那個對話框:

——你還在舊金山?

——對,你還在非洲?

——洛杉矶,看我爸。

——他好嗎?

——挺好的。

——那就好。

十年前她從洛杉矶搬到舊金山,跟人說受不了洛杉矶的幹燥,蘇七氣她不紮根在好萊塢搞社交,太過任性,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其實她只是不想住在有艾小珊氣味的城市。

第二部分:輕舟已過

艾小珊是個狠人。

著名華裔企業家艾世輝少年時淹沒在千千萬萬個廣東“阿飛”裏,叫阿飛(輝)的人多,但二十來歲發跡的阿飛不多。

七十年代開始,他在美國西海岸白手起家,從禮品店做到餐館,到建工材料,再到房地産,等小女兒艾小珊長到他當年發跡的年齡,他已經是駐美使領館都要單獨宴請的著名愛國華裔企業家、慈善家。

可艾小珊看不上她家那一片片的商業城,那生意早就成熟,艾世輝早把路鋪得毫無懸念。二十二歲,她聽說中南美洲海産賺錢,就帶了幾個兄弟去,将加工廠到國際物流産業一舉拿下。

二十六歲,流着艾世輝血液的艾小珊把主意打到了遙遠的非洲大地。有色金屬礦、水晶礦、磷、鉀、石油……歐洲人占了個先機,美國人也去分一杯羹,但論起掙快錢,他們好像統統不如中國人,華夏歷史多戰争,華人的基因裏有一項顯著的特長:在兩次戰争之間的短暫時期裏積聚財富。

艾小珊身體裏的這部分基因,絕對比大多數人來得濃。

就在那時,她遇到了江輕舟。

那年她二十六歲,江輕舟二十七。她回美國洛杉矶家中度假,艾世輝辦了場宴會,請來江輕舟做特邀明星。

“她是誰?”艾小珊應付着大致面熟的世伯,碰了杯,轉頭問廣東過來讀書的遠房表妹。

“Uncle Tony啊,他家好幾間家居城。”

“她。”艾小珊翻了個白眼,食指從酒杯上翹起,指了指舞臺上的江輕舟。

“哦,江輕舟,前兩年在國內好紅的明星,你不認識嗎?”

艾小珊又翻了個白眼,她哪裏認得國內的明星。只不過那女人有點漂亮。

她那時候腦子裏只轉着一個主意:怎樣瞞着家人,去非洲盤兩個礦。

那邊艾世輝帶了江輕舟過來,“這是小女艾小珊,”艾世輝提起女兒,一臉的寵溺和驕傲,“你們年紀相仿,江小姐不嫌棄的話就交個朋友吧。”

“江小姐。”艾小珊舉了舉杯。

艾世輝去別處寒暄了,只剩表妹興奮得滿臉通紅,拿出準備好的書請江輕舟簽名。

艾小珊覺得有點尴尬,想避開,垂眼瞥見那書名:《輕舟已過》。

江輕舟淡淡地笑,接過那書,打開到扉頁,“你叫什麽名字?”

“阿晨。”

江輕舟托着書寫道:親愛的阿晨……

艾小珊心裏嗤笑一聲,好假。她不喜歡這些莫名其妙不知哪裏冒出來的明星,艾世輝辦活動喜歡請一些過氣的港臺歌星影星過來美國撐場面,正當紅的他也請不動。這裏的老華僑們還活在七八十年代,仿佛時光停止了一般,抑或這些過氣明星讓他們重回蠢蠢欲動的青春時光。總之各取所需,過氣明星又找到了當年被崇拜者追捧的感覺,更重要的是還能撈一筆金。

“我好喜歡江小姐這本書,讀了三遍了!”表妹阿晨邊等江輕舟簽名,邊熱烈表白。

艾小珊又瞥了一眼那書,她還寫書?一個明星開始寫書,果然是過氣了。

江輕舟微笑着将簽好的書遞還給阿晨,“謝謝你。”又轉頭看艾小珊。

艾小珊匆匆一笑。

“艾先生一直有提你,他很為你驕傲呢。”江輕舟笑着說。

艾小珊差點翻了個白眼,忍住了,臉上是笑的,“不要被他騙了,他在家裏一直罵我。謝謝江小姐今晚來捧場,很榮幸。”艾小珊在外面講起假話也一套一套的。

“罵你什麽?”江輕舟不回應那些客套。

“哈哈哈,”艾小珊笑起來像個孩子,“罵我不安分。”

江輕舟将眉一挑。

“哦,他嫌我不留在美國幫他。”艾小珊又解釋,“不安分”這個詞容易惹人胡亂遐想。

“艾先生好像提過,你自己去墨西哥那邊闖蕩,他說的時候其實很驕傲,看出來是賞識你的。”

“他好煩人,總在背後說我。”艾小珊到底還是翻了個白眼,她奇怪,江輕舟來跟她聊了五分鐘了,一直拿艾世輝說事,她是艾世輝找來的探子嗎?

“其實我也很欣賞你,我遇到過很多很多豪門貴胄,男的女的都有,都在父母的蔭蔽下舒舒服服地活着,沒有看到你這麽上進的,更別說跑到中南美洲獨自打拼的。”

我還要去非洲呢,艾小珊心裏這麽想,嘴上卻說:“哪有那麽厲害,我們家比不得豪門,我去那邊也不算一個人了,好多朋友在幫我的。”

那晚她們沒聊很多,江輕舟很快便被影迷拉走了,兩人互留了個聯系方式。艾小珊提前離席,走前跟表妹借那本《輕舟已過》,鬼知道她怎麽回事,長這麽大她讀過的書除了課本就是財經類,表妹說這是簽了名的絕版,如果弄丢了要拿命賠,艾小珊翻了個白眼,找江輕舟簽個名很難嗎?

回去路上,艾小珊倚在後座給艾世輝發消息:你付了江輕舟多少錢?

艾世輝回:她不肯收錢,爸爸以德服人。

艾小珊不再理他,倒是納悶起來。回家洗完澡躺在床上,翻了兩頁書,差點睡着,她果然還是讀不進這些文藝兮兮的東西。

合眼前拿手機搜了搜江輕舟,原來她在大陸是很紅的,不過是前兩年的事了。艾小珊迷迷糊糊地想,江輕舟跟自己有點像,鋪好的路不走,非要另辟蹊徑,卻又不像,自己跑到哪兒都是為了掙更多的錢,為了挑戰成功獲得的爽感,江輕舟這是為了啥?

第三部分:一個過氣女明星的故事(二)

江輕舟為了啥?

十年前她去艾世輝的宴會給他捧場不收錢,十年後她肩膀一聳,将錯失國際大片女主機會這件事聳到身後去,她不稀得為此去求人,別人拿經營生意的頭腦經營愛情,她拿對待愛情的态度對待營生。

随性,随情。

江輕舟是怎麽對待愛情的?此時她正開着車南下,順利的話六小時後将到達洛杉矶。

十年前她在艾世輝的宴會上認識了艾小珊,确切說,是在宴會前一小時,艾世輝親自去接她,路上不無驕傲地談論自己的女兒艾小珊。

那會兒江輕舟想,是多飛揚跋扈的一個女子啊。

等見面的一剎,卻覺她斂着息,收得端莊合體,拿捏着恰到好處的距離感,騙過了宴會上的一衆叔伯姑姨,但沒騙過江輕舟的眼睛。明眸皓齒的艾小珊拈着酒杯,在五十來歲的世伯前乖巧一笑,笑出了大家閨秀該有的樣子,可一轉身,将一雙眼睛翻到了腦門上。

江輕舟正和艾世輝說話,将這一幕斂在眼底,笑意像染透紙背的墨汁,藏不住,便将唇角一揚,“那位就是令嫒吧?”

宴會前聽艾世輝喋喋不休了一路,比不過這一轉身的一個白眼讓江輕舟更有結識她的欲望。

江輕舟本就不是循規蹈矩的人,她紅了兩年,賺了一筆錢,那年頭大陸的電視劇演員還沒發上橫財,可也收入不菲了,她拿着那筆錢跑到美國,讀了個學位,畢業時就把錢花得七七八八了。

外人會覺得她不安分,追求刺激,怎麽會?江輕舟想,明明小時候算命先生說她命相屬水,無形而流動的水,随遇而安的水。再後來她想,自己和艾小珊都不是循規蹈矩的人,可艾小珊是火,一把火燒到空中,燒到燎原,水和火,都無邊無形,可前者随遇而安,後者彈無虛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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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輕舟在距洛杉矶一個半小時的地方停下加油,輪胎沾滿蒼黃的沙土,又到了這燥得像火一樣的地方了。她盯着汩汩震動的油嘴,嘴角在墨鏡下笑出一個諷刺的弧度,就連自己逃離而去的城市也屬水,冬季陰雨連綿,有着最冷的夏天。

——非洲也很幹燥嗎?

她倚在車門邊,給艾小珊發去這麽句沒頭沒腦的話。

——你到哪兒了?

艾小珊一如既往,忽略所有她不想回答的問題,兩人的對話常常有一股自說自話的味道。

——快了,不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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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怎麽會想起去非洲?”江輕舟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問艾小珊,她倆三天前在宴會上初識。

“啊?那邊有些機會。”艾小珊扭動着身軀,曼妙而動人。

江輕舟有些乏了,她不太喜歡這樣的場合。下午收到艾小珊消息,約她晚上來pub,當然還有別的朋友。換成任何一個人江輕舟都會拒絕,一來她不喜歡鬧哄哄的場子,二來,當天的邀約,總是缺乏誠意。可對面是艾小珊,她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她下了場子繼續啜那杯酒,艾小珊身邊聚集了男男女女,她有種魔力,仿佛她到了哪裏,便成為哪裏的中心。江輕舟有點點訝異,這裏的ABC和美國人不認識她,艾小珊取代了她,成了這裏的super star。

她輕輕皺起了眉頭,啜酒的瞬間瞟到艾小珊的側影,那曲線錯落得有些過分,一抹豐腴随着音樂的節點和身體有節奏的晃動而晃動着,江輕舟眼神一燙,收了回來,專心看着手裏的酒。

Noir de Noir的香氣貼了過來,江輕舟擡起眼,觸碰到艾小珊迷離的眸。

“你怎麽了?不想玩了嗎?”她将慵懶的聲音連同胳膊一起粘在江輕舟身上。

“啊,有點累了,沒事。”江輕舟沒去碰她,像感覺到危險的獸,酒精卻在血液中快速流轉,要占據每個細胞。

“那我送你回去。”艾小珊絲毫沒有收手的意思。

推推就就,江輕舟上了艾小珊的車,她們在後座纏綿激吻,江輕舟的眼中交錯着沉迷與錯愕,即便醉了,她也知道對方是個女人。

她卻無羞無恥地想要擁有這個女人,也想被這個女人擁有,這是她這二十七年人生裏不曾清晰過的陌生欲望。

等她們滾落在柔軟的大床上,這欲望來得排山倒海,義無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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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在訂好的酒店門前停下,交給代泊,已經是晚上九點,進洛杉矶的那一段果然堵得厲害,比預計晚了一小時。

累。江輕舟将頭發和身體洗幹淨,她知道艾小珊也許在等她,但今晚她不敢見她,不敢,許是近鄉情怯,畢竟十年沒見了,十年啊。

又或許,她這一路南下,皆是感性驅使,卻一直沒有想明白,這趟來見她,究竟是為了什麽。

這兩天究竟發生了什麽?霍夫曼兄弟撤資,導致電影失去一半預算,夭折了,她在美國“苦熬”十來年才遇到的奧斯卡最佳女主角潛力作品拍不成了,蘇七告訴她艾小珊回了洛杉矶,她不願意找艾小珊,盡管她應該出得起這四千萬美金,盡管這投資應該是穩賺不虧的。但艾小珊昨天給她發消息,說,“我想你了”,江輕舟這便上了路。

天,江輕舟在床上輕輕阖上眼,想:我都在做什麽?我想要什麽?

手機響了,江輕舟吓了一跳,拿起去看,是艾小珊。

“江輕舟,快來開門!”

“啊?”

“我在你房間門口。”

第四部分:結局

江輕舟打開門,玄關的燈很暗,照不亮這丢掉的十年光陰,太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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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江輕舟從艾小珊的床上起身,她屬水,那汪無邊無形的水拉拉扯扯了二十七年,在這天早晨彙成了一具人形,定在了艾小珊這裏。

那塵埃落定的錯覺讓江輕舟對着陽臺外風波不起的海面立地成佛,艾小珊在身後喊了她兩聲:“Honey?寶貝?”

她如夢初醒,轉回頭朝艾小珊笑。

如果時光可以定格在那個早晨,那個微笑,來一場山崩地裂的災難,将這城市淪為平地,不,人類滅絕而複始,也不失為一種完滿。

可偏偏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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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輕舟打開門的那個瞬間,想,怎麽不給自己機會好好化個妝,打扮一下,三十七歲的老姑娘再也靠不住“天生麗質”了。

“江輕舟,你很過分。”艾小珊和十年前一樣,眉峰微微一挑,皓齒輕啓,完成了一句不痛不癢的責備。

“……我怎麽了?”江輕舟沒想到,隔着十年的第一通對話是這樣的。

“要不是蘇七找我,要不是我主動發消息給你,你是不是這輩子不會再找我了?”

原來蘇七背着自己找過艾小珊,江輕舟稍一擰眉,又松開。不找,是互相的,她知道,艾小珊也知道。

“蘇七給的你房間號?”

“對呀。”艾小珊一聳肩,眼睛卻在江輕舟的眼眸裏拼命尋找什麽。

江輕舟側身将艾小珊讓進來,房間裏的光也很暗,看不清光陰在各自臉上打磨出的微妙痕跡,“你要喝點什麽嗎?”

艾小珊擺了擺手,“我想問問你那部影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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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在有什麽影片接嗎?”十年前艾小珊也是這麽問她的。

那時江輕舟在美國畢業一年了,她想先試試好萊塢有什麽機會,可能她沒想過不行。

“幹脆和我去非洲吧?”艾小珊又問。

江輕舟不以為然,她弄不清艾小珊為什麽一定要去非洲,就像大家弄不清她為什麽放棄了如日中天的事業去了美國。

但她說服不了艾小珊留下,也不想去說服,一個成年人做出一個重要的選擇,一定有其道理,她想。

她眼看着艾小珊開始緊鑼密鼓地籌劃起了非洲的生意,眼看她開始一次次往那邊飛,實地考察礦土,和潛在合作的某國企談合作,眼看她驚動了艾世輝,并在他面前立下“軍令狀”:兩年不賺翻就老老實實回美國接盤艾家的生意……

“要不要跟我去那邊?”艾小珊夾着根事後煙,裹着絲笑意,懶洋洋地問。你要說她是認真的就是認真的,你要說她在開玩笑也成。

江輕舟就這麽動搖了,她只聽出了認真,“我不會做生意,去了可能就是個廢人。”

艾小珊掐了煙轉身抱住她的腰,貪婪地吸着她身上的香氣,“誰要你去做生意了,就去做我女人不行嗎?”

江輕舟臉都開始發燙,前兩年她在國內做明星時,多少巨商富賈們想着法子要跟她吃頓飯,拐彎抹角問這意思相似的問題,可那時候她只覺得惡心,這一時刻,卻像被一柄軟糯糯的錘子擊中了心髒,她動了動身子,生怕艾小珊聽到她變速的心跳。

江輕舟開始認真了,那汪水幻化成紮紮實實的人形時她就開始認真了,但那時她還沒想過要為這份愛情放棄早前規劃的好萊塢之路。

有的人哪怕天天哭喊着愛情多重要,卻永遠将它排在安身立命的事情之後,比如說艾小珊。有些人看上去薄情寡義,卻可以輕易為了一份愛情抛棄所有,比如說江輕舟。

艾小珊明白,先把自己固好了,才能有絕佳的愛情機會,人首先要愛惜好自己。或者哪怕沒有愛情,她也能過得讓人豔羨,一日複一日的樂趣,不過是知道自己有用不盡的財富,出門有人捧,不開心有人關心,床冷了随時可以喊人來暖。愛情,投入産出比太低,弄得不好還血本無歸。

江輕舟看似感人,卻只是缺愛,也缺依賴。

而這人世間最強有力的依賴,不過是自己。這點上,艾小珊比她拎得清,艾小珊不允許自己去依賴任何人,利用可以,依賴不行。

江輕舟也開始籌劃了,要安置好跟随她的蘇七,要和凱瑟琳的經濟公司解約,要賣了三年前來洛杉矶買的這套公寓,作為僅有的一筆錢財,拿去投奔艾小珊。

艾小珊拈着杯香槟,倚在露臺的欄杆上看日落,“親愛的,我怕你後悔。”

“什麽意思?”江輕舟看向她,落日将艾小珊的眼眸染上了一層金色,更加奪目。

“你放棄這麽多,将來倘若我倆分開,”艾小珊的面孔籠了層失落,“你會後悔,我更會不安。”

江輕舟的面色也沉了下來,“愛情和所有的事情一樣,沒有保險,只不過是我的選擇。”

“需要我給你一個保險嗎?”

“你要跪地起誓了嗎?”江輕舟重又笑起來。

艾小珊搖搖頭,“誓言這種東西,你信嗎?”頓了頓,“如果有那麽一天,你需要什麽補償?”

“什麽?”

“我想你現在開個價,我們談好。”

江輕舟的臉像夏日暴雨過後的天際,瞬息萬變,半晌,“你說錢?”

“一個條件吧,我覺得物質是最實打實的保障,我們談好了,你我都心安。”

江輕舟轉身要走,艾小珊拉住她,“親愛的,我們都是奔三的人了,不要拒絕物質。”

艾小珊不明白,剛才那一瞬,江輕舟心頭泛起了一絲曾經對着那些巨商富賈們有過的惡心感覺,但只那麽一瞬,便被深深的難過代替。

“珊,為什麽選了我陪你?”

“因為愛你。”

那天兩人不歡而散,三天後的夜晚艾小珊醉醺醺地爬出座駕,去敲江輕舟的門。

驚心動魄的熱戀,沒有什麽郁結是一次最為原始的談判不能解決的,如果不行,就兩次,三次……

“為什麽愛我還要談錢?”江輕舟将艾小珊的雙手壓住,咬牙切齒地問。

“不沖突……兩者不沖突,”艾小珊一雙盈盈秋水中映了火,阖上了,喃喃回道,“求個安心。”

江輕舟的怒氣洩了,“珊,你是怕自己離開我嗎?”

“都怕,我離開你,你離開我,結局都是一樣的。”

江輕舟喉頭一滑,“到時你投資給我拍部片子吧。”

“嗯?”

“如果分開,你還想補償我什麽,就投資為我拍一部片子,讓我重出江湖吧。”

“好,多少錢的預算?”

江輕舟胸中一悶,“是部片子就行,随意。”

————————

艾小珊看着沙發上端坐着的未施脂粉的江輕舟,只覺她的美有增無減。

“你看你,和十年前一樣,提到這些就變臉,”她說得譏诮,“十年都沒讓你現實點嗎?”

“我挺現實啊。”

“自以為。”

“十年沒見,你是來跟我吵架的?”

“我是來幫你的。”

“十年前我沒接受的事,今天你覺得可以了?”

“十年前你堅持的是愛情的純淨,今天你要接受的是一個投資人的資本注入。”

“四千萬美金,我不談條件。”

艾小珊“咯咯”笑了起來,“我還沒想好。”

江輕舟挑眉看她,“那你是來笑話我?”

艾小珊走到她面前,蹲下身,“那你來洛杉矶是為什麽?一個人悄悄來度假?”

江輕舟的心猛地一縮,她看着艾小珊仰起的臉,被她壓了十年的狂瀾就要噴薄而出,她的臉燥熱起來,嘴唇微微開啓,出了口氣,又壓下去,“來看看你。”她的聲音有些喑啞。

艾小珊的眼中蒙上一層柔情,低頭抓住她的手,将自己的臉輕輕放在上面。

江輕舟手指僵硬了一瞬,慢慢舒展。

若說十年前是她最終拒絕了艾小珊,也不夠精确,她是豁得出去的,艾小珊要安心,她便張口談好條件給她安心。可她發現,艾小珊安不了心。

艾小珊這團彈無虛發的火,只燒在她能把控的地方,比如說事業,愛情這東西,終究讓她怯懦。

二十六歲的艾小珊懼怕和一個人綁定的依賴感,她以為“談好價錢”就将它把控在手了,可談好了,她還是不敢接受。

原來那句“你來非洲陪我”終究是個美好的願望,如果對方不是江輕舟,而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小姑娘,那一切好辦。江輕舟擁有越多,艾小珊背負越多。

如今艾小珊重新來到江輕舟面前,将那張溫熱的臉貼在她手掌上,江輕舟擡起另一只手,慢慢落在她那頭柔順的秀發上,輕輕撫摸。

“我是不是有了白頭發?”艾小珊問。

江輕舟喉頭一哽,搖搖頭,“沒有,跟我上次見到你時一樣。”

艾小珊吻着江輕舟的手心,擡頭圈住她的頸,吻她。

記憶中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溫度,熟悉的身體。

像丢失了彼此十年,再重逢,瘋狂索要。

她們在被南加州陽光照得金燦燦的小陽臺上吃早餐,艾小珊半濕着頭發,裹着江輕舟的絲質睡袍,露出半壁□□。

“親愛的,你很想演那個片子?”

“啊?”江輕舟一下子竟沒反應過來她在說哪部,想了想,“哦,有這機會就演,沒了就等下個機會吧。”

“我可以投資。”

江輕舟擡眸,正要說什麽,艾小珊阻止了她,“你聽我說,我想讓你自己制作一部影片,不用看別人的臉色,也不用演別人的劇本,你挑你自己最想做的故事,演你自己最想演的角色,怎麽樣?”

江輕舟的神色凝了一秒,心中交織起百感千言,自己做影片,自己做導演,自己主演,這大概是一個演員登峰造極的夢想,可是,這offer和十年前那宗“交易”不謀而合,當年她要的就是艾小珊投資給她拍部片子……

“你不用有壓力,我投個小成本影片,一千萬美金,你看怎麽樣?如果你想拍你的書,《輕舟已過》的故事,也挺合适。”

江輕舟眉梢一顫,初識時那個姑娘手中擎着那本書讓自己簽名,艾小珊都放在心裏。

不用擔心票房,你想怎麽拍就怎麽拍,想去哪個國家拍就去哪個國家拍。”

“為什麽?”江輕舟問。

艾小珊愣了愣,“我想你開心。”

“就這樣?”

“嗯,你就當玩一票吧,”艾小珊攪着面前的咖啡,“其實我可以養你的。”

江輕舟點了根煙,有種熟悉的不适感又在心中某個角落暗戳戳冒出來,“你還回非洲嗎?”

“那邊慢慢收了吧,以後還是要回美國的,非洲只是個撈金的地方。”

江輕舟吸了口煙,“是我這十年庸庸碌碌,毫無成就,讓你重提包養我無壓力嗎?”她揚起唇角,将這句話講成玩笑。

艾小珊眼中什麽東西一閃,“怎麽會?你是個優秀的演員,我一直都知道,也別說‘包養’這個詞,它和‘養’不一樣。”

江輕舟笑了起來,“就我跑過的那些龍套,怎麽讓你看出我是個優秀演員的?”

“我在非洲無聊時刷了你以前在大陸拍的電視劇,挺喜歡的。”

“還要吃那點老本,”江輕舟将煙灰彈掉,“十幾年前的演技,”她說着做了個鬼臉,“不能看,土。”

“你考慮考慮吧。”

江輕舟在洛杉矶待了一周,和艾小珊膩在一起,至于那些事情——要不要接受艾小珊的offer,投資和養她——她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就像都忘了一樣。

一周後那天傍晚,艾小珊出門見個生意夥伴回來,發現江輕舟的行李都不見了,枕頭上擱着封手寫信:

珊,

我先回舊金山了,勿念。這一周很開心,謝謝你。

輕舟

艾小珊在床邊的毯子上坐了半晌,她知道,江輕舟又走了。

江輕舟看着公路上卷起的黃沙,想,艾小珊總是算不對題,自己現在是比十年前更失敗,但背負的東西反而更多了,例如一個中年女人的尊嚴。也不是不能退,但功成而退,和落荒而逃,始終不同。這一次,艾小珊恐怕更不能安心。

艾小珊走到陽臺上,點了根煙,站在江輕舟早晨站過的地方,看樓下街道上漂亮的店鋪招牌和推嬰兒車的行人。

也許再等十年吧,她想,再過個十年,不知又是怎樣的光景。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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