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謝謝你的愛
謝謝你的愛
劉德華的那首《謝謝你的愛》風靡全國的時候,簡寧大抵還在小學裏算着加減乘除,如今二十多年過去,在曼哈頓這間滿是落地窗的辦公室裏,她卻不合時宜地翻出這首以往都未曾完整聽過一遍的歌曲,單曲循環了五個小時。
不知為何,老歌的歌詞總是能那樣恰到好處地熨帖情緒,比如這句“在人多時候最沉默,笑容也寂寞”,好像難過到一定境界便會流不出眼淚,轉過頭,窗外是靜靜流淌的哈德遜河,和一片晚到的旖旎春光。
這場突襲的悲怆情緒源自昨夜的一封電郵,郵件上說,很高興能夠與貴公司再度合作,也希望你在那邊一切安好。
發郵件的女孩叫柯純,郵件是從CTR上海分部的工作郵箱發來,自己所在的公司終于整頓好乾坤,再次進軍上海,只是自己這次已經申請了留守總部。簡寧注意到,簽名處柯純的title已變成了Senior Consultant及Partner,她知道,柯純正在一步步向自己的目标邁進,而且已經小有成果。
收回目光,一封打着紅色嘆號的郵件躍入,發件人是大Boss,簡寧将音樂暫停,浏覽了一遍內容,按下免提打給門外的助理崔西,對方立即抓起電話:“Yes Ma’am!”
大腦突然一陣短路,怎麽都想不起找崔西是為何事,“……對不起,我再打給你。”說完便挂了電話。
玻璃門外什麽東西在那晃啊晃的,擡頭一看,是崔西,揮舞着雙臂,滿臉的關懷,見簡寧看到她,這才笑了,臉上的褶子跟着加深,一邊誇張地打手勢一邊做唇語:要咖啡嗎?
崔西知道,自己這位上司每天要靠3-4杯咖啡維持清醒高效。
簡寧笑了笑,搖了搖頭。
兩年前簡寧所在的這家大型上市公司進駐中國上海,大Boss欽點簡寧過去做中國區總經理,當然了,這是有商有量的事情,如果不願意,可以拒絕,無後果。
很多時候,大家會覺得多個選擇多條路,但其實,對于大多凡人來說,只給你一條路會走得更容易。
被外派回國做高管,享受美國人外派去華的待遇,漲年薪,公司安排置家、住宿、出行……再加上回到祖國,吃喝順口,和家人、朋友又離得近,外派期滿後資本滿滿,繼續留在中國還是回美國本部,主動權基本還是抓在自己手中……這一切,恐怕是很多在美領薪水的華人的夢想。
然而到了簡寧這兒卻不這麽容易,因為她不鹹不淡相處兩年的男友邁克剛剛向她求婚。走,即意味着拒絕邁克,留,即意味着拒絕升遷。一邊是組建家庭,一邊是事業成就。
天秤的兩頭,此刻剛剛平衡,只差一個砝碼決出勝負。
中國人的中庸有時可以實踐為,兩邊好處都沾些,兩邊壞處也都承受些。簡寧和邁克及大Boss分別談了談,邁克那邊,問他可不可以接受暫時的兩地分居,将婚期推遲兩年;大Boss那邊,問他可不可以先簽兩年的外派合同,而不是五年。
幸運的是,思慮良久後,兩邊的答複都是可以。
于是她便着手中國分公司的組建,一切得從零開始,她是公司唯一會說中文的人,于是就連一些瑣碎的事情也落到她的頭上,比如說辦公樓選址,比如說和聘請的香港律師團合作、簽署文件。
這是一家百年跨國公司,上一次組建歐洲分公司時已是近五十年前的事情,五十年後再進駐中國,已經沒有有經驗的同事幫助她,很多事情,要跟律師跟會計師現學。
CTR是世界領先的四大會計師事務所中的一家,當時被雇傭負責分公司的一切稅務問題,企業稅,包括外派員工的個人稅。
企業稅這一塊,CTR有一個團隊負責,而包括簡寧在內的三個外派美國員工的個人稅務,則由當時剛入行兩三年的柯純負責。
第一次的接觸是一次電話會議,紐約的早八點,上海的晚八點,紐約的會議室坐着八、九個人,要去中國常駐的三位,另外還有總公司的CFO、財務部兩位其他高管,公司專門負責企業發展策劃的兩三位。
上海那邊,由于負責企業稅務的團隊已和他們多次溝通過,就只讓柯純和她的主管參加這個會議。
先是簡單的介紹,打招呼,很快切入正題,這次會議的主題是了解并确認三點內容:三位外派人員究竟該不該簽署服務合同,薪水從總公司和分公司領取的利弊,以及每年在中國停留多少天能達到最大程度地給大家省去個人所得稅。
對方的準備可以看出很是充分,先是大體介紹了一下規則,然後給出三種配方公式,對方一直在陳述,簡寧的眉頭深深鎖起,到忍無可忍,終于開腔:“對不起打擾一下,柯小姐,您的陳述從開始到現在用了不下于二十個‘可能’、‘應該是’、‘我想’,請問這些是您表示委婉的一種方式,還是您真的不确定?”
對方一時語塞,紐約會場有些人的臉上已經挂上了心照不宣的笑,他們知道,簡寧平素裏最痛恨的便是在職場中用這些模棱兩可的詞,是就是,不确定就說不确定,搞清楚了再來說,搞不好就是上百萬上千萬美元的事情,你提供一則模棱兩可的信息,別人到底是該拿它作數還是不作數?
原本準備充足的陳述,被簡寧的這個問題問出後便失去了原有的厚實,柯純那在充足準備基礎上建立起的自信也被擊破,整個後半場磕磕巴巴,不歡而散。
下午,簡寧收到柯純的一封郵件,很長,是對當天會議陳述的修改,另外還很誠懇地對簡寧的建議表示感謝,說她學到了很多東西。那是下午兩點,上海的淩晨兩點,也就是說,散會後柯純沒有睡覺,把這份陳述修改了出來。
兩周後,簡寧一行幾人飛到了上海,這次出差兩周,任務有兩個:和中介确定辦公樓;與CTR見面開會。
CTR上海分部隆重接待了簡寧一行人,會計師事務所最喜歡這種外來設立公司的、對當地情況不了解需要依靠它的、一切依法辦事不去鑽空子的國際集團。
當簡寧踩着高跟鞋,身着合體時尚套裝,帶着精致自然的妝容走進會場時,在場的人都驚了一瞬。柯純第一次電話會議被她下馬威的事情,CTR這一個團隊都知道,大家都覺得這一定是個人到更年期、醜胖、長期欲求不滿的悍婦。
說白了人就是視覺動物,當大家看到年輕、美麗、有一頭優雅長發的簡寧進場時,對悍婦的好感度值迅速從負90變成了正90,輪到簡寧作自我介紹,那溫和地一笑,直沖正100。
簡寧這時對那個叫柯純的女孩子有着一絲格外的好奇和關注,原因大抵兩點:一,自己的個人稅務将由她打點;二,這個女孩子玩命地認真與用功,是她喜歡的員工類型。
柯純有些蒼白,長至頸部的發,長長的睫毛,內雙的狹長眼睛,說話時那眼睛眨呀眨的,裏面滿是真誠和一絲與年齡不符的穩重。
中午大家一起吃了頓商務餐,柯純坐在簡寧身邊,她給簡寧斟茶,“簡經理,您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呢。”
簡寧挑起一側眉,“無論是更好還是更壞,似乎都不是很妙。”
柯純蒼白的臉頓時染上一層粉紅,“沒,沒什麽好壞之分,只是不一樣的類型……”
簡寧笑了笑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她大概知道柯純指什麽。
回到美國後,她倆的郵件交往有些頻繁起來,原本助理崔西就可以回的一些郵件,簡寧會親自去回複,她對自己說,這個女孩子很認真很用勁,該以這種方式給她鼓勵。
再次出差到上海是一個月之後,創立分公司,如果一切按法律程序來辦,是一個相當冗長繁複的過程,拿到法人證和經營許可證只是萬裏長征的第一步,還要建立經營模式,維護客戶關系,招兵買馬,和總部不斷溝通、變通計劃……由此,在一切穩妥移居上海之前,簡寧需要一次又一次地出差過去。
第二次見到柯純又是會議,當天晚上CTR正式宴請簡寧一行美國人,中國人做生意還是要酒桌上談交情,會議室太過冰冷。
簡寧不習慣這樣的場合,而CTR的人偏又喜歡變着法兒讓她喝,以她的量,即便是別人三杯她一杯,也走不出這包間的門了,柯純居然就站出來幫她擋酒,搞得大家莫名其妙,有種被自己人出賣的感覺。
散了席CTR安排了房車送簡寧他們回酒店,簡寧有些暈乎,眼看她是美國來的幾人中唯一的女人,CTR的同事便說辛苦柯純照顧一下簡經理吧,柯純欣然應允。
一路上簡寧有些想睡,暈暈乎乎的,便靠在柯純肩上,可卻越睡越清醒,換個姿勢轉過身倚靠在一側座椅上,柯純轉頭看她,依舊是閉着眼睛,像是睡熟了。
到了酒店,簡寧睜開眼,她說她酒醒了,謝謝柯純的照顧,這便自己走進了大堂。
難得的周末要到了,好容易将時差覺睡颠倒過來一些,終于可以放松一下自己。收到柯純一封郵件,問她周六幹嘛,簡寧順水推舟,沒什麽計劃,想玩玩上海。
柯純說這個容易,我就是本地人,要是沒有人約好明天帶你玩吧,從早點開始。
于是簡寧放棄五星級酒店的早餐,每天吃已然膩味,跟着柯純從生煎饅頭和蟹粉小籠開始,将上海玩了一天地道。
再後來她們便不只是在郵件上談工作,她們加了各自的Skype,簡寧回到紐約,從早晨進辦公室到中午的這段時間,常常會有事沒事地和柯純聊上兩句,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柯純不再稱呼她“簡經理”,事實上她不再稱呼她,有什麽話就直接打出來。
回美兩周後,柯純常常問的一個問題便是,你什麽時候回來上海啊?
簡寧開始積極計劃這件事,并且将出差時間計劃得久一些,原本兩周可以做完的事情,她會計劃個兩周半這樣子,她有些想念上海早晨的空氣中那種接地氣的油炸早點的味道,和紐約的味道不同。
再到上海,她有時會和柯純約了一起吃早點,很奇怪,她就是對這裏的早點情有獨鐘,還跟着柯純嘗試北方的煎餅果子、燒餅油條,她都吃得津津有味,覺得比五星級酒店的早餐可口許多。
這天晚上在酒店的行政酒廊,邊和同事聊公務邊品點酒廊提供的精美小食,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柯純通過skype發來一條消息:今天我生日,一個人在KTV,你要不要來?
看完繼續和同事有一句沒一句地談公務,突然就說,你們慢聊吧,有點事先回房了。
出了酒廊直接打車去柯純說的那個KTV,進了包間,柯純已經喝得醉熏,好好的一首《如果的事》讓她唱得像嘶吼。
簡寧什麽都沒說,聽她唱完,拉過她的麥關上,“我送你回去吧。”
“我喜歡你。”
簡寧愣了一下,拉起她,“快回去吧。”
柯純讓她拉着,那股沖勁跟随酒精一起撞擊她的每根毛細血管,簡寧沒有回答她,可她的心卻要從胸膛跳蹦出來,她感到那不是一種斬釘截鐵的拒絕。
簡寧叫了輛車把她送回住的地方,那是一個單身女孩子的小小公寓,扶着她讓她躺在沙發上,給她倒了杯水,她覺得自己該走了。
“簡寧,”柯純在沙發上呢喃,“知道嗎,其實我并不想一輩子窩在CTR給他們打工,我要在這裏積攢經驗,建立人脈,将來我要創建自己的CTR。”
“嗯,想法很好。”
“可不知什麽時候,我就會偷偷地想,如果我的未來有你,該多好。”
簡寧垂下眸,一時不知如何接話,她想到自己的未婚夫,想到很多東西,眼前的這個女子很美好,可終究是路邊的風景吧。
“柯純,我……很感激,但是……”她沒有再繼續下去,但是什麽?她也沒有想好怎麽說。
“你不喜歡我嗎?”
簡寧不再接話,怕一說話洩露自己心思,而要她撒謊,她又不想。
“你早點休息吧,我回去了。哦,對了,生日快樂。”說完便起身走出門去,留下柯純一人窩在沙發裏,說不清是該流淚還是該慶幸,慶幸自己說了出來,慶幸她沒有罵自己變态。
表白了的人若是沒有被潑一盆冰水,便會不斷再試探和努力。柯純過了這晚,覺得可以光明正大地對簡寧訴說自己的心事,也是一件幸事。
而簡寧雖然沒有正面給過她肯定的态度,她的天秤一頭卻在微微傾斜了,可是面對自己對未婚夫的承諾,她不知該如何自處。職場上果斷有魄力的她,這會兒卻左右為難。至于态度上,和未婚夫的事情處理妥當之前,她不想給柯純半點承諾。
就在這個檔口,北美經融危機爆發了。公司要保住當前的攤子都有些費勁,更別提進軍中國,就這樣,分公司夭折在襁褓中。
簡寧得到撤資回美的最終決定時,人還在上海,之前有風聲,只是大家都不知道這所謂的金融風暴到底刮不刮得起來。直到大Boss的一封給全體員工的郵件進來,看完郵件,她整個人坐在桌前呆住,坐成了一座石像。
她的機票訂在一周後,她有一周時間結束這裏的一切,工作的,私人的。
大抵她也是凡人,上帝決定斬斷一條路,讓她走得不那麽糾結。
她約了柯純,因為她不想柯純從同事那裏得到這個消息,此刻,她能為她做的,也許只有這個。
她們在淮海路一家叫“時間煮雨”的咖啡吧裏,柯純哭成了輸給時間輸給空間的一場雨。
走出咖啡吧時,已是華燈初上,想起柯純剛才的話:“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一次,你喜歡我?”
簡寧的眼淚終于沒有再守住,在臉上肆意橫流。
她終究沒有親口說一句她喜歡她。
不能說,不可說。
說了,便是傷害。
你沒聽過,便更容易走出去。
你該快快樂樂,簡簡單單,将我遺忘。
你值得擁有更純粹美好的愛情。
遺恨和傷痛,我會承擔。
是不敢不想不應該,再謝謝你的愛。
在萬丈紅塵中,再找個人愛我。
(謹以此文獻給天下所有未能成眷屬的有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