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騾(上)
騾(上)
你想了解羅依,不那麽容易,你從每個角度看她都不一樣。
可這又不是她故意的,她被造就成了那樣,實在不是她的本意,不信你看看她的故事。
羅依十二歲來的月經,這事發生前一周,她叫了一幫女同學來家裏玩,晚上母親下班回到家,去了趟衛生間,出來就問她,誰扔了個髒衛生巾在簍子裏,羅依說張小靜吧,母親說,不知害臊,這種東西換在別人家裏,髒死了。
等那天下午她一個人在家看電視,那陌生的熱流穿過人類母體最原始的通道,不留情面地湧出來,她一次次地去衛生間确認,她怕極了,也羞極了,直到她不得不偷了母親一片衛生巾,笨拙地貼在自己內褲上,電視上在放香港電影《青蛇》,一青一白兩條蛇極盡纏綿,羅依哭了,從此自己也“髒死了”,邊哭邊安慰自己,電視上自己喜歡的女明星,也應該是髒的。
小學時羅依和表妹一起看電視劇,母親在一旁午睡,表妹說,你看這女的,肯定喜歡這男的,羅依吓得臉白了,瞥了一眼旁邊的母親,見她果然睜開眼,呵斥道:“小孩子說什麽呢?不知道羞嗎?”
晚上舅媽來接表妹,母親讓她好好教育女兒,小孩子家家張口就是“喜歡喜歡”的,不知羞恥,舅媽年歲輕,不好頂撞,只讪笑着,答應以後好好教育女兒。
高一暑假羅依去小店租外國電影看,母親見她拿回來幾部外國片,警惕而狐疑地盤問,羅依說不出個所以然,她只是覺得好萊塢的電影挺好看,外國女人也挺好看,她将碟片推進DVD,母親在一旁坐下,要監視她租來了什麽髒東西,她好死不死地放進了莎朗斯通的《本能》,屏幕上裸露的□□像十二歲的那股熱流,不留情面地湧出,母親像在犯罪現場捉了現行,像那裸體竟是羅依演的一樣:你能看這種片子嗎?知不知道羞恥?
羅依得了這感知:愛情是讓人羞恥的事,性和犯罪差不多,月經是髒東西,讓女孩變髒。
這感知後來要經過很多很多年,經歷很多個男人女人,才得以扭轉過來。
羅依唯一的姑姑今年六十有一了,五十年代末北方農村出身的女人,卻沒有穿着兒媳從某寶淘來的“婆婆很喜歡”的粗呢短大衣在家做飯帶孫子,沒有,羅依的姑姑窮還是窮的,但這會兒正跟她第X個男人的兒子在浙江某小城市守着間小鞋店。她結過兩次婚,睡過四到六個男人,每天要抽一包煙。
姑姑的兩個兒子都是跟第一任丈夫生的,那時候姑姑大概是真心想好好過日子,想跟那男人過到頭的。男人在第二個兒子出生後一年上吊了,因為欠了一屁股賭債沒法還,具體欠了有一百四十七元六角五分。七十年代的農村男子活得簡單,他們不用進城打工,一輩子只做這麽幾件事:種地、喝酒、賭、睡婆娘。其他的活動都是節外生枝,比如喝大了打群架,比如睡錯了別人婆娘打群架,比如插秧時多插了鄰居一分地打群架,比如賭輸了借了高利貸還不起去尋死。
關于姑姑的生平事跡,羅依都是打小從父母吵架的話裏零零星星聽來的,今兒聽一嘴,明兒聽一篇,自己再梳理梳理。她很多年後再想,覺得最帶勁的是姑姑的第二個男人,一個鐵道上拉信號燈的男人,據說姑姑當時撇下了兩個兒子,跑去那光棍在鐵軌邊的小宿舍跟他過,二十來歲的寡婦和血氣方剛的光棍,過了大半年,散了。
老羅家人,自私,貧窮,差勁。
“你們老羅家人,又窮又自私,個個差勁!”這是羅依的母親和父親吵架甚至動手時必然要講的結論,“差勁”是她咬牙切齒講出來的,就是人品差、私生活亂七八糟的意思,而母親講到這個詞時,自然是連帶羅依的姑姑一起罵的。
可在羅依看來,母親對姑姑的恨意,從根本上說不在于姑姑九十年代初向羅依家借了一千塊錢一直不還,羅依覺得,母親恨她是個想幹嘛就幹嘛的女人。
這恨意綿延到羅依的父親身上,甚至綿延到羅依身上,羅依向來習慣于母親的打罵,她和父親一樣,麻麻木木的,晚上被打一頓睡一覺起來也就不想了,但她這輩子卻記得母親罵她的那麽一句話,高一時她追同年級一個男老師被發現,母親被分管校長找去談話,回來後說:“你和你姑一樣,差勁。”
這可太傷人了,羅依打小跟着母親一道兒鄙視她的父親,鄙視老羅家人,她一直覺得自己該跟着母親姓馬,她是馬家人,她的身體裏應該沒有老羅家的血,就算有也洗幹淨了,可不是嗎?爺爺早在六十年代就被人打死了,奶奶也在自己很小時病逝了,父親“嫁”來了這個四川小城市,自己和老羅家早就沒瓜葛。可那一刻,自己卻被重新定了性,變成了老羅家的一員,一個差勁的人。
羅依的母親恨自己男人沒本事,從婚後兩年頭腦開始清醒時就恨,一直恨到現在,恨了三十年也沒離婚。其實她該慶幸。長成老羅家那樣的人胚子,有着老羅家那樣的情種基因,這男人要是還有本事,哪會守着她?
男人不比女人,羅依的父親不比羅依的姑姑,他這輩子,風流只在自己的白日夢裏。
結婚時母親去找她自己的父親,說給女婿安排安排工作,第一站安排到了市委辦公室做秘書。這職位,別人心知肚明,做好了就是将來的人民父母官,羅依的父親做了兩個月,說自己做不來,□□也找他老丈人委婉談心,大意就是,您家女婿,站出來人模人樣,可肚裏實在沒墨水,提都提不起來,性格也粗糙,不懂得人情世故。
後來羅依的父親幹過國營食品廠工人,幹過景區售票員,最後回到了政府大院兒,給領導開車。
得虧那位領導不止一個司機,也不愛跟手下計較,不然能被他氣死。
北方來的男子,高高瘦瘦,操着一口近似普通話的北方話,看上去老實又腼腆,跟着領導出出進進,在四川小城裏,不熟悉他的人都覺得這小夥子一表人才,一表人才的小夥子總體來說一身正氣,但壞就壞在他那雙含情目,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那雙眼睛往大姑娘小媳婦臉上一掃,對方多要臉一紅,低了頭去撿東西。
羅依讀到初二,父親帶了個年輕女孩回家吃飯,打電話叫羅依媽多燒幾個菜。女孩子是領導們常去的那家小酒店裏的服務員,從農村來小城裏打工,苗苗條條溫溫柔柔的,來了家裏,給羅依買了兩大袋零食,嘴甜得很,管羅依母親叫嫂嫂,對羅依父親一口一個“羅大鍋”。
羅大嫂也客客氣氣,一言一行皆是大家風範,可吃完飯送走女孩她就發飙了,吵得天翻地覆,叫來了娘家弟弟,揚言要離婚。那天晚上舅舅和舅媽在羅依房間裏,勸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母親,舅媽說,想想羅依,你們離婚她怎麽辦?母親說羅依肯定跟我。
羅依則坐在陽臺上給自己重新取名字,她開心得很,終于不用再姓羅了,終于不用再叫羅依了,她要當老馬家的人,名副其實的馬家人,那該叫馬什麽呢?嗯,得翻一翻唐詩宋詞,這回一定得取個大家閨秀的名字才行。
過了一周,離婚的事不了了之了,羅依貼着牆角走到母親身邊,小聲問她,婚還離嗎?母親犀利地看了她一眼:“你想我們離婚是不是?要不是有你,早離了。”
羅依失望了很久,不為母親埋怨她的那句話,只為自己想了一周的那個好名字派不上用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