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騾(下)
騾(下)
你看,她的根應該在北方某個農村,那裏有荒蕪的墳茔,彪悍的民風,和永遠也富不起來的命運,她還有個不守婦道的姑姑和一個無知無識的父親。
可似乎,這些母親眼裏口中“差勁”的人,活得都比她自己快活。
她不光自己不快活,還要防止羅依活成一個不守婦道、無知無識的快活的人。
她給她瘋狂灌輸羞恥觀,她讓她學琴棋書畫,讓她讀研,讓她讀博,她要把上好的馬鞍裝在一只騾子身上。
博士畢業的羅依除了教書,再無其他本事。
母親猜不到羅依的第一次給了誰,被給的那個人也沒猜到。
羅依從高中時開始談戀愛,那會兒還是跟男的。她談了兩個,但關系越親密,她越覺得在犯罪,她怕,她惡心,她覺得男人一旦脫下僞裝就像牲口,□□那裏發硬的那一塊就是牲口的證明。
大二時遇到一個大她三歲的男人,男人是醫學生,剛畢業在醫院實習,羅依對他着了迷,甚至可以排斥那層深深的害怕和惡心去接納他,她想跟這男人結婚。
既然想結婚,那就獻給他吧,她痛到懷疑人生,卻沒有出血,早晨她拿紙擦,血都在紙巾上,她嘀咕了一聲:果然是有血的。男人精神了:給我看看。
羅依覺得有病吧,這麽惡心的東西也要看,轉身扔進馬桶裏沖了。她一直都沒反應過來,如果當時給他看了,兩個月後他就不會找來各種理由跟她分手。
也幸好沒給他看。
男人并不都惡心,只是她不幸遇到了這麽個男人,結束了她這輩子和男人的戀愛史。
“羞恥”其實是兩個字,一個是“羞”,另一個是“恥”,從此以後羅依再也不羞了,只剩下深深的“恥”,覺得自己髒,賤,可恥,也在醉酒後和別的男人發生過關系,兩次。某個夜裏她的耳邊突然傳來高中時母親見完校長後對她說的那句話:你和你姑一樣,差勁。
她笑了,在闌珊的夜色裏笑得媚眼如絲。
羅依的心像被打穿的靶子,擋不住風,卻因為那個透風的洞,再也不會被吹倒了。
她的第一個女人就像一陣狂風,趁虛而入。要不是申請這個博士面試,她怎麽會知道兒子快上初中的周教授愛女色呢?
羅依躺在周教授的床上笑,她想,母親一定不會想到,高知高識的人也可以不守婦道,也可以不知羞恥,也可以差勁得很。
她和生命中的第一個女人周教授順利完成了一場交易,她考上了博士,周教授滿足了那一階段對女人的欲望。羅依抱着幾本書,穿着連衣長裙,大家閨秀一般走在校園裏,好像根本沒被周教授睡過,沒跟幾個男人睡過,好像不知道這身份是交易來的一樣。
她也不是裝的,就像她父親能毫無顧忌地将那個小服務員帶回家吃飯,還讓羅依母親多燒幾個菜一樣,老羅家人本沒有什麽羞恥感,極其自私,他們做壞事做得無知無覺。
羅依的母親操縱了大半輩子,卻操縱不了女兒的婚姻,這在她仿佛是最失敗的事,仿佛比自己失敗的婚姻還要失敗。她怎麽知道,羅依這些年過得差勁又快活,博士三年,經歷了周教授,又經歷了酒吧裏遇到的一個帥氣美國姑娘,最後又跟研一的悶騷學妹分了手。
羅依不想再待在四川了,她南下深圳,在那裏謀到了一份大學的教職,這回倒沒用交易。
這裏可太讓人快活了,沒有老羅家,沒有母親,甚至沒有人管她是不是差勁,談過幾個人,是男是女。
小時候母親拼命給她套上的馬鞍還是有點用的,她白天教書,晚上去一家高級會所彈鋼琴,一個月下來彈琴掙的錢是大學工資的兩倍,她過得滋潤起來,也遇到了出入會所的藝術家譚小姐。
藝術家譚小姐毫不掩飾自己的性向,往鋼琴前一站,羅依拿他父親那雙含情目在她臉上那麽一掃,譚小姐就對她展開了瘋狂的追求。
羅依給譚小姐的驚喜一層又一層,原來她也喜歡女人,原來她白天是大學講師,這可太酷了。直到她發現,羅依充滿了自厭。
她厭惡自己的名字、出身、學歷、月經、身體……厭惡自己的一切。
譚小姐擁着她坐在自家床上,輕輕褪去她的衣衫,等她伸手到羅依身後解文胸扣,羅依掙紮着坐起來要關燈。
燈也不亮,朦胧的暖色光線從床頭照過來,譚小姐輕輕抓住她的兩只手:你看,你的身體多美,留些光線讓我欣賞。
她的唇從羅依身體上高高低低地掠過,認真而溫柔,羅依一開始像在受刑,拿手緊緊蒙住自己的臉,可漸漸松了,眼神也迷離了。
從此之後,譚小姐每天都要告訴羅依,她有多美好,用手,用唇,用畫筆。有天晚上羅依坐在浴室的臺子上和譚小姐接吻,頭一偏,看到鏡子裏的自己,眼神裏滿是羞怯。
她終于找回“羞”的感覺了。
在深圳兩年,和譚小姐緣來緣盡。有天羅依收到父親一個消息,讓她給家裏打個電話。她的心“咯噔”一下。
誰知道膽囊管還能生出癌症,母親的病被查出來時,已經擴散了,醫生跟家屬說,最多還有半年吧。
羅依請了個假,飛回那座四川小城。
母親靠在病床上,剛做了個膽囊摘除手術,大家告訴她是膽結石,長滿了,沒膽汁了,要切除。羅依見她臉色黃黃的,兩鬓都白透了,很久沒有染頭發了吧。
就這樣,她還不忘數落老羅家父女倆,說羅依父親淨做他自己喜歡吃的飯菜給她送來,自私,說羅依野在深圳,那種燈紅酒綠的地方,能有什麽好的,男朋友也不見談,婚也不結,說她跟她姑一樣,這輩子就不能有個安定的家。
羅依在床頭給她剝桔子,聽了這話,也不惱了,也不恥了,她心裏靜靜的,柔柔的,媽,羅依這麽叫了一聲,我啊,比姑姑強多了,你看我,到底身上流着老馬家的血不是?女博士,名牌大學講師,琴棋書畫樣樣皆通,哪能像我姑那樣?你啊,就別再操心了。
母親看着她,看了好一會兒,嘆了口氣,沒再接話。
那天晚上羅依回家裏拿毯子,準備去醫院陪夜,她站在那間久違的簡陋的閨房裏,床還是那個單人木板床,衣櫥還是老舊的黃色木頭櫥,她站在衣櫥的穿衣鏡前,看着自己,看着自己的少女時代,看着自己的童年。她伸手解開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脫去,直到赤裸着身體,像她剛來到人世時那樣。
她想,自己身上怕是終究沒有幾滴老馬家的血,有的不過一套不錯的馬鞍,她又想,母親說得也對,自己和姑姑終究是像的,差勁又不安定,可姑姑不比母親快活嗎?姑姑可沒母親那麽多的恨。
她看着自己好看的身體,嘀咕着:姓羅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