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篇

上篇

呼,快到吃中午飯的時候了。

你擦了擦汗水,将采下的藥材扔進背後的籮筐裏。

你收拾好鏟子鋤頭,把土埋回去,順着小路下山。

……

有人倒在你面前的道上,鮮血流了一地。

他快死了。

你不想管他,但是眉心的熾熱告訴你,不可以。

你被迫折返,因為你是善良的人。

你為他止血,處理傷口,服藥敷藥,污血弄髒了你的雙手,還有袖口。

啧,你嘴巴裏蹦出一個無意義的音節。所以說,你不喜歡救人,尤其是這種半死不活的人。

腿快蹲麻了,你打算起身。

突然一股蠻力把你拉扯在地,黑影壓在你身上。

你快氣笑了。晦氣。

泥土把你衣服後背全部弄髒了,鼻尖是濃重的血腥味,你擡頭看去,一雙金色的瞳孔緊緊盯着你。像野獸的眼睛。

野獸開口:“是你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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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瞟了一眼側倒的籮筐,和一地的藥材,擡了擡下巴,表示沒眼瞎都能看出來。

他笑了,沾滿了鮮血和灰塵的臉顯得有些猙獰,他的手撫上你的喉嚨,語氣令人生寒,一字一頓地說:“那我就不得不殺了你了。”

“……”

“嘭。”

你藥暈了他。

都說治得了醫鬧的,要麽下手狠,要麽下藥狠。尤其是這個世道不安生的時候。

你一腳把他從你身上踹下去。

你嗤笑一聲,白眼狼呢。

……

一點小插曲你沒放在心上,你的生活依舊古井無波。

你再一次路過那個地方時,地上已經沒有男人的身影。說不定已經被哪頭野獸叼走了呢。

你不懷好意地揣測,畢竟山林野獸可多了。

今天陽光明媚,你搬了張藤椅放在你的小藥店前,蒲扇往臉上一蓋,睡了過去。

優哉游哉。

可惜老天看不得你清閑。

“陳小姐,陳小姐,快快快,快随我來!”趙二嫂跑得急,氣都沒喘勻就急急忙忙地抓住你的手。

你起身,被她半拖半扶地帶走。

“你帶上藥箱,先跟我走,有事我們路上說……”

……

到了目的地,你大概明白出什麽事了。

半人又開始暴動了,人類高層震怒,軍團奉命鎮壓。

有動亂就有傷亡,軍團有大人物在戰役中受了重傷,手底下人慌慌張張地搜羅附近城鎮的醫生搶救。

你雖然是鄉野的藥師,但周遭城鎮都知道你。

與你的醫術齊名的,是你的仁善之心,人人都說你是菩薩心腸,不管是誰、不管什麽疑難雜症你都治,你從不拒絕前來求醫的人。

因為你是善良的人。

在第四次搜查你身上沒有危險物品後,士兵把你的藥箱還給你,給你放行。

你看着翻得亂糟糟的箱子,并沒有沖他們發脾氣。

你快步走進那扇被層層把守的門,看見旁邊已經站了一溜圈的人,面色蒼白,冷汗淋漓。

你認出了他們,都是附近的醫生。軍團素來不是良善,哪怕對人類平民。

房間中心的床上,是一個高大俊美的男人。

他緊閉雙眼,面色青紫。

你看清他的時候,眉毛一挑。

是他。你是從他的骨相認出了他。那天他太髒了,看不清臉。

真是撞鬼的運氣。

你不想救他。

你是善良的人,所以你還是救了他。

他很不老實,雖然昏睡着,卻下意識攻擊靠近傷口的人。你被迫用了點無關緊要的小技巧,好讓人安分下來。

他的手下們都紛紛驚嘆你的醫術,熱情地招待你。

你其實想拒絕直接離開,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那個男人醒了,醒的時候剛好看到了你。

他沒殺你,還好吃好喝地供着你,軍團裏你可以随心所欲,除了不能離開駐紮地。他說,你會是軍團最尊貴的客人,陳小姐。

你說:“好的,長官,一切聽從您的安排。”

他說:“謝謝,陳小姐。”

你分不清他是謝你兩次救了他的狗命,還是謝你的識時務。

但你知道你被變相軟禁了。

你嘲諷地笑了。

不過沒關系,你最近太無聊了。你決定留下來看熱鬧——

鎮壓半人暴動的人類指揮官,其實是個半人,真有樂子,不是嗎?

……

你是個人類,你醫術高明,你醫者仁心,所以你的病人裏面,有人類,也有半人。

你輕易就能發現兩者的區別,尤其是他們受傷時。

半人其實是半生物半機械結構的人,在純種的人類眼裏,半人不能稱之為人類,也不配。

他們曾經一度作為外族壓迫人類的工具。

所以對外族戰役結束後,他們被清算,半人從此一直生活在社會最底層。

半人和人類在智力上并未差別,在被壓迫到極點的時候,他們也總是會反抗的。

那一次的半人暴動不是一次小打小鬧,而是一次沖鋒的號角。

像是一根導火線,以此為信號,半人的暴動在整個第六區蔓延開來。

第六區啊,在外族入侵戰役中唯一幸存的人類文明聚集地,又陷入內亂的泥潭。

現在的第六區徹底亂了,人類勢力範圍的半人處境凄慘,同樣,半人勢力裏的人類茍延殘喘,雙方都不打算讓對方好過。

兩軍交戰,最苦平民。

不過人類與半人的鬥争裏,除去死人,也不剩什麽無辜者了。仇恨如幕布蒙住雙眼,看不見對手的野獸只能靠無差別的瘋狂撕咬獲得一絲安心。

你冷眼旁觀。

你只是個善良的藥師,只治身病,不治心病。

……

戰争的第三年。

你還活着,真棒。

你作為那個男人——人類指揮官的專屬醫生,你很安全,只要人類勢力沒有垮臺,你就不會有性命之憂。

指揮官大人姓安,名時鈞。人稱安長官,也有人喊他安總長。

可能是自認為牢牢把握了你的小命,安時鈞那雙金色瞳孔不再充斥警惕和冰冷冷的審視,多了一點人情,起碼表面上是這樣。

他總是多疑的,心思缜密的。

他在你面前要比在其他人面前要随性,仿佛你已經是那個“自己人”。

因為這些年你救過他無數次狗命?

你看着手中的藥瓶哂笑,要不是你的醫書典籍,藥材工具或是其他什麽時不時被翻動,你都要這麽以為了。

當然,翻動的人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只不過很不巧,你也是一個多疑的人。

你的藥粉無處不在。

沒有人能想象你對不同草藥氣息有多敏感。

你一邊笑着跟安時鈞聊天,一邊忙活不停:“長官,再過不久就是新年了,咱們北區有什麽活動嗎?”

北區,指人類的地盤,相對的,南區指半人的地盤。最近戰事停緩,總要有些娛樂活動調動調動士氣,因為戰争啊,其實是很無聊的事情。

金色的眼睛看了一眼包紮好的手臂,又擡頭看你:“嗯……聽徐副官提了一嘴,今年過節好像會有舞龍舞獅,花燈剪紙,說是要撿起百年前的習俗。”

乍一聽許久未聞的名詞,你愣了一下。

“那煙花爆竹呢?過年怎麽能少了這兩樣。”你笑道,眼神不經意帶了一點溫暖。

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坐起身。

他左手撐起上半身,盯着你的眼睛,訝異地說:“煙花爆竹?陳小姐天天聽沒聽夠?”

你剪開他胸腹部的繃帶,給傷口擦完藥,轉身去拿新的繃帶。

“那不一樣。”你把包裝拆開,篤定地說,“同樣是火藥,帶來笑聲和帶去哭嚎的意義總是不一樣的。”

他的視線一直停留在你身上,你能感覺到。

他不再說話。

你傾身為他纏上新的繃帶,目光坦然。

他的身材是你見過最出色的,一如他的軍事才能。

你治過那麽多人,早已習慣了他人赤條條的,但不管你給他上過多少次藥,包紮過多少次傷口,安時鈞都很不習慣。

他溫順地配合你的動作,時而因為你不可避免的靠近而偏過頭去,你的呼吸能帶起一片小疙瘩。

鼻尖掠過幾不可聞的草藥味,跟你的私人物品上的氣味是一樣的。你不動聲色。

他沉默着,可能是在考慮你剛才的回答,可能是因為不易察覺的一丁點窘迫,也可能是他都不在意,不在意回答,不在意窘迫。

他只在意戰争。他是個戰争天才,也是個戰争瘋子。越了解他,你越是确信這一點。

沒關系,你沒期待他回答。

就像你沒期待過第六區的人們一樣。

……

煙花爆竹沒有出現,因為半人發動了突襲。

除夕夜的炮火聲一直延續到十五,誰也沒過上新年。

街道上鮮紅的,只有戰士的血液;需要清掃的不是爆竹的殘渣,而是堆積如山的肉泥。

戰争沒有贏家,人類勢力傷亡慘重,半人也沒有讨到好處,原本有了一絲生氣的第六區又一次跌回谷底。

……

你只需要對安時鈞的健康負責,但你經常在空閑時往軍醫處跑。人手不夠。

你不喜歡血,也不喜歡看到自己辛苦救回來的人又一次被戰争攪碎。

嘆了一口氣,你清點剩餘的醫療物資。

吱——椅子拖動的聲音。

有人坐到了你的旁邊。

他靠在椅背,舒了一口氣,把右手搭在你的椅背上。

你聚精會神看着手裏的紙張,沒有轉頭。

他左手支在桌面,手掌撐着腦袋,側頭盯着你垂落耳邊的發絲出神。

你直起身,驚動了他,他收回右手伸向口袋,兩根手指夾出一封信,遞到你面前。

“什麽?”你接過一看,“邀請函?”

你的眼睛定格在他身上,他眉眼舒緩。

“一場特別的宴會。”

“有多特別?”

“一場由人類和半人共同出席的宴會。”

“打算和談了?”你敏銳地察覺到他話語背後的含義,難得來了興趣,“誰發起的?這麽大能耐啊。”

安時鈞金色眼睛微閃。

“你猜?”

你沒糾結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算了,不重要。”

“宴會什麽時候開始?和談打算怎麽談?”這才是你關心的。

“……時間地點,自己看邀請函。”

“至于怎麽談——”他突然站起身,瞥了一下你,“我哪有什麽能耐知道。”

說完,他拎起自己的軍外套走開了。

“……”

莫名其妙。

……

縱使你百般好奇,宴會你還是沒有去成。

因為倒春寒,你病倒了。

真稀奇,你都快忘記生病是什麽感覺了。

你面色潮紅地躺在床上,感覺腦子在頭頂上空轉啊轉,就是不願意回到它該待的地方。

你伸手貼了貼額頭,真燙啊,難怪腦子要離家出走,換你你也不願意在蒸爐裏待着。

一只手從旁邊抓住了你的手,輕柔地把它塞回被子裏。

你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睛,眼前白茫茫一片,只能看到暗淡的光亮,鼻頭微動,隐約還能聞到傷藥的氣味,是安時鈞常用的那種。

這不是你的床。

不知過了多久,你上半身被扶起來,後背的手寬大有力,讓你軟踏踏的身體不至于栽倒下去。碗的邊緣挨到嘴唇,你很渴,大口大口地喝下去。

高溫麻痹了你的味覺,等喝完藥,你的舌頭才後知後覺告訴你,剛剛好像有什麽東西過去了,好像是藥,不确定,再嘗嘗。

砸吧一下嘴,你的臉頓時皺成一團。

真苦啊。

一顆糖被塞進嘴裏,好像是你給安時鈞做的甘草糖。他也不愛喝藥,又苦又澀的。

你重新躺好,窩回了剛才睡暖和的位置,舒服得把腦袋埋進被子裏。

有什麽東西貼了貼你的耳垂。

“長官——”耳垂上的觸感迅速消失。

走進房間的副官猝不及防與一雙金色瞳孔對視,聲音小了許多。

“長官,我們該走了,宴會要遲到了。”

掖了掖被角,留了個通氣孔,他起身離去。

……

宴會過後,人類和半人的高層談判了五天,終于有了一點進展。

安時鈞回來告訴你時,你還病恹恹地卷着被子坐在床上。

外面太冷了,生病的人本就畏寒,你不願出去。

他說,第六區可以安靜一段時間了。現在只是初步達成協議,還有一些難題估計少說也要談十天半個月。

他說,等你病好了就讓你作為他的助手出席。

他還說……反正說了很多東西,但你記得的就這麽多,哦他還說他新學會了花燈的做法,以後可以教你一起做。

……

病好了,你又開始忙碌起來了。

天氣轉暖,因為資源緊缺被凍死的人數沒有再上升。

人類和半人進入新一輪談判。

目前來看,一切向好。

安時鈞也變得話多了起來。

他時不時會問你一些關于草藥的知識,問你行醫治病遇到過什麽有意思的人或者事情,他看起來好像突然對你藥師身份充滿了好奇。

你懷疑他吃錯藥了。

你心想,他不會又亂碰你東西了吧?

你湊近他,發現他好像已經沒有那股子藥粉味,也就是說他好長一段時間沒碰過你私人物品了。

不錯不錯,死孩子終于長大了,學會尊重人了。你用慈愛的眼神看着他,哪怕他比你還年長幾歲。

此時你正坐在你的小板凳上處理藥材,他蹲在旁邊看。他是軍人,蹲得筆直。你也不自覺板直了腰。

說來慚愧,你坐着沒人家蹲着高。

“不是說要處理藥材嗎,你現在一直盯着我幹嘛?”他調侃道。

你無動于衷,忽然想起一件事:“徐副官呢?怎麽好像有一段時間沒見到他了。”

他的目光瞬間變得深沉起來:“徐副官多寵老婆啊,現在估計忙着陪老婆去了吧。啧你不知道,他結婚那會為了多跟老婆膩歪在一起,把我煩得多給他批幾天假。”

他意有所指。

你看着他,他看着你。

陪老婆去了?騙鬼呢。徐副官是被他派去南區和半人交涉去了。你問起他來是因為你之前托徐副官幫你帶些藥材回來。

多大個人了,連自己手下人的謠都造。

你鄙視他。

他有事沒事老愛盯着你的眼睛看,現在輕而易舉地從你眼睛裏讀出你的意思。

他又開始不理你了。

……

五月的時候,徐副官回來了,但不是以你們大部分人樂意見到的形式。

他是被擡回來的。

因為一些藏身暗處的勢力,似乎不願見到人類與半人如今的局面,他們策劃了一系列刺殺。

徐副官因為臨時改道去藥材店,僥幸躲過了落腳處的轟炸,他意識到不對時立即返回,對方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半道堵截,徐副官還是受到了重創,好懸保住了一條命。

你沉默良久。

人類和半人的仇恨争端沒那麽容易抹除。你們一直都知道的。

還有許多雙眼睛盯着你們,盯着得來不易的片刻安寧。

你很好奇是誰洩露了徐副官的行蹤,畢竟因為他交接的工作特殊性,他的行程是嚴格保密的。也就是說,洩密者在人類中很可能身居高位。

你隐隐不安。

……

同年七月,軍總部傳來消息,總指揮安時鈞遇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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