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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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時鈞失蹤了,給人類勢力帶來了不小的動蕩,軍團受影響尤其明顯。
你覺得很不對勁。
從上個月開始,安時鈞又變回初識時的沉默,他緘默沉思的樣子很有壓迫感,那雙金黃色的時而閃着冷光的眼睛不經意間就會帶上威懾意味,直到這時,你才隐隐想起來他是人類的總指揮,心思深沉的上位者。
軍團裏的人都猜測他是因為副官的事震怒。
唯獨你覺得不是,而是在焦慮。
他在焦慮什麽?你忍不住探究,你們相處快四年了,這四年間哪怕是戰事最焦灼的時候,你也沒見他焦慮到這種程度。
簡直像快被觸及軟肋的孤狼,警戒惱怒地伸出尖牙利齒,威吓入侵者。
直到某天夜裏,你迷迷糊糊間察覺到嘴唇有些濕潤。
你驀然驚醒。
暗淡的月光下,他背對窗戶,高大的身影擋住大部分光線,你看不清他的表情,你想知道他接下來要做什麽,無聲地與他對視。
你看不清他,而他能看得清你。他低頭吻你的眼睛,手試探性地放在你肩膀上,然後劃過領口,食指點在第一粒扣子上。
你終于從無端暧昧的氣氛中明白了什麽,你不介意發生什麽,不過你喜好特殊。
他的身體一軟,栽倒在一旁。
你坐起身,手一撐,轉身面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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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隐約能感覺到他的視線,你擡起他的腿,俯身看着他,可惜你夜間視力沒他好,你伸出手指時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不說話,所以你也無法從他的語氣中判斷情緒,你記得你的藥粉很好,但不至于讓人話都說不了。
可能是被吓了一跳,緊接着,可能是暴怒?有沒有想過把你大卸八塊呢?你又莫名想到你們初見那會兒他兇狠的眼神,嘆一聲啧白眼狼。
你開始走神。
“你真差勁啊,陳小姐。”他一只手臂軟綿綿地搭在眼睛上嘲諷。
“啊?哦,真不好意思啊,長官。”你不走心地道歉。
“……”
你和他不再說話。
安靜的夜裏,他的呼氣聲很明顯。
你掰過他的臉,湊近看,看他有沒有睡着,你猜沒有。
突然你感覺到他腰部肌肉的緊繃,還沒來得及有別的動作,一頓天旋地轉,你摔回床上,頭頸處護着他的手臂。
藥效過了,現在是他俯視你了。
你聽到他的吸氣聲了。他緩了緩。
他身材比你壯實,體能比你好,精力比你旺盛,藥效失效比預料的快也正常。
他喘着氣,一手撐在你頭側被單上,一手蓋住你的眼睛說:“你的眼睛很漂亮。”
黑暗中你眨了眨眼睛,你不清楚他話語有什麽深意,老實答道:“謝謝,長官。”
而後又是漫長的沉默,直到你忍不住開口。
“長官,我手酸。”
“換另一只手。”他一頓,“睡前給你揉揉。”
他最近變得很奇怪,你說不出來。
……
你還叫他長官,他還叫你陳小姐,一切都沒有改變。
他開始忙碌,不對,他一直都在忙碌,只不過你沒想到他身為總指揮,居然會忙到連戰事工作都擱置一邊。
即便如此也沒人追究他的責任。
你心中暗暗猜測,是高層會議給他派了機要任務,多半與半人有關。
外面風更大了,暴雨快來了。
第六區的六七月本就是雨季,看暗沉無光漆黑如鍋底的天空,一時半會是停不了的。
該做好洪水泛濫的準備了。
地上是如黑線交錯的螞蟻,不知道這些小爬蟲能不能熬過這個雨季。
你看着螞蟻發了好一會兒呆,你想了很多東西,比如你那家小藥店,你很久沒有回去了,不知道它還在不在,如果僥幸在戰火中保留,估計也滿是灰塵了。
你突然想回去看看了。
……
失蹤十五天後,人類高層宣布安時鈞的死訊。
全北區通告致哀。
戰争還在繼續。現任總指揮被調過來時,還不熟悉安時鈞的布置,來勢洶洶的半人軍隊不會等他适應,人類只能匆忙應戰。
人類高層對他寄予厚望。可惜,他不是第二個安時鈞。
很快,半人的主力軍突破了第五十五戰區的防線,向指揮處進發,勢如破竹,一把利劍已經直指人類勢力的心髒。
包括你在內駐地所有人類被迫轉移。
你只帶上你的藥箱,跟着大部隊一起走。
你目光所及之處,所有人臉上或多或少挂着難以置信的表情,你知道他們在疑惑什麽。
半月以前,人類在戰場上已經隐隐占據優勢,半人們進攻放緩,有小半戰區甚至開始轉為防守,可是短短半月而已,人類開始節節敗退。
可能還不只是戰事上的失利。
安時鈞死訊傳來後,你見過一次徐副官。他已經是徐副指揮了。
他走出會議樓時臉色蒼白,除了他,你因為安時鈞認識的幾個高層也沒好到哪去。你鮮少看到他們大驚失色的樣子,打敗仗時也沒有。
後世的書上是怎麽記載這段歷史的?
它說:“因為人類幾乎被半人滅絕,加上資料物證被銷毀,文明轟然倒塌,我們對在這個時期的人們了解甚少。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個時期半人的體質發生了巨大變化,通過戰争遺留的痕跡,我們可以看到,戰争前中期的他們,像是戴上了枷鎖,并沒有展現出比人類更優秀的體能,但到了後期,他們找到了鑰匙……”
原來現在已經到戰争後期了。
鑰匙……你想到了一雙金色的眼睛,你始終記得它的主人,是個半人。
你救過他無數次,你多熟悉他,甚至篤定那把“鑰匙”必然與他有關。
……
人類大部隊的轉移太過匆忙,沒有人會在意一個小藥師的失蹤,在混亂的人流中,你理所當然地掉隊了。
你不能跟着大部隊撤離,因為他們走不了了。
你深知現在的局勢,人類失去了他們最出色的總指揮,而半人得到了他們的“鑰匙”。
人類的潰敗只在一朝一夕。
軍隊難以自保,何況平民。
沒有人比那頭白眼狼更了解人類的軍事布局,包括每一條轉移路線。
他潛伏已久,掌握的信息輕而易舉就可以重創人類勢力,他是否還活着已經不重要了,半人已經得到了抵住人類咽喉的匕首。
在大部隊的前方,半人的軍隊恐怕已經等候多時了。
半人會剿滅打頭的軍隊,随後“清洗”手無寸鐵的平民,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人類,因為後世已經沒有人類了。
等到塔伽族探索人類遺跡的時候,它們也只能從半人身上找到一點人類的影子。
半人想要一個只屬于半人的世界,他們決定“清洗”人類。
……
戰争全面爆發的第五年。
北區大半淪陷,剩餘的人類固守西北角,用生命把半人軍隊卡在最後一道防線外,他們知道人類沒有退路了。
你最終選擇和他們一起留在西北角,沒有去看你的小藥店。
西北駐地裏面的人類不知道外面的情況,外面的人也不知道裏面的情況。半人把人類困在裏面,打造了一個信息閉塞的籠子。
半人的舉動像極了過去人類拿鳥雀逗樂的情景,閑暇之餘時不時隔着鳥籠騷擾一下,看籠子裏的生物驚慌失措或者蒼白無力地反抗。
你很驚訝,你以為憑半人與人類之間的仇恨,他們恨不得立即殺光世上所有人類,怎麽會有閑情雅致“圈養”人類。
但無所謂,等到最後的“城”破時,你會強行啓動塔伽人留給你的裝置,終止輪回,然後回家。
哪怕是以一撮粉塵的形式。
……
你不屬于這裏。
你來自未來,但你也不屬于未來。
你是人類,但未來已經不再有人類。
人類滅絕後,塔伽人到來。這是外族入侵戰役後幾百年,外星種族再一次登陸,與殘暴的“前輩”不同,塔伽人不狂熱于侵略和毀滅,他們熱衷于創造和探索。
他們探索了這個星球,并為出現過的文明惋惜。
他們好奇人類文明的過去,于是跨越了時空把你邀請到他們的時間;他們好奇人類文明的未來,于是把你送到人類滅絕前的時間。
你原本只是一個普通女孩,生活在沒有外族入侵,沒有半人,沒有第六區的過去。
那時人類還在漆黑的宇宙中孤獨摸索,在億萬星海中毫不起眼的一顆小星球上,悄無聲息地繁衍。
你生活的家鄉和平而安寧,那時相比于塔伽人,人類的科技尚處蒙昧。
當塔伽人站在時光的那頭,對你發出邀請時,年幼的你忍不住答應了——你太好奇它們的國度了。
你走過時光,如願以償來到它們的時間,看到了你難以用言語描繪的宏大景象,它們的國度如此璀璨,你陡然驚醒時,才發現這個時間裏,沒有人類。
那時的你還不明白,這意味着什麽。
在塔伽人的時間裏,你逐漸長大。
你沒有同胞,你是唯一的人類。
塔伽的時間橫跨宇宙盡頭,你見過無數智慧種族,唯獨沒有人類。
你最終敗給了孤獨,你懇求塔伽人帶你回家時,它們卻告訴你,你回不去了。
時間像是無數條交錯的鐵軌,塔伽人的時間裏,人類不複存在,連接你的軌道也就斷了,你無法原路返回,回家的唯一選擇,就是改變人類滅絕的終局,若強行回去,你也将不複存在。
輪回的第一百五十八次開始時,你就把它當成最後一次旅途,你不再懷抱希望。
你很累了,你想回家。
半人的“鑰匙”是轉折點,你試圖摸清它是什麽,什麽時候出現,由誰探索出來的。
每一次你都無限接近答案,但幕布永遠隔在你與它面前。
你受過很多傷,你無數次瀕死,你的身體保護了你,它讓你開始對痛覺感到麻木,開始對鮮血麻木,開始對死亡麻木。
你本是生于和平,長于和平,你所習以為常的,是一些人一輩子求而不得的東西。
你試圖幹預過“鑰匙”的出現,所有的選擇最終指向兩個結果——找到“鑰匙”,半人勝利,人類滅絕;“鑰匙”銷毀,半人爆炸性毀滅,第六區夷為平地。
你試圖促使雙方和談,但注要沉沒的巨輪,不是你一個人可以撈起的。
人類與半人間的糾葛太過錯綜複雜,沒有人願意停手,也沒有人可以停手,巨輪裹挾着上面的每一個人沉入深淵。
第一百五十八次,你不再掙紮。
……
你奔走在破敗的街頭,到處都是殘壁斷垣,要沒有見過它本來的面容,甚至辨認不出它是一條街道。
但是你見過,最後一次和談,一切欣欣向好,你和安時鈞難得閑暇,漫步街頭。
你指着兩道的樹說:“這麽筆直的樹枝,不挂兩串燈籠可惜了。”
又點點街道中心暫時堆放物資的廣場:“這裏空出來,從軍械廠勻點鐵來,晚上打鐵花玩。”
第六區大部分地方已經是春天了,西北這邊還是寒冬。
你跟安時鈞聊天,鼻子凍得通紅,眼睛的光閃得晶亮,你看着安時鈞,安時鈞也在看着你。
你明知現在或者未來的和平很可能只是假象,但每一次和談,你都在僥幸——萬一這次是真的呢?
萬一人類與半人真的可以和平共處,萬一人類可以不用滅絕呢?
你就是抱着這種念頭一次又一次開始輪回的。
聽說人到了迷茫無力的時候,總喜歡回憶或者發呆。
等你在街頭回神時,你看到了所有人灰敗的臉色,一切猝不及防。
發生了什麽,你抓住路人的手臂問。
她眼神凝滞地看着你,烏溜溜的眼睛像生鏽的齒輪,一頓一頓的,似乎比你還迷茫,片刻,她眼裏就蓄滿了汪汪的淚水,啪嗒一聲,溫熱的液體砸到你手背。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你輕聲又問了一遍,心開始下沉。
“完了,我們完了……”艱難吐出幾個字後,她失聲痛哭,一種難言的悲哀籠罩了她。
她在為誰哭泣?
她在為誰哭泣。
廣播終于傳到你的耳朵裏。
徐副官叛變,人類武裝解除,宣布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