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一)

接到導師楊名電話的時候,程臻剛剛趕到醫院。

她親愛的同門師兄陳知著剛剛被推出手術室,兩個護士和兩個熱心的陪護家屬把這個二十四歲的青壯年男性擡上了病床。

程臻如無頭蒼蠅一般紮進了之前從未踏足過的肛腸科病房,在護士站詢問病房位置的時候還被教育了一通。

“這個病人陳知著還是學生吧?”

“是的,他是我學長。”

“現在像你們這樣的學生病人越來越多了,我跟你們講,不要以為自己還年輕就總是蹲着坐着,要多運動知道吧!”

“知道知道。”

“不要不把我的話當回事,你看你學長,不就進來挨刀子了。”

“嗯嗯!”

“沒事記得提一提,知道吧?”

“啊……嗯!知道!我肯定會記得按時提的!”

然後,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的手機響了,導師楊名的大名出現在屏幕上。

最開始,程臻接到導師電話的時候會直接心率加速,只覺得來電顯示就是未知恐懼的代名詞,而現在,她已經可以微擡眼皮,看一眼,再閉上眼皮,然後接着該幹嘛幹嘛。

陳知著被安排在一個三人病房裏,醫生護士家屬,各種人來來往往吵鬧得如同剛燒開的水壺,楊名的公鴨嗓在這樣的環境裏倒顯得稀松平常。

“怎麽沒在實驗室裏!不是說了這兩天要出結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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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我在醫院裏,陳知著師兄剛剛做完手術。”

“醫院裏怎麽這麽吵?”

“我在病房裏,剛剛一下子來了很多人,就很吵。”

“你糊弄鬼呢?你給我把視頻打開。”

于是,陳知著還沒和程臻說上話,就看到她拿着手機,開着攝像頭在病房裏掃射。

“你這是……還開着視頻?我看不太清楚……你在跟誰打電話?”

“呦呵,你還真是在醫院裏,這躺病床上的人就是陳知著?”

“你在跟導師打電話?”

“我看他好像也沒什麽問題,不是還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的?”

“老師?”

“陳知著!我告訴你,不要因為做了手術就想着偷懶,我看你這也就是個小手術,最近項目催得緊,要是延誤了這個責任你擔不起!”

“我知道的老師,我做這個手術不影響我看電腦打字什麽的,項目肯定能按時完成的。”

“程臻你再把攝像頭給我轉過來。”

舉着手機的當事人趕忙把自己翻上天的白眼收了回去,“好的老師,還有什麽要交代的嗎?”

“人看完了就趕緊回去寫報告!別在這嘻嘻哈哈的!”

那邊的人說完便毫無預兆地把電話給挂了,程臻再次用一個白眼結束了這個對話,而此時,那些鬧哄哄的家屬也離開了,病房裏終于安靜下來。

程臻放下了手機,拖了個凳子坐到陳知著床邊,“感覺怎麽樣啊?我看你整個人都是虛的。”

陳知著半截身子埋在病床裏,臉上毫無血色,他的生命力仿佛全連在一旁吊着的點滴上,液體每落下一滴,他的生命就回複一點。

“現在還行,麻藥勁還沒過去,我其實都沒什麽感覺。”

“話說你不是屁股上挨了刀嗎?為什麽要這樣仰躺着?這樣不是就把傷口壓着了?”

“醫生說要按壓止血。”

“嘶……”程臻只覺得身體某個部位開始痛起來。

“別‘嘶’了,多鍛煉別久坐才是真的,不然就跟我一樣的下場。”

“久坐也不是我們自願的!那麽多項目不泡在辦公室裏,寫得完嗎?我還得盯着實驗室,哪有功夫去鍛煉呢?”

“放寬心,”陳知著躺在病床上,雙手整齊搭在被子上,如死一般安詳,“還有兩年就熬出頭了。”

“我現在越來越覺得,就算熬到了畢業證,也出不了頭,”程臻十分喪氣地嘆了口氣,“算了,你剛做完手術,我就不說這些話了。”

“在我們這個年紀,焦慮也是正常的。”

“你知道嗎?開學之前我去找了個算命先生給我算了一下這一年的運勢,結果他說我有血光之災,務必小心,我當時錢都不想給了,現在一看,原來他說的血光之災不是發生在我身上的。”

“那還挺好,我屁股上挨一刀,不僅能治病還能替你擋災。”

“說什麽話呢,我不需要你給我擋災,我希望大家都健健康康的,希望報應都降臨得到那些應該遭報應的人身上。”

“那我這個唯物主義表示還是有點難的。”

“說起來,我本來不應該空手來的,但是我覺得你現在這樣子……好像不能随便吃東西。”

“剛開始一兩天不能吃,之後應該是可以吃一些容易消化的軟食和流食。”

程臻大概設想了一下她學長大概需要以一種怎樣的狀态進行吃喝拉撒的行為,又覺得腰部一下某個部分突突的痛,“……那之後你有什麽需要就和我說。”

“應該也沒有什麽需要的。”

“話說,陳知著,陳學長,我們現在可是從實驗室之交變成醫院病房之交了,關系更進一步啊。”

“是嗎?我覺得我們在課題組剛認識的時候,就已經是生死之交了。”

程臻深吸一口氣,“楊名,沒人性的傻叉。”

然後兩人都覺得暢快了不少。

程臻在病房裏又寒暄了一會,便起身打算離開。

現在已經晚上九點多了,她明天早上還得早起去辦公室打卡上班。

出門的時候,程臻剛好碰上風風火火趕到醫院的徐淩飛,她的終極大腿,天踏下有高個子頂着的那個“高個子”,延畢的博士學長,楊名課題組的初代受害者。

“淩飛學長!”看到大腿,程臻的語氣都不自覺輕快愉悅起來。

“小臻,你也來了,剛看望完知著吧,他是在哪個病房啊?”

“就在這一排最裏面的那個房間。”

“好的,謝謝,時候也不早了,你趕緊回去,到宿舍了記得在群裏知會一聲。”

“好的,你也注意身體。”

徐淩飛口中的群是他們幾個倒黴學生自己的小群,那邊面沒有關系戶沒有老師,程臻能完好無損挺過研究生第一年,這個小群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顏抒在群裏問陳知著的情況,後者回複了她一個“fine”。

“現在時候不早了,你們也別來醫院看我了,早點休息。”

顏抒又回複道:“我打算明天再去,你要是有什麽需要的東西,我也能給你送過去。”

幾個人在群裏一合計,就把照顧陳知著的時間表安排好了。

生活已經如此慘淡,他們幾個可憐學生必須相互支撐着存活。

走在回去的路上,程臻又開始對人生進行了一些常規的思考。

比如說,她一直覺得,自己導師這個名字取得妙,楊名揚名,不靠自己手下的學生,他如何能揚名?

他每天帶着不知道多少副面孔,一面般讨好項目合作夥伴和關系戶,一面壓榨自己的學生,甚至幾百塊的補貼都要私吞;他靠着前者的關系拉項目,靠着後者的血汗做項目,一整套流程下來,自己的路越走越寬,爬得越來越高。

難道這才是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律嗎?

這一年多的研究生生活,讓程臻把這個問句逐漸改成了肯定句。

沒想到今晚還沒結束。

在公交站等車的時候,程臻見到了一輛正開往醫院的豪車,沒想到這個時候還能遇到她的關系戶室友,以及關系戶的舅舅,也就是,楊名最重要的項目夥伴,課題組的真正金主。

他們兩人穿的珠光寶氣,仿佛是剛從秀場出來,靳熠穿着修身的黑色風衣,露出滿是品牌标志的高齡毛衣,靳燦然身上應該是一整套小香風套裝,程臻膚淺的眼光估算不出他們一身行頭的價格。

靳燦然降下車窗,眼裏似乎是欣喜,“臻臻?你剛看完學長回來嗎?”

“是的。”

“我們現在正要去,要不你待會跟我一起回學校吧,我舅舅送我。”

“不用了,這趟公交還有兩分鐘就來了。”

“那好吧……”

然後豪車開走了,程臻松了口氣。

結果半分鐘不到,就有人從後面拍了拍她的肩膀,程臻被吓得差點摔進車流裏,在反應過來之前,她被大力拉進一個懷抱裏,不知道什麽牌子的男士香水短暫地麻痹了她的神經,是很複雜的香味,她根本聞不出來這裏面到底包含了什麽味道。

滿是大牌logo的毛衣确實質感不錯,但程臻還是觸電般後退了一大步。

面前的人是靳熠,男人看起來有些苦惱,“有的時候,我真懷疑你是在故意躲我。”

“你怎麽在這?”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問。”

“……”

有楊名讨好你就已經夠了,沒必要把我也加上。

程臻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真不知道為什麽這個男的最近對自己很感興趣的樣子。

是覺得紙醉金迷的生活太無聊了想要找點新的樂子嗎?想把悲催的理工科女研究生作為自己新的目标?

老天吶,千萬別。

程臻覺得自己一定會被拍死在沙灘上,如果生活又起了什麽風浪的話。

“我就是送燦然來醫院的,她一個人去看望病人了,畢竟,我跟陳知著也不是很熟悉,”他毫無遮掩地把自己的笑意抛給程臻,“我還是跟你比較熟悉。”

“……”

程臻根本沒聽進去對方說的話,她現在腦子想的是,靳熠是不是化了妝,因為眼前這個人實在是太白了,眼睛還大,鼻子還挺,已經過了三十但看起來就像二十五六的研究生,客觀評價,靳熠是有氣質的。

左右項目的關系戶竟然不是大腹便便的暴發戶,而是看起來人中龍鳳的精英。

想到這一點,程臻心中的憤懑又多漲一寸,怎麽回事,好像哪點都比不過他們。

“不,我還有腦子,他們沒有腦子。”

程臻在心底默默強調了一遍。

堅守本心,她一定得堅守本心。

“在想什麽?”男人在她面前潇灑地打了個響指,“其實我來是為了提醒你,明天晚上燦然的生日聚會,你可一定要去。”

還沒等程臻回答,他又很開心地補了一句,“我記得你是有時間的,對吧?而且你也不用帶什麽禮物,空手去就行。”

“你這麽希望我去?”程臻想問的其實是“你外甥女這麽希望我去?”但嘴巴比腦袋快了一步。

“當然,我的心思,難道你看不出來?”

程臻逃上了去學校的公交車,靳熠還站在和他格格不入的公交站揮手。

大概是又有什麽小論文或者課題想要陳知著和徐淩飛幫忙。

程臻這樣想着。

不然他們怎麽會來醫院。

但她又不止這樣想,雜亂的思緒繞成一團毛線,在腦子裏被踢來踢去。

程臻搭上了公交,坐在最後一排座位上,窗戶玻璃上映出城市的五光十色和她疲憊的臉,就像是,紛亂虛妄的時光在她的眼睛裏上演了一出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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