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二)

有些時候,程臻會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觀察自己的生活。

她時常覺得,自己參與了一本狗血刺激的長篇小說,她的室友是女主角,而自己非常不走運地拿到了炮灰劇本。

每個演員拿到的劇本從故事一開始就确定了,但是舞臺上的人并不是從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位置,畢竟在自己的個人線裏,他們都有專屬的跌宕起伏,程臻當年也是高中的勵志典範,是大學裏成功保研的學霸,然而,直到這些劇情被一起縫進主線裏,她才逐漸意識到故事的真相,原來主角另有其人。

這不是靠自己的努力就能改變的事情,這不是一條,多克服一些苦難就能走到對岸的路。

今天是靳燦然的生日,程臻一天都沒有見到她的人影,課當然是不會去上的,辦公室當然也沒有任何去的必要。

程臻猜她應該是在逛街,在各種大牌奢侈品店裏流連忘返,在米其林餐廳裏凹造型,總之一定保證能選出完美的九圖發朋友圈。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靳燦然發朋友圈的時候從來不會屏蔽什麽人,她好像從不覺得,翹掉組會,在別人幫她做項目的時候吃吃喝喝,是一件需要遮掩的事情,幸虧她還留有最後的溫柔,沒有強迫讓周圍人給她點贊。

在去參加靳燦然的生日聚會之前,程臻又去了趟醫院看望病人,陳知著依舊墊着枕頭仰卧在床上,和昨天不同的是,他面前還擺了一臺全新的筆記本電腦。

“你昨天剛做完手術,今天就開始打工了?還拿了臺新電腦打工?”

“這是昨天燦然送給我的。”

“哈?”

“還挺不錯的,是頂配。”

“啧啧,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你不也是?”

“我是叫你做好心理準備,無事獻這麽大的殷勤,非奸即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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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已經習慣了。”

別人來看望病人都是送吃的補品,只有他們送的是高級賽博補品,怎麽看怎麽覺得,這是因為他們希望陳知著痊愈以後能夠以更高的效率打工。

雖然這新的白色電腦還挺好看的。

程臻又掃了一眼,總覺得自己越想越酸。

于是便不去想了。

“而且,我現在也沒什麽事情做,還不如趕緊把項目結了。”程臻從他學長的話裏聽出幾分知足的意思,不由得覺得眼前這個人真是被PUA到位了。

“這麽努力幹嘛?就應該把他拖死,你現在可是病人!”

“其實,也沒有你說的那麽糟糕,這個關于催化劑的項目我個人還挺興趣的,包裝一下也能寫進CV裏,也算是不錯的收獲。”

“是啊,這可是磨了你快一年的項目。”差點把你這個全課題組心态最好的人都給整崩了,如此大的成本投入,總得找個好點的理由安慰自己,當作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一般繼續下去。

程臻一邊和陳知著閑聊,一邊等着顏抒趕過來,她和顏抒約好在醫院見面,之後一起去餐廳,雖然需要繞路,但她們都樂此不疲,就好像火石需要相互碰撞才能生火,他們幾個人也需要克服萬難碰個頭,進行一些負能量的排解。

沒過多久,顏抒拎着一個看起來非常精致的便當盒進了病房,“師兄,我給你帶了吃的。”

“吃東西?我現在不管吃什麽,拉出來的都是刀子。”

“那也不能不吃,我給你帶的是小馄饨,基本都是皮,我問了醫生是可以吃的。”

程臻點了點頭,“是的,多少吃點,反正總是要拉的,早拉早超生。”

她一邊說,一邊想到一些需要打馬賽克的畫面,心一緊。

“說到這裏,我想起一件事,還沒跟你們說。”

“嗯?”程臻和顏抒同時瞪大了眼睛。

“我早上換了藥,止血的棉布‘嗖’的一下被醫生拔出來,然後又把棉簽插進去,開始給傷口消毒”

“啊——痛痛痛!”

“超生的滋味我已經體會過一次了,實在是不怎麽好受。”

“不管怎樣,還是盡量吃點。”顏抒把便當放在床頭櫃上,似乎是嘆息了一聲。

“別擔心我了,倒是你們今天晚上記得多吃點,狠狠宰他們一頓。”

“放心,包在我身上,你知道的,在吃這方面我從來不客氣。”

程臻和顏抒在晚上六點半的時候離開了醫院,她們的室友靳燦然在之前就非常貼心地通知了她們,今晚生日飯局的計劃時間是七點到九點。

程臻出神地望着來往的車流,沒頭沒尾地問了句,“所以,九點結束之後,她應該還有和自己小姐妹的party吧。”

“應該是這樣吧。”

“她會不會打扮的像個公主。”

“待會兒到了地方不就知道了。”

程臻沒有接着說下去,她繼續對着面前的車流發呆,公交卻遲遲沒來。

“對了,聽說今天晚上吃飯的餐廳人均四位數,”顏抒從包裏掏出化妝鏡和口紅,“你還是塗個口紅吧。”

程臻猶豫了一下,接過了口紅,把紅色并不熟練地塗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你皮膚白,塗chili真好看。”

“這個時候還白嗎?我覺得我都是蔫的。”

“塗了口紅氣色就好很多了。”

程臻在化妝鏡裏好好觀察了自己一圈,眼下發青,五官瘦削,自帶大地色眼影和修容,“氣色好不好我不知道,我現在的下颚線倒真是……刀削般明顯啊。”

高級餐廳在大廈的88層,需要搭乘高速觀景電梯才能抵達入口,這不到一分鐘的體驗成了這個高級餐廳的噱頭,程臻站在電梯的透明落地玻璃面前,看着自己飛速升高,很快,大半個城市都在自己腳下,似乎浮雲也在自己腳下。

他們的噱頭就是這種感覺吧,程臻想,好像自己也跟着飛升了一般,吃飯的時候,也要看着周圍星星點點的大廈,似乎能獲得除了飽腹之外的另一種滿足感。

這到底是為什麽呢?

下了電梯,穿着十分随意的程臻和顏抒來到了餐廳精致的入口,迎賓的服務員詢問了她們的包廂,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兩位請跟我來。”

她們跟着服務員穿過蜿蜒曲折的路,到了一個低調奢華有內涵的包廂,靳燦然只邀請了課題組裏熟悉的同學,桌子不大,大家都離得很近,裏面只空了兩個位置,程臻的位置緊挨着靳熠。

剛一落座,她便聽到身邊人說,“人已經到齊了,可以上菜了。”

“等你好久了。”對方似乎是用眼神跟她說了這句話。

“對了!待會菜上齊了大家一定先別着動筷子,我要拍照發票圈!”靳燦然果真打扮得像個公主,在生日這天,她比往常更加光彩照人,今天她的妝容是甜美風的,笑起來很有感染力,讓人讨厭不起來。

服務員很快就把菜上齊了,滿滿當當擺了一整桌,鮑魚龍蝦,和牛松茸,還有些程臻不認識的菜,她粗略估算了一下,今天晚上這頓飯的人均可能不止四位數。

在座的人都等着靳燦然拍照,服務員則是拿來了酒,一個接一個的倒上,也沒事前詢問對方喝不喝。

“今天不是什麽應酬,就是大家在一起吃頓飯,大家千萬不要拘束,”靳熠比他的外甥女更像這場聚會的主人,坐在所謂的“上位”,掌握着整個局面,“今天我選了瓶好酒,大家嘗嘗,味道很不錯。”

話都說到這份上,大家也不好再推脫說不喝,程臻抿了一點,入口的感覺确實不錯,于是又忍不住喝了一口。

她注意到男人的視線落到自己身上,“覺得不錯?”

程臻點點頭。

“那就好。”

程臻放下酒杯,準備開始掃蕩。

“希望今天晚上的菜也是你喜歡的。”

她一邊吃飯,一邊點點頭,“聞起來就特別香。”

如果靳熠能少說兩句,她應該能吃得更香。

一口一個“希望你喜歡”,說得好像這些菜是專門為她點的一樣。

程臻并不覺得自己有很重要的地位,至少不覺得自己是以壽星朋友的身份來吃飯的,說到底,她和靳燦然并不是可以口無遮攔相處的朋友,至少在這個飯局上,程臻還得考慮到底該說些什麽祝福的得體的話。

在這方面,她的想象力有限,她覺得壽星的生活已經足夠豐富多彩了,不需要什麽新的點綴了,想來想去也就是一句“生日快樂”。

或許還有一句“學業順利”,但程臻說不出口。

她說完簡短的祝福就打算接着掃蕩,但靳燦然還看着她,眼裏似乎是期待和幾分想看熱鬧的激動。

“……怎麽了嗎?”程臻被看得心裏有些發毛。

“你就說完了?你沒有什麽別的想說的?”

“……啊?”

“或者,你沒有什麽想對我舅舅說的?”

“啊?”程臻再次不由自主驚嘆出聲,但回答得非常迅速,“沒有。”

“今天晚上的飯局,你也是主角之一啊。”

“為什麽我是主角?”

靳燦然一副“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的表情。

見狀,程臻有些僵硬地轉了個頭,看着身邊的靳熠,然後她突然覺得自己不應該這麽做,又僵硬地低下了頭,看着自己的飯碗。

“結束吧結束吧,這一切趕緊結束吧。”她在心裏默念。

“做我的女朋友好嗎?”男聲有些突兀地響起。

她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但腦細胞還是直接機械地處理了流程,“為什麽?”

“因為我喜歡你啊。”

靳熠的聲音不大也不小,剛好包廂裏每個人都能聽到,程臻再次慶幸今天晚上在座的都是自己人,顏抒保持了表面的淡定,徐淩飛也很鎮定地依舊在喝湯沒有噴飯。

他們肯定是不會把這件事傳出去的,她出了這扇門還是可以好好活着。

“啊……為什麽?”程臻快要聽不懂那四個字,總覺得從靳熠口中說出來的話,不是字面上的那個意思。

“你沒聽說過一句話嗎?喜歡一個人不需要理由,不喜歡一個人才需要理由。”

程臻僵硬地搖搖頭,“我沒聽說過,而且這句話,好沒邏輯。”

在場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極其尴尬。

好在這個時候靳燦然把話接了過去,“舅舅,我就說你想的太簡單了,我也覺得沒邏輯诶,憑什麽你動動嘴皮子,人家就要答應你呢?”

靳熠沒說話,他似乎是預料到了這樣的結果,略帶自嘲地笑了笑。

他坐在整個包廂最亮的燈光下,微低着頭,目光卻毫不掩飾地落在程臻身上。

程臻的心裏在打鼓,不是激動和緊張,而是某種恐懼的感覺。

她想的是,如果得罪了靳熠,楊名會不會給她穿小鞋。

然後,她又意識到——兩天之後又是組會了,到時候楊名又要開始催項目進度了。

程臻一下子失了食欲,硬撐到飯局結束,她想趕緊和顏抒一起逃回擁擠的寝室,但後者的哥哥從天而降。

程臻看到顏抒的醉意一下子消了大半,“你怎麽找到這來的?”

她哥哥顏敘答非所問,“爸媽今天來看你,你忘了。”

果然,他們兩兄妹的關系還是一如既往,有些別扭,不怎麽好,但在這個時候,程臻巴不得有個家人能瞬移到這裏接她回去,就算是讨厭的表弟也可以,就算兩個人一起坐地鐵,坐公交轉車也可以。

現在的結果就是,大家都有人接,只剩程臻一個了。

靳熠走到她身邊,“我怎麽能讓客人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坐公交回去。”

“我送你回學校。”

“放心,當然是司機開車。”

程臻也沒有別的選擇,她和靳熠一起上了車後座。

說起來,這還是兩個人第一次坐在同一輛車的同一排。

“好像你還沒坐過我的副駕駛。”

程臻知道,這個“副駕駛 ”又不止表面的意思。

她沒有說話,陷入了一種混沌的狀态,那酒喝起來沒什麽感覺,後勁卻比想象中大不少。

程臻勉強保持着清醒,腦袋卻有千斤重,困意一層又一層疊在眼皮上。

“可能你不記得了,去年的那次學術研讨會,我第一次見到你,那個時候,你站在講臺上,真的很耀眼。”

前方紅燈亮起,車流停滞下來,她的思緒也和車流一樣斷斷續續。

耀眼嗎?

程臻很費勁地想了想,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發生的事情了,像是隔了一輩子那麽久。

而且,那也不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起碼不是自己第一次見到靳熠。

回憶并不久遠的往事把她最後的體力也消耗完了,程臻眼睛一閉,倒在車後座上睡着了,成了這個車裏唯一一個不清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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