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三)
(二十三)
這段時間,程臻一直有種奇怪的感覺。
自己的記憶在時間維度上出現了些許問題,像是在剪輯軟件裏被人重新編輯過。
她——大概是忘掉了某些事情,這确實影響到了她的精神狀态,不過這并沒有影響她的日常生活。
馬上就要到大年三十了,這個時候,學校裏的人不是已經收拾東西回家,就是在掐着指頭算還有幾天要回家,馬上就要到了一切事物都要暫停的新年假期。
程臻人還坐在辦公室裏,也僅僅是人而已,精神早就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
十分離奇的,她在自己的電腦裏找到了一份休學申請書。
編輯日期是幾個月前……那似乎是徐淩飛剛出事的時候。
看來是那個時候打的草稿,但是思來想去最後還是放下了,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連這份草稿也被放進了不起眼的文件夾。
程臻打開看了眼,當初的休學原因,自己寫的是“因為個人原因”。
大概也是個不會被通過的理由,個人自身的困難簡直是最容易被克服的困難,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沒想通”,而想通很簡單,或許只需要聽別人說幾句話,吃了頓飯,去某個地方待了幾天,郁結的思緒一下子便通了。
這樣的事情,程臻之前聽說過很多。
選擇讀博的學生,在剛開始的時候就想産生過放棄的念頭,但看在自己已經付出的精力和時間的份上,還是決定堅持讀下去,以至于沉默成本越來越高。
但最後還是放棄了,在沉默成本達到頂峰的時候。
程臻想,自己現在的情況也差不多。
既然終究會做出這樣的選擇,那為什麽不提前選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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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直接把“休”字,改成了“退”字。
編輯日期變成了此時此刻。
陳知著不知道去哪了,顏抒還在醫院裏,學弟學妹們大多已經不擇手段回家了,辦公室裏空蕩蕩的。
程臻把最後一盞燈熄滅了,背着包離開了。
學校路上越來越少的人,也說明,這是一個要離開學校回家過年的時節了。
她慢悠悠地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戴着耳機卻沒打開音樂,直到,她在自家樓下碰到了降桃李。
在程臻看來,對方是突然出現的,這好像确實能說明,自己忘記了些事情。
他像是等了很久,看到來人很激動地迎了上去,“你為什麽突然就出院了,我給你發消息你也不回,你這些天去幹嘛了?”
程臻完全不知道有這回事。
不對,或許有,畢竟自己微信上有一堆紅點,但她一個也沒點進去看。
“我這幾天去……放松心情了,我之前去摩洛哥了。”
“你這……是去放松心情?”降桃李只覺得眼前的人看上去狀态比住院的時候還要差上不少,“我倒覺得你看起來像是去渡劫了。”
“渡劫?感覺挺形象的,也可以說是渡劫吧。”
“對了,你剛剛說,你去了摩洛哥?”降桃李後知後覺意識到這才是話裏的重點,“摩洛哥?是那個非洲的國家嗎?”他聽說這個國家,還是因為世界杯。
“是。”
“你去了這麽遠的地方?就是過去的這幾天嗎?”
“坐飛機去的,”程臻頓了一下,“和靳熠一起。”
“哦……這樣啊。”降桃李臉上流露出失落的神色,但好像從頭至尾也只有失落。
程臻突然就有了“難道他不會生氣嗎”這樣的想法,有了些奇怪的興致。
于是她沒有一絲愧疚地說,“你的消息我看到了,但是沒有回。”
“什麽?”
“我說,我看到了你的消息,但是我沒有回。”
“……哦。”就像小狗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随着尾巴低垂下去發出的一聲嗚咽。
“你不生氣嗎?”
“其實……我有一點點生氣。”
程臻倒像是松了口氣般,“覺得生氣就別理我了。”
站在她面前的男生搖搖頭,“但我沒有這麽想過。”
“為什麽?”
“因為我很快就消氣了。”
說這話的時候,降桃李的眼裏,果真有一股清澈的真誠。
程臻選擇閉上自己的眼睛,“那我這麽說吧,降桃李,你這麽好的人,肯定很受歡迎,有很多女生喜歡你,把時間和精力花在她們身上吧,這樣才算沒有浪費。”
“你為什麽突然說這些?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降桃李在轉移話題,因為他并不想把精力花在別人身上。
“我就是突然想通了,就是覺得,你的喜歡來的好莫名其妙,你們的喜歡都是這樣,而那些喜歡,剛好都是我不需要的東西。”
“誰說的,喜歡這種事情,當然是多多益善才好。”
“多多益善嗎?”
程臻突然想起之前的一個生日許過的願,“上天,如果以後我不能有好多好多錢,那麽,我一定要有很多很多愛。”
但她現在已經沒有這個願望了。
“你別把話說得這麽絕對啊,你讓我再努力努力,說不定你之後就改變這個想法了。”
“……”
“你就……試試嘛。”
程臻想到了那種非常大只,站起來有一人高但還是會撲在別人身上熱情地搖着尾巴舔別人臉的毛茸茸的狗狗。
降桃李就是那樣的狗狗。
雖然她并沒有信仰,但是她想,如果這樣還要拒絕對方的話。
應該會受到上帝的懲罰的,人類不能傷狗狗的心。
“如果你覺得喜歡一個人是需要理由的話,我找個機會好好給你解釋,行不行?”
難以想象,但降桃李說每個字的時候,都非常認真。
認真到程臻無法直視。
“……如果你沒什麽事的話,我先回去了。”
“我有的!我是想問你什麽時候回家過年。”
程臻答非所問,“你聯系不到我的這些天,難道一直在樓下等着嗎?”
“也沒有一直等着。”
那就是時不時會來等着。
程臻現在覺得有些慚愧了。
“我記得,你好像是江城的,我也是,我就想問問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去,這樣我們可以一起!”
“我家确實是江城的,但是,我有和你說過我老家嗎?我怎麽完全沒印象。”
“有的,你可能不記得了。”
“我應該會很晚回去吧,因為我一點也不想回家。”
“很晚是多晚?”
“可能二十七,或者二十八,別等我了,你自己先回家吧。”
“反正寒假挺長的,我也不着急這幾天。”
“……”
“而且這些天,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都可以去陪你,我現在也沒什麽事情了。”
“……”
程臻再說不出什麽其他的話,上帝會懲罰她的。
程臻一直拖到大年二十八才回家,在此之前,她爸媽已經催了無數遍。
這樣的情況之前并沒有發生過,一切是在她的學術沒有任何進展之後才開始發生變化的,她的爸媽似乎是覺得,既然已經讀不成博士了,總得push些其他的東西。
程臻和降桃李一起擠進春運的人潮裏,在回家的高鐵上,程臻靠在降桃李身上昏昏欲睡,她十分安心自然地靠了上去,因為心裏非常清楚,對方不會推開。
“覺得高嗎?”她聽到頭頂傳來的悶悶的聲音。
程臻在迷糊中沒睜眼,“嗯?”
“覺得我的肩膀高嗎?不舒服的話我就再低一點。”
“這樣就挺好。”
“其實……有些話,我跨年那天晚上就想說的,結果就一直拖到了現在。”
總是在人聲嘈雜之處才能說出自己的心聲,跨年那天晚上是如此,現在也是如此,降桃李一下子緊張起來,但程臻依然沒睜眼,也沒什麽反應。
“不用說出口,我明白。”
“你真的明白嗎?”
“我明白。”
“你要是真的明白,你就……”降桃李伸出自己的左手,放在程臻面前的小桌板上,“你就把自己的手放到我的手上。”
程臻沒有猶豫便把手放了上去,她平靜地仿佛在夢游。
事實是,她滿腦子都想着如何跟爸媽提自己想退學的事。
似乎是已經知道很多會給自己添堵的勸告,所以破罐子破摔,打算讓大家都不好過一樣,程臻在到家之後,幾乎是馬不停蹄地,告訴了爸媽自己的真實想法。
結果當然是得到了劈頭蓋臉的一頓罵。
她父親甚至都沒有問這其中緣由,就丢下兩句話。
“你要是退學,你就自己看着辦,你怎麽在社會上立足!”
“你要是離開了學校,我一分錢都不會給你!我看你怎麽辦!”
好像到了這個份上,便什麽話都能說出口了。
程臻被父親吼了一頓,臉上依舊波瀾未變,“那我要不然先休學吧。”
程父臉色鐵青,“你怎麽回事?你故意來氣我啊!”
程臻的媽媽語氣稍微緩和些,但也是一萬個不理解,“你本來研究生就算正常畢業也要25了,當初沒有直接讀博就已經很可惜,現在又想休學,到底是怎麽了,反正你最終不還是要回去讀的嘛,是遇到什麽坎了,一時間沒想通嗎?”
“讀博?這兩個字從你們嘴裏說出來,可真輕巧。”程臻有些悲哀地笑了,“那到這裏我就想問你們了,為什麽要讀博呢?為什麽要去拿一個更高的學歷呢?這樣到底有什麽意義呢?”
“現在有條件有能力的人,誰不去讀研讀博,你看現在當個高中老師很多都要博士了。”程母苦口婆心,就像其他的家長們一樣。
“但我并不想當個老師,我過去一直讀書,一直努力拿個好成績,好像只是為了滿足某種虛榮心罷了,滿足我的,也滿足你們的。”
程父的聲音直接壓過程臻,“你這像話嗎?你讀書是為了你自己讀的!”
“不,我不是為了自己讀書的。”
這段時間,程臻一直在找尋着某種意義,這就是她最終的答案,那就是沒有意義。
一切都是虛榮,都是為了給別人看罷了。
就好像自己高中的時候不要命地讀書,一天只睡四個小時,只是為了提高成績,登上校報,讓別人都用欣賞羨慕的眼光看待自己;就像自己努力讀書,為了保研讀博,只是因為周圍的人都這麽做,只是因為自己讀了博士就成了家族裏學歷最高的人,能滿足某種虛榮罷了。
其實自己并沒有那麽喜歡學術,所以才沒辦法堅持,所以才遇到了困難就退縮,找一些接口安慰自己。
是的,就是這樣,一切從開頭就錯了。
程父程母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說着什麽,十分努力地想要把自己的想法灌進女兒的腦子,但程臻一句也沒聽進去。
她只聽到最後的一問,“為什麽別人都可以讀,但你不行?”
程臻遲疑了一下,然後終于釋懷了。
“因為我是一個懦弱的人,我不想再繼續這樣,沒有意義,只是折磨的生活了。”
選擇放棄是大逆不道,承認自己因為懦弱才放棄更是可以天打雷劈。
程父被氣得說不出話,程母一邊幫丈夫順氣,一邊痛心疾首,“你這是要氣死你爸啊!”
“不是表面看上去正常,就代表真的沒有問題,不是非要走到跳樓自殘那一步,才能說明,我很難受……而且,誰說我看上去很正常?”程臻像是突然想起來了什麽,她摘下自己從小到大一直戴在左手上的銀手镯。
在被手镯遮住的地方,在手腕的背面,有一道蜿蜒曲折的,新鮮的疤痕。
但程臻卻又露出疑惑的神色,“這是……怎麽來的,我怎麽想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