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四)

(二十四)

她記得,當時自己落進了海裏。

一下子,除了海浪的聲音,什麽也聽不到了。

随着深度的增加,她能感受到壓力的增大,會下意識的憋氣,也會有想要自救的本能。

程臻在盡力壓制着自己的本能,她只想平靜地落下去。

在落入深海的過程中,她的腦海裏并沒有走馬燈般的畫面放映,只有屬于海洋的幽深藍色,一束又一束被折射的光線。

但很快,可能只有十幾秒,程臻的眼前就出現了另一個人影。

手腕被很大力地握住,整個人被拖着往上游,在這個過程中她嗆了幾口海水,腥鹹的海水一下化為窒息的痛苦和恐懼,化為能吞噬一切的深淵。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甚至聞到了血腥味。

程臻胡亂地抓住了一切可以抓着的東西——在這個時候,本能沒辦法再被壓制。

她最終被拉出了海面,幾十秒的時間就像一生一樣漫長,而熬過這段距離,幾乎耗費了她全部的精力,最後,程臻只能無力的躺倒在甲板上,就像是死了。

靳熠吓得整個人哆嗦着給她做心肺複蘇,程臻只覺得快要被按壓散架,但是又沒力氣擡手拒絕。

“咳……我的骨頭快要骨折了。”程臻猛地吐了一大口水,開始劇烈地咳嗽。

“你吓死我了!你到底想幹嘛?合着你想看海是因為想跳海?”程臻勉強睜開眼睛,只看到靳熠紅着眼,海水順着他的發絲,一滴又一滴砸在自己的臉上,而頭頂的天空還是那麽藍,藍的叫人睜不開眼。

“咳……”

程臻十分狼狽地側着身咳着水,就像條被釣到岸上的魚,除了撲騰什麽也不會做,她現在只想趴在地上,把肺裏的水全部咳出來。

Advertisement

靳熠掐着程臻的下巴和鼻子,一把按住她,很用力地吻下去。

那并不是救護的動作,只是吻。

“你……夠了。”程臻用手肘支撐着,抵抗着靳熠。

她躺在甲板上,男人俯身看着她,兩人沉默地對視着。

“呵,”靳熠忽然自嘲般笑笑,“看來是緩過來了,現在不想死了,剛才我差點以為要死了,被你害死了。”

靳熠沒動,他依舊保持着一種垂直向下凝視的動作,“要是真死了,我們就是同年同月同日死,下輩子大概就要永遠在一起了。”

程臻喘着氣,發出微弱的聲音,“你……”

靳熠沒聽她說完,直接發狠地沖着船長喊,“Back!Back!Now!”

程臻的視線順着靳熠的腰腹一路向上,到他的下巴和鼻尖,有溫熱的液體從靳熠的下巴落下來。

“你哭了?”

“被你吓哭的。”

空氣中依舊有淡淡的血腥味,程臻有些遲疑,“你還……流血了?”

靳熠舉起他的右手,手腕傷有幾道刺眼的傷痕,“被釣魚線勒的。”

船長加快了駛回海岸的速度,小小的船在海浪中劇烈地搖晃。

程臻的眼神有短暫的失焦,落入海中的感覺在腦海中閃回,她突然開始後怕起來,突然就不能理解十幾分鐘之前自己的縱身一倒,窒息的痛苦和被幽深大海吞沒後命懸一線的刺激感在心裏翻滾。

人不會兩次踏入同樣的河流,大概此時此刻也再難獲得和彼時彼刻完全相同的感受。

程臻一下子想到了徐淩飛,想到了顏抒,想到他們那些突然且難以理解的沖動行為。

她閉上了眼。

……

程臻只想到了這段記憶,但這并不能解釋手上的疤痕。

“總不會是精神出了什麽問題突然發瘋自殘……結果之後還把這回事忘得幹幹淨淨?真的會有這樣的事情嗎?”

程臻疑惑的神色加上手腕處要命的傷痕,終于讓原本還打算發表長篇大論繼續教育她的爸媽意識到了嚴重性。

畢竟在這之前,他們是從未想到自己的孩子會遇到什麽心理或是精神上的問題,就算有問題,他們也不覺得這會産生什麽實質性的傷害。

他們已經習慣了作為著名勵志學生的家長,別人家的孩子的爸媽,程臻從高考到保研從未讓他們有過半分擔心,他們一直是一對順利的父母,在面對周圍朋友來詢問教育經驗時只會帶着些許炫耀說,“沒怎麽管,都是孩子自己要學”,他們才開始嘗試接受女兒在學術道路上的失利,接受自己沒辦法成為家族裏最高學歷擁有者的培養者的現實。

“退學,或者休學,就這樣吧,就在這兩個裏面選一個。”程臻也沒什麽其他的話想說,但她看上去滿不在乎的态度讓程父十分不滿,讓他再次暴跳如雷。

“這世界上人多的是,死了你一個地球照樣轉!別用死來吓我,大過年的說這種事情!真晦氣,我只會花錢供你讀書,不會花錢讓你去做其他的任何事情,你自己看着辦。”他手一揮便走了,跟那些指着孩子鼻子說“有本事你去跳樓”的家長一樣。

程臻突然覺得自己的父親有些陌生,但她接受了這一切,她甚至能理解,因為現在的自己也跟之前不太一樣,有些陌生。

程臻的媽媽是現在家裏唯一能調和關系的人,當然,她也是站在自己丈夫一邊的,“不管這個研究生到底能不能研究出什麽東西吧,你看看現在那麽多崗位都要求研究生學歷,有的還有年齡要求,你現在非要休學,這不是白白浪費了一年嗎?你爸這幾天還張羅着請人吃飯看看之後考公務員能不能找點關系什麽的,你倒好,給他當頭一棒。”

程臻舉起自己帶着傷疤的手,“看來我這道疤不應該在手腕上,而應該在脖子上。”

于是她媽媽也被氣走了。

這是程臻有史以來度過的最雞飛狗跳氣氛緊張的新年,她甚至沒去參加家裏的年夜飯,但她卻終于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

只要在錯誤的道路上停下,那就是一種進步。

大年三十的晚上,程臻一個人在家裏看春晚,準确來說,也不是看,就是把春晚當作背景音,坐在沙發上發呆。

聊天軟件裏,各個群都很熱鬧,程臻跟這種熱鬧隔着一面手機玻璃,她一點沒感受到。

直到手機連續地震動起來,屏幕上出現顏抒的名字。

“顏抒打來的電話?”程臻遲疑地拿起手機,自從上次在醫院各種房門的單方面見面之後,她再沒和顏抒有過聯系。

“喂?顏抒?”

“喂,臻臻,新年好啊。”

“……”程臻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對面顏抒的聲音,比她自己的聽起來更有生命力。

“怎麽了?太久沒見,要把我的聲音忘記了?”

“沒……聽起來你身體已經恢複好了,你應該已經出院了吧?”

“是啊,我二十九才出的院,差點就要在醫院裏看春晚了,現在的話,還行吧,能走能跑,一天三頓,一頓三碗。”

“嗯,挺好的。”程臻有很多事情想說,想向之前那樣用誇張的口吻把身邊的事情全都吐糟一遍,但面對自己一團亂麻的現狀,她竟不知道從何說起。

“額,那個,有件事沒跟你說,我前段時間去摩洛哥了。”

“啊?摩洛哥?”

“是,很神奇……就陰差陽錯,就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不過我去的時候我沒有告訴任何人,也沒發朋友圈。”

顏抒迅速接受了這一件離奇的事情,還問了句,“那你玩的開心嗎?”

“額……還行,挺刺激的,我還覺得我好像忘記了一些事情,就現在想起來還覺得怪怪的。”

“可能是之後就會想起來,要是想不起來,肯定就是自己不想記住的事情,那就忘了吧,只要玩的開心就行。”

“說的也是……對了,還有件事,我現在正式決定休學了,這幾天跟我爸媽說了,我家的屋頂差點被掀翻。”

“嗯,挺好的,早就應該這樣了,去休息一下,好好想一想以後要幹什麽,這樣也挺好的。”

程臻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流了下來,“只有你這樣說,我确實想停下來想一想自己要幹嘛,我不是想就這麽放棄不幹了……”

“別人不知道你的經歷,當然不理解你在想什麽。”

程臻想,這句話對她們倆都适用。

她慢慢說起自己最真心的話,“其實最開始我想直接退學的,連申請書都寫好了,但是後來又覺得不行,還是得先出去看看情況再做決定,我想先去看看自己能做什麽。”

顏抒在手機那頭靜靜聽着,“嗯。”

“但是我又怕,自己什麽也做不了。”

“最開始的時候,總是這樣的。”

“嗯……對了,那你現在在家裏過年感覺怎麽樣呢?”程臻非常生硬地轉移了話題,她不想在這個時候,還讓顏抒來排解自己。

“挺好的,我家裏來了親戚,現在挺熱鬧的。”

“那我家好,比我這裏熱鬧……”程臻的聲音一下頓住,因為她聽到了顏敘的聲音。

那男的好像是在問“吃豬肉白菜餡的餃子還是三鮮餡的”,然後顏抒回了句,“三鮮的”。

然後顏敘又問,“是在跟誰打電話?”

顏抒說,“是程臻。”

顏敘似乎是順手就把手機接了過來,跟程臻親切地問了好,“你好啊,新年快樂!”

“啊……你,你也是。”

這段對話是如此的平常且親切,平常到讓程臻懷疑,懷疑過後又開始氣憤,就應該劈頭蓋臉把他罵一頓。

之後,手機又回到了顏抒的手裏,程臻磕磕絆絆的,剛剛的感受她找不到言語形容。

“好了,別在意了,我們剛剛聊到哪裏來着?”

“就是……”程臻的腦子在短暫短路後通路被錯誤地連接,“我突然想問,你爸媽……就沒有懷疑過你為什麽會出車禍受傷嗎?”

顏抒沉默了一會兒,她走到了別的地方,周圍的噪雜聲音一下子小了下來,“他們确實很傷心但是……但是在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會發生那麽多起車禍,而且,我也不能整天要死要活的,日子還得過。”

“好吧,畢竟從表面上……誰也看不出來。”

“我現在行動還不方便,在家裏,基本都是他在照顧我。”

“……”程臻重重嘆了口氣,沒說話。

“對了,其實還有件開心的事情。”

“什麽?”

“我把打算之後再出國深造的事情跟家裏人說了,他們……目前還算支持。”

“嗯,那挺好的,你現在更能專心考雅思,準備留學的事情了。”

“是的,其實我現在也……不理解自己之前為什麽會那麽做。”

“不管過去了,反正,大年三十一過,又是新的一年了。”

大概是因為窗外傳來了爆竹的聲音,只要擡起頭,無論身處何方,都能欣賞到天空中五彩的煙花,大概是因為電視裏又傳來的熟悉的喜慶聲音,大概是因為,新年是最好用的,重新開始的借口。

程臻的手機在這個時刻達到了熱鬧的高峰,她收到了陳知著發來的問候和紅包,收到了降桃李發來的放煙花的視頻,數不清的紅包出現在數不清的群裏,甚至楊名都發了聊勝于無的小紅包。

這一切的一切都在說,就讓過去的一年一筆勾銷吧。

程臻和顏抒在爆竹聲中再次互相道了句“新年快樂”,然後依依不舍結束了通話。

她的手機緊接着就響了起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看在新年的份上,程臻接了。

“新年快樂!”

“嗯……請問你是誰?”

“怎麽,聽不出來我的聲音嗎?”

問完那句話程臻就聽出來了,但是沒有回答。

“我是靳熠啊,只是換了個電話號碼罷了,沒認出來嗎”

“現在聽出來了,你有什麽事嗎?”

“現在是新年,我打電話來問候你一下。”

“哦。”

“在家好好休息,把身體調養好。”

“嗯。”

“那麽,明年見吧。”

“其實我覺得,如果可以,明年還是盡量別見了。”

程臻火速挂斷了電話,現在她已經決定休學了,就算一年過後她要複學,靳燦然也快要畢業了,她不再和這個關系戶是室友兼同學了。

“再見嗎?”程臻想,“再你爺爺的見。”

“再見”要發給想見的人。

程臻把“新年快樂,明年見”,發給了顏抒,發給了陳知著,發給了降桃李,發給了老家崇拜她的晚輩,發給了從本科認識到現在關系一直不錯的朋友。

最後,她給自己發了條消息。

“向前看吧,其實你已經擁有了很多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