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看到了惡魔”
“我看到了惡魔”
“這個‘蛋包飯’, 也太好吃了吧!”小丁擱下勺子,一臉驚豔地感嘆着。
她看着面前被自己吃得幹幹淨淨的空盤子,再次真心實意地稱贊道:“小鹿, 你家的小機器人真厲害!沒想到機器人還能做出這麽好吃的東西!”
淩鹿已經跟他們說過了, 這本來是讓小水壺做給先生吃的,結果先生回不來,又不能浪費糧食, 就帶來工作站大家一起分着吃了。
正好碰上小丁過來修東西,午飯時便順理成章地多了一副碗筷。
“嗯……小水壺只是複制先生的做飯過程, 所以其實是先生做得好吃。”淩鹿一板一眼地解釋着。
“啊?”小丁驚奇地睜大眼睛,“你家先生, 看着那麽……那麽不沾人氣的一個人,還會做飯?”
迄今沒有認出“小鹿的先生”是誰的小丁, 只記得對方面孔英俊,但給人的感覺又冷又硬, 渾身都帶着“生人勿近”的氣場。
這樣一個人,自己下廚做飯?
聽見小丁的問話, 謝老爺子放下勺子,糾正道:“那怎麽能叫‘不沾人氣’?那應該叫深藏不露, 氣質沉穩。”
小丁聽得一臉迷惑, 心道怎麽謝老爺子對小鹿先生的評價突然變得這麽高?之前不還是“那不着調的小子”麽?
淩鹿倒沒覺得小丁的話什麽不妥, 笑着應道:“嗯!先生會做飯,做得超級好吃!”
說到這裏,他嘆口氣道:“不過, 他自己還沒嘗到呢……”
厲行洲做好了蛋包飯, 被自己給吃了。
小水壺做好了蛋包飯,結果厲行洲又回不來了。
謝爾蓋看着淩鹿似乎有些悵然若失的表情, 鄭重地說了一句:“小鹿,你家将、将……将來你就知道,你家先生一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才臨時回不來的。”
淩鹿乖乖點頭道:“嗯,我知道的。”
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左腕上的通訊器。
今天早上發出去的信息,厲行洲還沒有回。
不過至少沒有顯示“信息無法發送”。
所以厲行洲應該還在生存區,沒有在危險重重的污染區吧。
*
伴着震耳欲聾的引擎轟鳴聲和旋翼呼嘯聲,直升機落在了19號前哨站附近的空地上。
厲行洲跳下直升機,又坐上颠簸不已的越野車,朝着礦洞方向疾馳而去。
車窗外,黑霧如同濃墨一般堆積在天與地的交界處,還在慢慢翻轉、滾動,像是在等待着最合适的時機,随時都準備着重新侵入這脆弱的人類生存區。
厲行洲的目光掃向窗外這些盤旋不去的污染源,與藏在黑霧裏伺機而動的污染物,眉宇間盡是肅殺冷意。
昨天夜裏,他已經收到了簡報:
【負責勘察19號前哨站D區域的兩支小隊在行動中遭遇污染物。
其中,73隊6分隊第17小隊三名戰士全員犧牲;73隊6分隊第29小隊兩人重傷,一人輕傷,緊急救治後已就近送往黃昏之城。
本次污染物等級為4級,原生物為“蚯蚓”,變異後成年體體長近20米,幼年體體長近5米,攻擊方式包括将獵物卷起後抛至地上、以口器進行撕咬。
據29小隊隊長陳雪及後續支援人員的口述,污染物攻擊力并未顯著高于其他4級污染物。
造成我方傷亡的重要原因,除污染物數量衆多以外,是“該污染物存在僞裝行為”。該污染物中的成年體蚯蚓,運用人類的衣物(一只手套),将自己的肢體僞裝成人類的手臂,并模仿人類的動作(搖晃手臂),向人類發出求救信號。
在人類放松警戒接近污染物時,圍繞在成年體蚯蚓周圍的幼生體蚯蚓迅速釋放大量黑霧,快速降低人類的抗侵蝕值,同時以群體方式展開圍攻。
從17小隊遺留的武器裝備推測,他們在來得及開展攻擊之前,就已經被黑霧侵蝕喪失了抵抗意識,随後被污染物撕咬吞噬。】
一刻鐘後,越野車停在了一處臨時搭建的圓形拱頂帳篷前。
帳篷外側的地面上,是大片大片被高溫火焰焚燒過的黑色痕跡。四周空氣裏還殘留着少許污染物被烤成焦炭的臭氣,以及……人類血液的鐵鏽氣息。
帳篷外,站着一排全副武裝的士兵。
厲行洲剛一下車,負責勘察任務的文少校——一位黑瘦精幹的中年人便跑了過來:“厲将軍,污染物的殘留部分已無生命體征,軀體保持僵直狀态長達三個小時,周圍的污染值濃度也在緩慢下降,我們推測其大概率已經死亡……”
文少校說着說着,嘴角無法控制地抽搐了幾下。他雖然極力在厲行洲面前掩飾着,卻依然流露出幾分“我真是有負将軍所托”的痛苦。
昨天晚上,厲行洲拿到簡報之後,立刻下達了命令:原地保留污染物,盡量保證其存活。
然而成年污染物已被當場燒毀,剩下的幾條幼年污染物原本是準備放進标本箱立刻送往研究院的,從外表看上去也已經死亡了。
厲行洲的面孔如同被冰霜封凍了一般,除了陰冷之外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他打開通訊器,同仍在大地之城的胡天簡短說了兩句話,便在文少校和随行副官的陪同下進了帳篷。
不見天光的帳篷裏,已經布好了電線,亮着冷白色的燈。
做過加固抗磨損抗腐蝕處理的地板上,用特制繩索固定着半截“蚯蚓”。
蚯蚓有一半的軀體已經被燒成了灰。
剩下的半截則布滿了膿瘡,黑色的污染源如同膠質一般凝結在了潰爛的外皮上。
正如文少校所彙報的,這半截污染物已經看不出任何的生命體征,紫灰色的外皮也變成了黑灰色。
厲行洲繞着蚯蚓轉了一圈。
他緩緩抽丨出了那柄納米材料制成的軍刀。
帶着寒氣的刀刃,慢慢逼近了污染物身上的環節。
“呲”的一聲,利刃入丨體,污染物被斬為前長後短的兩截。
黑霧,頓時從斷口處噴湧出而。一旁污染度指示儀的讀數迅速跳高。
文少校和兩位随行副官都極有默契地拿出注射器,各自注射了一支穩定劑。
半分鐘後,地上那截短的污染物漸漸塌陷下去,變成了一灘毫無形狀的泥狀;而長的那一截,竟然在原地開始不斷抽搐,從口器的位置發出陣陣凄厲嘶鳴,同時滲出一股股黑臭的血水,外皮也從黑灰逐漸轉為了紫黑。
文少校的嘴角又抽了兩下,低聲道:“這是……活過來了?”
厲行洲道:“再生。”
污染物,說到底也是變異後的生命體。
除了在攻擊性和防禦性上的全面進化以外,它們也會保留原生物的部分特性——特別是足以讓它們獲得生存優勢的特性。
厲行洲看着地上的污染物,墨黑色的眸子裏埋着兇戾:“兩小時後再度切割。不斷重複。”
“增派工程營士兵,這個區域就地建成實驗場。”
“研究院的胡天博士稍後到達,他可以提供實驗場所需的具體參數。”
“就讓我們看看,你們,到底能僞裝到什麽程度。”
*
大地之城。
轉眼又到了公休日。
淩鹿原本計劃是和厲行洲一去看大鐘,外加逛“豐收集市”的,現在自然是無法成行了。
不過他還是去了豐收集市。
小丁和崔嶼大概是怕他一個人閑着沒事幹,早兩天就約着要和他一道去集市逛一逛了。
淩鹿對這個“大地之城秋天最熱鬧、人最多的一場集市”本身也十分好奇,自然是不會拒絕的。
豐收集市,與其說是一次繁鬧的集市,倒不如說是一場鮮活的慶典,一個獨特的節日。
這是大地之城從舊紀年就流傳下來的習俗。
在入秋之後的第三個休憩日,辛苦勞作了一年的人們,會架鍋起竈烹煮佳肴,載歌載舞歡笑打鬧,聚在一起慶祝當年的好收成,祈禱來年也能風調雨順。
大災變之後的好些年,人們終日都只能躲在避難所度日,城牆以外的土地全都被污染物所侵襲,在生存都無法保證的情況下,這個節日自然是沒了。
聯合政府成立後,由于早期政府取消了一切“與軍需無關”的民間節日,禁止任何形式的自由交易與祭祀慶典,這個節日也沒能恢複——或者說,至少在明面上沒有恢複。
人們只敢在私底下偷偷煮一碗土豆湯,和親人好友躲在家裏分着吃了。
一直到第三區改革之後,這個節日才起死回生。
如今三十多年過去,大家自發地在這一天美滋滋地分享小吃,鬧哄哄地賣手工制品,自得其樂地唱歌跳舞。
而“豐收集市”,也就自然而然地融合了“小吃街”、“跳蚤市場”和“街頭表演”的多重屬性,俨然成為大地之城除了“春臺路”以外的另一大特色。
豐收集市的當天,淩鹿背着他的雙肩包,和穿着短褲短靴的小丁、戴着軟呢帽子的崔嶼一起從公交車下來的時候,先被眼前川流不息摩肩接踵的景象吓了一跳。
這裏的人比夜裏的春臺路人還要多,都快趕上畸變期結束那一天,大家走上街頭慶祝時的喧嚣景象了。
為了不被人群沖散,三個年輕人跟幼兒園小朋友一樣,勾着胳膊慢慢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興奮地看着兩旁的各式小攤,相互問着“這個不錯,要不要嘗嘗?”或者“那個好像很有意思,去看看”?
其實這裏的小吃并不比春臺路的種類更多,這裏的小手工制品也不見得比市場裏的更有特色,但賣小吃的大多穿着傳統服飾,賣手工制品的就是比往常更能吆喝,這麽一個喧喧嚷嚷的氛圍之下,倒顯得食物更香甜,小玩意兒也更有趣些。
淩鹿夾在兩人中間,東張西望地走出去一截路之後,在一個接一個的小攤子裏,看到了一個轉棉花糖的。
不像春臺路那純白色的棉花糖,這裏的棉花糖有粉紅的,有淺藍的,還有巧克力色的。
有等在邊上想買的姑娘,大聲問着攤主,這巧克力色的棉花糖,可是真加了巧克力的?
那賣棉花糖的老人便笑了起來,說小姑娘你別開玩笑了,如今我去哪兒搞巧克力來放在棉花糖裏?這個巧克力色只是放了焦糖色調出來的。
那姑娘的同伴也笑了,開玩笑說就算放了真巧克力,咱們也是吃不出來的——長這麽大,自己還沒吃過真巧克力是什麽味道呢。
從邊上路過的淩鹿,不自覺地舔了舔嘴角。
巧克力,是很厚重的香味。
棉花糖,是很清軟的甜味。
但是自己現在既不想吃巧克力,也不想吃棉花糖。
自己比較想告訴厲行洲,“我看到了棉花糖。除了白色以外,還有好多顏色呢。”
然後……厲行洲會怎麽回複這條信息呢?
淩鹿突然生出了幾分好奇。
他決定今晚一定要這麽發一條信息給厲行洲試試。
漫無目的地逛吃逛吃一陣後,小丁含着一顆糖葫蘆,指着路邊一個紙板做的招牌:“手偶戲!今年的手偶戲又回來了!那個特別好玩兒,咱們去看看呀。”
崔嶼也贊同道:“這個有點意思。”
只有淩鹿不解道:“手偶戲?”
崔嶼便給他解釋了一下,說其實就是把布娃娃做成可以用手伸進去的布偶套,然後再操作這些布娃娃來演戲。這種手偶戲不需要什麽特別的舞臺,不需要專門的演員,有兩個手偶随便搭個臺子就能開演了。
淩鹿“哇哦”一聲,跟在兩人後面也擠了過去。
越過一堆八九歲出頭的毛孩子,淩鹿看見幾個木箱壘起來一個臺子,臺上是兩個比拳頭大一些的布偶,正你來我往打得厲害。
這兩個布偶,一個做成猴子模樣,身着虎皮裙,拿着一根塗成金色的竹棍;而另一個,則是頭上長角背上有翅,身後還拖着一根小小尾巴的小人兒。
那躲在臺子下方舉着手偶演戲的老人,一邊用兩只布偶做出許多動作,一邊振振有詞道:
“只見那惡魔又化作一個楚楚可憐的少年,哭哭啼啼地裝作尋人模樣,只說自家哥哥方才來給人送飯,過了這麽些時間也不曾回去。那孫悟空自然識破了這少年乃是惡魔所變,冷笑着道:‘你瞞得了別人,瞞不過我!我認得你這個怪物!’”
“話音剛落,孫悟空便掏出金箍棒,直直朝那惡魔頭上砸去——”
“呔——的一下,惡魔當下就被打得稀碎,在空氣中化成了一團黑霧。”
圍在周圍的毛孩子們,此時都“哇”的一聲驚嘆起來,叫着“孫悟空好厲害!”
老人樂呵呵地清了清嗓子,又繼續往下講:“這便是《齊天大聖三打大惡魔》的第二打。”
“接下來,且看這第三打……”
一旁的毛孩子們個個聽得摩拳擦掌,這邊崔嶼卻笑了起來。
他轉頭對着兩位夥伴悄聲道:“真是難為這位老人家了,這樣也能東拼西湊演臺戲……”
小丁滿不在乎地笑着道:“東拼西湊有什麽,有意思就好了,小鹿你說是吧——哎,小鹿,你怎麽了?臉色怎麽這麽差?”
此時的淩鹿,臉色白得不正常,額上沁出一點點汗,兩眼也有些發直。
小丁和崔嶼吓了一跳,以為是這裏人太多空氣流通不暢以至于缺氧了,趕緊扶着他離開,費勁地找了個人少的地方讓淩鹿坐下來休息。
淩鹿已經回過些神來,擺擺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着:“我沒事,我就是……呃,沒想到……沒想到這個戲會是這樣的。”
沒想到會看到頭上長角的小玩偶,更沒想到,這玩偶還有個稱呼——“惡魔”。
小丁仔細看着淩鹿的臉色,驚道:“天,小鹿,你該不會是被那個手偶戲給吓到了吧?那,那就是哄小朋友玩兒的啊。”
淩鹿搖頭道:“不不,我沒吓到。我只是,從來沒見過……這種玩偶。”
準确的說,是沒見過“惡魔”。
至于另一個齊天大聖,倒是在菲莉亞的故事書裏見過,還給菲莉亞講過。
崔嶼在一旁解釋起來,說那兩個玩偶完全屬于不同的故事體系,只是現在這些故事都七零八落的,對應的玩偶更是湊不齊。那表演的老人家應該也就是圖個樂呵好玩兒,才把《三打白骨精》的故事魔改成了《三打大惡魔》。
淩鹿抿了抿嘴,小聲道:“我才知道,原來惡魔長那樣啊……”
來大地之城後,淩鹿偶爾也會從旁人嘴裏聽到“惡魔”兩個字,比如“那人居然就這麽搞了一晚上,中間歇都不讓歇,這還是人嗎?分明是惡魔!”,又或者“我一定是被惡魔誘惑了,才做出這麽丢臉的事!”
從這些話聽上去,“惡魔”代表的并不是什麽好東西。
在淩鹿心裏,“惡魔”沒什麽具體的形狀或者形象,總之就是一團兇神惡煞的壞東西罷了。
他怎麽都沒想到,“惡魔”會和自己一樣,有角有尾巴。
除了翅膀以外,那兇巴巴的小玩偶,不就像是自己的縮小版麽?
崔嶼聽到這裏,笑着拍拍淩鹿的肩:
“嗐,別說是你了,第三區的絕大部分人,除了一些老年人,和像我這種喜歡搜集舊書的,都不知道‘惡魔’是什麽樣啊。”
淩鹿聽到這裏,白着臉望向崔嶼,“哦?”了一聲。
見淩鹿像是對這個話題很有興趣,崔嶼繼續道:
“以前其他區的人,畫出了頭上長角的人,管那個叫惡魔;又畫出了頭上有光環的人,管那個叫天使。然後非說惡魔代表邪惡,天使代表正義,沒事就安排天使惡魔打個架什麽的。”
“現在啊,那些畫着天使惡魔的書基本都找不着了,我們第三區的民間故事裏,也沒什麽“惡魔”“撒旦”一類的,只有齊天大聖東海龍王……”
“所以啊,雖然我們的語言裏還有惡魔這個詞,大家也知道惡魔只會幹壞事兒,不是什麽好東西……”
“但已經沒有幾個人知道,惡魔的形象,就是這種頭上有山羊角、背後有個翅膀和尾巴的模樣了。“
“話說回來,”崔嶼笑着搖搖頭,“其實不管是什麽樣子,都不可能是真的,都是舊紀年的人類想象出來的而已。”
淩鹿垂下眼,默默從背包裏摸出一小顆糖豆塞進嘴裏,心說這些形象真的只是想象嗎?我頭上的角,我身後的尾巴,都是真真實實的啊。
*
夜幕低垂。
從集市回來已經有兩個小時了。
淩鹿給植物澆完水以後,就這麽呆呆地趴在了床上。
就連小水壺過來提醒他“該吃晚飯啦”,他都懶得起身。
他的尾巴,平日總會立起來晃動幾下的長尾巴,如今無精打采地垂在一邊,一動也不動。
“惡魔”,“頭上有角的人”,“代表邪惡”。
這些念頭,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讓他心裏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般難受。
就連陽臺上迎風招展的小三葉草都不能讓他重新快樂起來。
淩鹿在床上滾了兩圈以後,摸過一個枕頭壓住了自己的腦袋。
他在菲莉亞的繪本上看到過,有種動物叫做“鴕鳥”的,受到驚吓的時候會笨笨地把頭埋在沙子裏。
他感覺自己現在就有點像那只笨鴕鳥。
今天在集市上原本看到了許多好玩兒的東西,他都想一一告訴厲行洲的。
比如五顏六色的棉花糖,比如叮當作響的手工風鈴,比如用絲線編成的手環……
但回到公寓之後,他只發了一句【去了集市,有趣】,就不知道還可以再說什麽了。
淩鹿又滾了兩圈,抱緊枕頭悶悶地“嗚嗚”了兩聲。
就在這時,通訊器震了起來。
淩鹿呆了一下,猶豫了兩秒才接了起來:“先生?”
厲行洲的聲音同往日一樣沉穩:“集市,怎麽個有趣法了?”
淩鹿從床上爬了起來,尾巴晃了晃,吱唔了兩聲,卻沒能說出什麽完整的話。
厲行洲的聲音似乎比剛才又溫和了些:“淩鹿,你今天怎麽了?
淩鹿垂着腦袋又怔了幾秒,不知怎的脫口而出道:“先生,我,我,我看到了惡魔!”
厲行洲頓了幾秒,又不緊不慢地問道:“嗯?在集市?”
淩鹿臉上一紅,趕緊解釋道:“不是真的惡魔……就,看到了手偶戲,其中一個手偶,做成了‘惡魔’的樣子……”
就這樣,淩鹿幹脆把下午看到的聽到的,還有自己之前以為惡魔是什麽樣子的,全都一股腦地抖了出來。
通訊器那端,厲行洲一直非常安靜地聽着,一次都沒有打斷淩鹿。
說到最後,淩鹿吞了口唾沫,小聲道:“原來惡魔……就是長成這個樣子的,有尾巴,有翅膀,還長了角……”
說完這句話,淩鹿覺得自己的心開始撲撲快跳起來。
這種感覺……
竟然有點像之前做完“蘇醒者适應能力測試”後,等着看分數時的心情。
厲行洲會怎麽說呢?
他,他應該之前也不知道“惡魔”是什麽樣的吧?如今他知道了以後……
淩鹿再次緊張地咬了咬嘴唇。
這時,他聽見通訊器那頭,傳來了一聲低笑。
嗯?
“惡魔居然是在和孫悟空打架,真能想。”厲行洲道。
淩鹿“啊”了一聲,慌慌張張地說:“不不,先生,重點不是惡魔和誰打架,是惡魔的模樣啊。”
“惡魔頭上有角,我也,我也有啊……”
并且我還有尾巴——只不過你還沒有看到而已。
淩鹿在心中默默說着。
厲行洲在那邊喝了一口水,慢條斯理道:“淩鹿,假如我現在找到一只猴子,給它穿上虎皮裙,再給它一根棍子,它會成為七十二變的孫悟空嗎?”
淩鹿愣了下,道:“不會。”
厲行洲:“那為什麽一個人,只因為頭上有一對角,就會成為惡魔呢?”
淩鹿:“……诶?”
他還沒有從厲行洲的詭辯術裏繞出來,對方又繼續道:“淩鹿,你剛剛說,‘惡魔代表着邪惡’,‘惡魔只會幹壞事’,你認為惡魔都會做什麽壞事?”
淩鹿一邊努力回想一邊掰手指:“唔……變成其他人的樣子騙人,誘惑人幹丢臉的事……哦哦,還有,‘不停歇地搞一晚上’!”
雖然最後一件事自己聽不太懂,但肯定不是什麽好事!
“咳……”出乎意料的,厲行洲像是被水嗆到了。
淩鹿趕緊道:“先生?你,你沒事吧?”
厲行洲:“……沒事。”
他清了清嗓子,繼續道:“你說的這些壞事,你覺得你能做到哪一件?”
淩鹿很認真地想了下,老老實實地表示自己一件都做不到。
厲行洲道:“你看,你連這些最基本的壞事都做不到……你就算有角有尾巴有翅膀,也做不了惡魔。”
“就像猴子穿上衣服握住棍子,可它沒辦法七十二變,也就做不了齊天大聖。”
淩鹿只覺得被繞得糊裏糊塗的,腦子裏跟漿糊一般。
厲行洲低低嘆了口氣,聲音如同低音樂器一般帶着磁性:“淩鹿,判斷一個人是不是壞人,是不是代表邪惡,不是看他的模樣,不是看他有沒有因為生病而長出了角,而是看他做了什麽。”
“你,明白了嗎?”
淩鹿呆了快半分鐘,臉上終于一點一點綻開了笑容:“我明白了!先生!我不做壞事,所以哪怕我有角有尾……有、有別的什麽,我也不會是惡魔!”
厲行洲:“嗯。”
淩鹿放心地長出一口氣,重新趴到床上,尾巴開始晃來晃去的,嘴裏喃喃道:“太好啦,我剛才好擔心呢……”
厲行洲道:“現在打算告訴我,集市有哪些有趣的地方了嗎?”
淩鹿笑得眉眼彎彎:“有啊,有啊,有好多。”
他一樣一樣地說了起來。
不知道出于什麽心理,直到其他好玩兒的好看的都說過一遍了,他才小聲地告訴厲行洲:
“我們之前在春臺路,不是看到過白色的棉花糖嗎……”
“這次,我看到了五顏六色的……”
厲行洲“嗯”了一聲,慢慢道:“你想吃什麽顏色的?”
淩鹿的臉忽地有些燙,聲音也更小了:“唔……我覺得……每個看起來都不錯……”
厲行洲笑了。
不是那種低低的輕笑,而是純粹的,因為些許的愉悅而發出的笑聲。
腰背挺得筆直的指揮官先生,此刻的身形終于略略放松了一些。
他往後輕靠在椅背上,微微閉上眼,指尖按着眉骨,緩緩道:“那好,等我回去,每樣都來一個。”